摘要:D.H.勞倫斯幾乎終其一生銳意探索資本主義現代工業文明對自然人性的壓抑和扭曲以致畸變及人性的抗掙與發展。他的著名的代表作《戀愛中的女人》就是一例。它通過大量的意象與象征描寫,通過一個死亡的愛情故事和一個新生的愛情故事向人們展示:死亡是新生的準備,腐朽是生命的源泉。
關鍵詞: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死亡 新生
20世紀具有國際聲譽的現實主義作家D.H.勞倫斯,畢其一生銳意探索資本主義現代工業對自然人性的壓抑和扭曲以致畸變及人性的抗掙與發展。他的著名的代表作《戀愛中的女人》就是一例。它通過大量的意象與象征描寫,反復向人們展示,世界正在遭受一場劫難,處處充滿可怕的罪惡,人類社會正在腐朽,墮落,毀壞與死亡。但它也向人們預示,這場災難過后將有一個新世界出現。“舊的傳統文明的道德精神難以承受現代文明的重荷,唯知識與唯意志的存在原則須由感覺與悟性來替代。脫胎于傳統文明的男女眾生都要經過愛的生死考驗來獲致再生的希望。”[1]
《戀愛中的女人》是在一戰期間定稿的,“它確實包含了戰爭在人們心靈上造成的后果。”[2]它充滿了陰森、灰暗的色調,“解體”、“腐朽”、“死亡”這些字眼與意象始終縈繞著這部小說,但它也同時讓人們看到在陰森、灰暗中仍有點點磷火在發光,在昏蒙、烏黑的“死亡之河”中也能長出純美的百合花。兩對主人公的不同命運有力地說明了死亡不是人類唯一的出路,死亡與新生,毀滅與創造,腐朽與更新總是相伴而生的。沒有毀滅就無所謂創造,通過死亡也就獲得了新生。
小說主人公之一的杰拉德,是工業主義、意識與意志的代表,更是腐朽,墮落與死亡的載體。在他身上充分體現了小說死亡的主題。他的“死亡過程”從殺死弟弟開始,以自己葬身阿爾卑斯山的雪谷而結束。他出場不久作者就告訴我們:杰拉德小時候殺死了自己的弟弟,雖然這是一次意外事故,但“也許在背后的確有一種無意識的意圖”。它向我們暗示:死亡對杰拉德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在社會上作為一名工業巨子,他認為自己是一切的主宰,整個人類不過是他的工具。他從父親手中接過煤礦的管理工作以后進行的改革和整頓,不過是更加殘酷地剝削工人,使他們變成機器的奴隸而徹底地由人變成非人。
杰拉德奉行的這種非人的機械原則。不僅整治了被大機器工業吞沒的礦工,也統治了它的信徒的靈魂,使現代機械文明的化身發生了嚴重的異化。杰拉德由此變成了一個精神空虛、情感枯竭的人。一種莫名的恐懼時時會襲上心頭,使他半夜驚起,顧影自憐,害怕有朝一日他會精神崩潰,變成一堆無用的東西。“他走到鏡子前,久久地、仔細地端詳著自己的臉,自己的眼睛,從中尋找什么東西。他害怕了,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3]隨著他父親老克里奇的死,他的心理便徹底崩潰了。在小說《愛與死》一章中,杰拉德正是懷著填補失落、排遣恐懼的需要,黑夜從陰森森的教堂墓地潛入古德倫閨房。杰拉德與古德倫的第一次作愛,出乎想象的疲弱,那股死氣始終追隨著他。盡管情欲在熾燃,但生命已經耗盡。
“杰拉德在她身上找到了無限的解脫,對把自己那受到壓抑的邪惡和蝕人的死氣全部傾注到她的身體中。他又成為完整的人了。這真妙極了,棒極了,簡直是奇跡。這是他生命不斷再生的奇跡……”。
杰拉德渴望從古德倫那里得到“愛”的拯救從而再生,然而古德倫卻是一個憎惡現代工業文明,厭倦英國社會現實,把自由看得高于一切。蔑視一切權威的人。她雖然對杰拉德產生過一種本能的,奇異的激情和強烈的沖動。但她清楚地看出杰拉德靈魂十分空虛,除了在物質上能給她滿足之外。不會給她帶來靈魂的充實。因此他們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就是相互腐蝕與破壞的關系,他們之間的沖突和決裂是不可避免的。杰拉德從古德倫那里不但得不到拯救,反而加速了他的毀滅。他與古德倫的戀愛過程自始至終就是一步步走向毀滅的過程。杰拉德葬身于阿爾卑斯山的雪谷中象征理智主義、物質主義和機械主義的徹底毀滅,阿爾卑斯山的茫茫冰雪是杰拉德堅硬的意志與冰冷的本質的象征。作為“死亡之坡”的意象杰拉德滑下的陡峭的雪坡,也就是歐洲現代工業文明在最后消亡階段的岌岌可危的立足之地。
《戀愛中的女人》呈現的社會是一個處于腐敗、解體和死亡階段的社會。小說中到處都可以看到象征死亡的白色意象。接二連三的死人事件——杰拉德弟弟之死。杰拉德妹妹及醫生之死,杰拉德父親之死,到最后杰拉德之死。
“無聊乏味的生活,沒有內在的含義,沒有任何真正的意義。生活有多么骯臟啊,現在活著對靈魂又是怎樣一種可怕的羞辱啊!而死去又是何等的清凈和崇高!人再也不能忍受這種沒有價值的悲慘而乏味的生活帶給人的恥辱了。人可以在死亡中得到正果……”。
勞倫斯,一個那么洞悉生命、縱情生命的作家,竟如此冷靜地寫下了棄絕人命的鴻篇巨制,不管他本人對這類趨向死亡的人物持贊美或批判態度,對這類人物的傾心探索本身,就透視了在那種壓抑人的時代、社會氛圍下,作家對生存本身的一些本質性的看法。在勞倫斯看來,毀滅的精神,當它粉碎了某種自我并使靈魂向著寬廣的天堂開放時,便是神圣的。因此,勞倫斯的毀滅是一種引渡,否定虛假的生存是為了求得真實的生存,是通過徹底毀滅現有狀態,讓舊的人類完全死去,從而使新的生命能在純粹中誕生。
《戀愛中的女人》呈現出的腐朽與更新,毀滅與創造,死亡與新生無處不在。整個作品貫穿著“兩個流”,“兩條河”的重要思想。那就是在“水上盛會”中伯金與厄秀拉泛舟湖上尋幽探勝時指出的,在現實中,在我們心里都有兩條河在流淌。一條是“昏暗烏黑如死亡之河”,一條是“銀光閃閃的生命之河”。“死亡之河”也就是腐朽之河。伯金不僅要人們警醒,看到這條腐朽、黑暗之河才是嚴酷的現實,而且還指出這條腐朽、黑暗之河也有它的積極作用。它能產生蛇那樣丑惡事物,也能產生百合花那樣優美的東西。“阿芙洛狄忒就是在宇宙消亡的第一次痙攣中誕生的。”小說有力地表現了腐朽與更新,毀滅與創造,死亡與新生總是相伴相隨的,很難絕對分開。它以一種悖論的方式表現了腐朽可以產生新的生命,社會的腐敗是生命的有力源泉。“分離是聚合的對立相等物:腐朽、衰敗、毀滅、破壞是創造的對立相等物”宇宙中“如果沒有秋與冬的衰亡,就沒有春天與夏天”。[5]對每個人來說“我們活著就是生命之流與死亡之流的平衡。我們的軀體始終在建構與解構的過程中,每個人的生命始終是兩條溪流的交融匯合而形成的第三種現實,這就是真正的創造。”[6]
同杰拉德與古德倫相比伯金與厄秀拉是被勞倫斯肯定的一對,但他們之間完美和諧的建立也同樣是一種破壞與創造的過程,他們是經歷了“死亡”而獲得“新生”的。他們的第一次交鋒是在威力湖上劃船時發生的。伯金那種“救世主”的樣子很令厄秀拉討厭,說他象個“主日學校的教師”。他那種救世主的姿態,男性的自尊理所當然受到厄秀拉有力的抵制與反對。而伯金對厄秀拉所宣揚的愛高于一切,愛就是一切的觀點也無法接受。兩人唇槍舌劍,各不相讓,爭論得面紅耳赤。厄秀拉意識到他們兩人之間將有“一場殊死的戰斗——或者戰斗至死,或者通向新的生活。”
伯金與厄秀拉之間的第二場“戰斗”是關于占有與反占有,支配與反支配的。厄秀拉曾對赫曼尼說“他(伯金)要我把他當,當上帝看,……他不讓我思考,真的,他不讓我感知,……他想讓我不要自我,不許我有任何特征。”而伯金始終認為,在愛情中女人總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占有欲,一種妄自尊大的貪婪。要獨斷專利,占有對方,控制對方,一切必須由她決定。她好象就是萬物之母的女神,自以為一切都是她的。伯金的這種反控制是通過“砸水中的月亮”表現出來的。“在《戀愛中的女人》里月亮的象征最能深刻地體現作家的思想底蘊。如果說奔馬是男性強悍的象征,那么月亮則是女權勝利的象征。”[7]“他彎下身,撿起一塊石頭猛地扔進池塘里。厄秀拉看到湖面明亮的月光在跳動搖晃,在她眼中月影全都碎了。”這段伯金與月亮搏斗的描寫,充分揭示了伯金對月亮的憎惡。他不情愿在愛情與婚姻中被女性完全占有。他要有獨立的人格,還想維持與杰拉德的友情。于是月亮就成了他憤怒的發泄口。
“砸月亮”這一場景也象征著通過破壞和解體而實現重新創造的過程。水中的月亮就象征著厄秀拉心中對愛情和婚姻的幻影。厄秀拉一直強調愛超越一切,男女雙方的結合自然就會有一個完美的整體,這實際是不可能實現的。伯金一再告訴她,完美的婚姻應當是男女雙方保持各自完整個性基礎上的結合。伯金砸月亮,實際就是想砸碎厄秀拉心中的幻影。而水中月亮的碎而復合則象征著破壞、解體與創造、新生的辨證關系。
伯金與厄秀拉之間經過這樣時而公開激烈的爭吵,時而復雜隱蔽的心理戰斗,完成了“舊我”的毀滅,實現了新生。在“遠足”一章他們的關系達到了完美的極至,實現了精神與肉體的交融。他們“合二為一,變成了一個新的整體。”“他(伯金)周身的每一個細胞看上去都復蘇了,……像一個剛降生的生靈。剛剛從蛋殼鉆出來的雛雞,來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厄秀拉也“開始步入新的生活”,“她知道自己是新生的,……和過去沒有任何聯系。”
《戀愛中的女人》不僅僅是個愛情故事,勞倫斯只是想通過一個死亡的愛情和一個新生的愛情,揭示社會現實和寄托他對人類的理想,那就是:死亡是新生的準備,腐朽是生命的源泉。舊的世界必將毀滅,新的世界將在舊世界的廢墟中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