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景,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寫過詩,寫過童話,做過文學期刊的小說編輯。專欄作家,有大量情感隨筆、愛情小說、兩性心理的文章和書籍發表出版。
出版的作品有:《你要婚姻干什么》《婚戀·婚煉》《看好你的手機》《幸福旁邊》《看看安妮的寶貝》 《愛尚愛》等。
題記:這個世界的本質就是男女關系,搞好了男女關系,才能搞好其他的關系。
1
這是老套一周里的第二次夜半風歸人了,而且今天才剛星期三。他醉得不省人事,五迷三道,傻了吧唧,笑容飄忽。他以為他是皇帝老兒,只要上了床就能無聲合歡。我輕輕一抬腿,使了一招飛燕離魂腳,他便死豬一樣地躺到地上去了。
然后他醒了,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去。我們的廁所在院子左角,著耳朵也沒聽見他開房間門的聲音,嘩啦嘩啦聲卻已然飄來,并伴隨著茁壯的尿騷味。沖出去看,他正拉開冰箱門在小便,嘴里還嘟嘟囔囔著什么。我嗔怒道:“你就不怕凍壞了那倆寶貝疙瘩?”
也顧不得撒尿時不可打斷的老規矩了,邊說邊妄圖以武力強行拖走,可他已經尿完了,啪嗒,關了門,沖我轉身,甜甜地一笑:“姐姐。”
我心軟了,讓他上了床。他倒不孬,一手就握住了我的乳房。我知道老套平生沒什么大追求,結婚五六年了,他總說,最幸福的事情,就是一早在我香噴噴的胸乳間醒來。媽媽的,我們幸好沒有孩子,否則奶水保證不夠吃。
已到小后半夜,睡不著,我一手摸著他的頭發摟著他,一手舉本書看。老套自來卷,尤其是頭頂處,毛糙洶涌。在以前,每每動情時分,我便忍不住要揪住其好脾氣的兩鬃,大力搖晃。老套被抓,身子不便,會抽空低聲喝
道:“咄,撒手!”他背上的汗水層出不窮,濕不溜丟,我只好乍了雙手,舉起兩腿,呼天搶地,無條件投降。
2
我看的書名叫《如何教孩子學習與生活》,是個瑞士人寫的,可沒想瑞士人也會滿嘴大話。書不好賣,我的一個朋友見打三折,就多買了幾本,到處送人。送到我處,才想起我還尚未生育過呢。不過她的好心我不能拒絕,我就說:“給我吧,就當教育老套了。”
老套那會兒還有工作,錢不多,但尚夠吃,所以并不胡亂生氣。他隨手翻到一頁,念道:“第二個孩子常常可以清楚地說出自己的目標,也不怕辛苦,經常汗流浹背地去做。”老套說:“靠,汗流浹背,不怕辛苦,這可不就是我嘛。”
今天我看的一章是如何幫孩子選擇電視節目,尤其是性生活的節目。我想我已經很久沒看見這樣的節目了,就算自己演出的也不多了。要是有機會,我倒是很想看上一看。最近的一次交媾是三個月前的一天,而且未遂。老套在家,晚飯后就死豬一樣地睡著了。我坐在外屋的沙發上抱著腳剪腳指甲,剪著剪著,就覺得神思恍惚起來。要知道,那時是黃昏,晚飯吃了雞蛋炒米飯,油放多了,又喝了點桃汁,一嘴的黏糊味兒。太陽倒是下了山,殘留著最后一點緋紅,照在院子里我掛出去的洗臉毛巾上。隔著塑料珠簾子,我愣愣地看著那東西,一晃一晃,敢情還有小風啥的。想像院中綿軟的草兒,不由春心大動。老套!我喊他,沒反應,再喊,還沒反應。我接著剪腳指甲,終于用了力,再舉腳端詳小腳指,嘿,正是輕輕地我剪了,沒留下一絲遺憾。
“起來,”我站在老套的床邊上沖他喊,“先不管正常夫妻不夫妻,待我細細問來,這還是正常男女不?”
老套被我叫醒了,舔著口水,睡眼蒙,但他很快就知道我在說什么了,手一伸就將我拉到了床上,然后壓在身子下面。他不說話,眼睛還閉著,這樣兒,似乎只是剛才夢的延續,可是他強烈摩擦卻不生熱。我語重心長地說:“老套,明兒開始我們頓頓吃大蒜吧,據說那玩意兒壯陽呢。”
3
我想了想,決定還是直截了當,實話實說,因為大家都說實話才是好品德,我沒有必要不說實話。老套失去工作已經八個月的時間了,這么長時間里,我無條件地忍受著他的顛三倒四,無所作為,還有陽痿,自己覺得已經完全可以跟古代名婦孟姜女媲美了。
在鏡子前化妝時,我將眉毛稍微挑了挑,這讓我平淡的面孔能看起來帶點神氣。
老套還在睡,短短的呼吸中,酒氣芬芳。他的舌頭時而攪拌,哼哼唧唧,仿佛豬拱食槽,時而又風卷殘云,吸進呼出,宛如唐老鴨喝酸橙水。我靠近他,望聞問切了一番,估計還得有小半天才能醒來,實話說不成了,只好暫時離去。臨出門前,給老套留了一個字條,以吸鐵石壓在冰箱門上:“一、冰箱里你撒了尿,收拾之前不要拿東西吃。二、我會用一段時間,和別的男人玩一玩,以解燃眉之急。三、中飯你去外面買盒飯吧,零錢依然在書房的抽屜里。”
壓好紙條,甚是欣慰。這方法好,如何教會孩子學習與生活,索性改叫如何教會孩子說實話并生活好了。
我出了門,轉眼就匯集在了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到車站要走個一千來米,路平且坦兮,地爽且凈兮,但卻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屁滾尿流,高高的灑水車按時出來了,滴里當啷地唱著“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大家立刻親密無間,一起抱成團向馬路牙的臺階上跳,我跳慢了一步,褲腿濕了。我說:“操,蹲茅坑不小心啊。”
站我旁邊的大姐同情我,說:“昨夜才下了雨,又灑個甚水!”
這位大姐胖胖的,狀若領導干部,表面看去仿佛不會騙人。我便跟著她問:“真下雨了?”
“可不,”她詫異地看我,“那么大雨點,沒聽見?”
我掏掏耳朵,自己也覺得奇怪:“幾點下的啊?”
“十二點,下了一夜,”她說,“五點半才停。”
“那你,一夜沒睡啊?”我真同情死她了,如果失戀,一夜未睡,尚可原諒,可為了一場我都沒聽見的雨,一夜未睡,太虧了。
她不理我了。我只好自己擠擠小眼睛,去爬車了。
公交車的玻璃不凈,痕跡鮮明,可見大姐沒說謊,確實是下了雨。而我忘了聽雨聲,只是因為看書看得死么。再看看鞋底,濕濕的,確實不單是灑水車作的案。
又想,半夜才回家的老套,頭發為什么卻干如茅草?
4
我看上的這個男人叫姚國棟,是我朋友李小紅的丈夫。要說這事也不能賴我,李小紅最少得負一大半的責任。她長得跟趙麗蓉似的,可卻有福氣當太太。我不是說趙麗蓉不好看,要是不好看,也是過了六十的事兒。可李小紅十歲時就長那樣,而且還一口四環素牙,這還不算,最可氣的是她說話特能冒傻氣,充分顯示出其智商情商均大有問題的一面。比方夸人夸事,基本全用一個詞:“太棒了。”再比如說人或事不好,不遂心,也都是一個詞兒:“真惡心。”
我就覺得她是真惡心,尤其是嫁了姚國棟后,嫉妒更使我對她的評價再也蹦不出別的詞兒了。她是我小學同學,家又住得離我現在上班的地方特近,再惡心我也得受著。前兩年還好,她兒子小,衣襟上不是奶漬就是尿漬,自己也不好意思出門。可現在兒子上了幼兒園,還是全托的,她不跟我玩又找誰玩?
順口溜“四大閑”里的第一名,不就是“大款的老婆”么?
李小紅長成這樣,智力又偏低,不用我動用歧視法,就能判定她只會比一般大款的老婆更閑。她隔三差五地利用中午時間找我,聊兒子,聊姚國棟。兒子我見過,明顯夸得不實事求是。姚國棟我沒見過,他們結婚的時候我正巧不在,以后又因為對大款的抵觸情緒,找盡借口從不照面。李小紅是照著濮存昕的外表、霍金的智商、蓋茨的財富和董建華的政治地位來作總結的,我暗想,此人就算將她的話打個三折,似乎也比老套強。
我平生沒見過特別有出息的男人,好不容易碰到有錢的上司,還是個女的!
所以,如果不是我對姚國棟這樣的偉男子懷有野心,我才懶得搭理李小紅呢。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李小紅總是用請我吃飯來報答我做她的耐心聽眾。我們公司在金貿區,除了林立的寫字樓,還有一條美食街,五湖四海,國內國外的美味統統都有。只要跟她在一起混,我一個月里不帶吃重樣的,這不,眼見得中餐吃煩了,最近正在猛攻外國菜。
日本料理、韓國石鍋、南洋的咖喱羊肉……我坐到辦公桌前時,心想,要是她今天找我,我就點俄羅斯菜館。
可她找我了,卻沒說請我吃飯的事兒,而是說姚國棟給她和兒子訂了去法國的機票,他為自己不能陪他們一起度假而深表遺憾——聽聽,深表遺憾,整得跟外交辭令似的。李小紅堅持將“法”字發音為漢語拼音里的去聲,我便說,真可惜,那就沒辦法了。我也將辦法的法字發為去聲,而且將辦字念成BO,不過這個傻瓜是不會知道我在諷刺她的。
吃不了俄羅斯大菜,就解不了上午說了實話后的心疼。
整整一天,我抓耳撓腮,盼望著能有一個英俊的男人,將我帶走。不吃大菜也可以,就去公園或商店,讓我看看殘酷生活背后那些悠閑的表情、小橋流水、雞鳴狗盜、三星級酒店也是可以的嘛。
5
周小明是我的另一個同學。
大學時的同學。
上學時,他對我好過,但也沒太用心,還沒等我矜持完畢,就轉了方向。那時我們學校周末噴泉處老有舞會。我承認,在找男友這個問題上,從小到大我都一直比較主動積極。平時功課繁忙,下午或自習或上課,不到五點半不能回宿舍。但周末時間,即使第二日要考試,我也不會去教室的。午覺起來就拾掇好香皂香波等物,然后放于中間有一魚形圖案的花臉盆中,去女生澡堂洗澡。魯迅說,有人看見肥皂就想起咯吱咯吱聲來,我比那還要先進點兒,我不僅想起了咯吱咯吱聲,還想起咯吱狠一點后被男生摟在懷里能飄出點殘留的香味兒呢。
這一夜,我就帶著這點殘留味道去了噴泉處。
音樂聲已經響了起來,什么《地道戰》呀、《三月里的小雨》呀,還有《魂斷藍橋》,不過那多是最后才放的。周小明一手舉著張圓圓,一邊不得閑地到處看。我見他這么快就變了心,非常鄙視,剛狠狠地沖地上吐了痰,就被老套給逮住了。
“姐姐,罰款。”他這么跟我說。
這廝小我一級,卻大我兩歲。標準的留級狗兒,因為歲數大,一入校就當了班長,更因為歲數大,找女友的心情就格外迫切些。他自告奮勇做了管錄音機的機長,一到周末,不辭辛苦地又是搬桌子,又是扛機子,兜里還裝著插銷板和小燈泡,走到哪里哪里亮。
我們倆一見鐘情,他喜歡我的豬泡眼和長頭發,我喜歡他的小平頭和寬肩膀。兩人不好意思第一次就約下一次,可神仙奶奶卻無處不在,下一個周末,我們不約而同就在學生澡堂的門口碰到了,不由相視一笑,各進了男女部。待我出來,他已神清氣爽地站在門口,比剛看見時又帥了許多。“哈羅!”他舉起胳膊招呼道,“晚上來蹦嚓蹦嚓嗎?”
我連連點頭,而我之所以沒露出跟周小明的矜持來,是因為他一不是我們班的同學,二來還比我低一級。對這樣的男人,就得放下臭架子,拿出真春心。他高興了,竟然不冒鼻涕泡,而是小酒窩:“太好了,我等你。”
那時快夏天了,太陽正從北回歸線向著赤道慢慢行進。天黑得越來越晚了,老套的場子卻布置得越來越早。剛五點,教學樓下課的鐘聲還未響起,他已經開始繞著那兩棵野梨樹拉燈泡了。
老師們日理萬機,下班道上,見老套春風得意馬蹄忙,很是不悅,紛紛嘟囔道:“狡童狂兮,為女瘋兮。”
周小明回回都來,來了白跳不算,還要跟我說風涼話:“你的男朋友,正在向專業舞蹈演員的路子發展嗎?”
我說:“可不是嘛,術業有專攻,浮生半日閑啊。”
我是好心敷衍于他,可他卻不打算放過我。一次提開水,我們碰在了門口。水房熱氣繚繞,人影幢幢,他突然摸了我一把,惡毒地說:“你的屁股都像蘋果了。你一定和老套睡過了。”
6
我確實和老套睡過了。
這又有什么呢?他比我低一級,笑起來還有可愛的小酒窩。我們跑到九層高的教學樓的樓頂去做,這個地方是個令人想不到的地方,但卻并不是無人可做的地方。因為第一次上去,我就在墻邊上發現了避孕套,松垮垮的,看著還挺大。老套說:“靠,男主角至少一米八以上。”
樓高風大,動情時風似乎就更大,嘩地吹來的時候,他趕緊貼緊我的肚皮。“別著涼了。”他說。我正出神入化,不由撲哧大笑:“還挺體貼人啊。”
“那可不。”他說,然后繼續干。對我結實而飽滿宛如桑葚的乳頭,他最贊不絕口:“一口就飽了。”他如此說道。
我愛老套,跟老套怎么著都愿意。我想這就是愛情。十二點熄燈前我掛著耳機聽德彪西,以前我從不聽這些,就是滿校園的姜育恒什么的也不聽。可愛情愣是讓人細膩傷感,假小子終于有了女人味,我不僅聽音樂,還去找布努埃爾的片子看。《朦朧的欲望》,聽聽,多么愛情的片名啊,可是了解性別總是讓我痛楚,直接上床卻讓我立刻踏實。揶揄是更深的愛情的體現。
他一畢業我們就結婚了,因為他有個香港的姑媽說能給他一筆錢。那時我們倆都超級窮,想想四萬塊錢,呼吸頓時哽塞。我們用兩萬買了這么一處獨門獨戶的小院子,不住樓房一是因為買不起,二是因為我太想在院子里種點蒜苗了。那玩意兒壯陽不是?
剩下兩萬,我們裝修了房間。朝陽的房間是臥室和客廳,陰面還剩一小間,做了書房。在同齡人里,我們還是很有驕傲的地方的。尤其是蒜苗不用怎么管,就長得郁郁蔥蔥,最喜那推門一瞬間,風吹苗倒見牛羊。
7
周小明摸了我兩次。
一次是在他的車上,一次是在我們吃飯的時候。
我們住的街要拆了,房價最近長得厲害。吃飯前我還不知道他竟然在做這個項目,他見我這么好奇,就同意給我講講這里不久將展現的豪華住宅區的風貌。
“樓與樓之間,全是回廊相連。有游泳池,池水清且漣啊;有網球場,三拍不過崗啊;還有一個大花園,木頭搖椅隨便坐啊。”他有點喝醉了,將車停了下來。我胖胖的大腿將裙子繃得緊緊的,露出一截路燈下看起來比平日白很多的腿肉,他說兩句就沖我那兒看兩眼,不過口齒還算清楚:“到時候呵,這地方就是你的。你撒開丫子玩吧,不瘋不歸。”
我搖頭,別說四千一平米的房子,就是兩千一平米,我攢兩輩子也買不起。何況,老套還在失業中。
周小明就摸了一下我的頭發,那天我打了摩絲,發絲有點粘,不夠順溜,但味道挺香的。我想他可能就是被這味吸引了吧。摸第一下時,我感覺不太明顯,不明顯的原因是我實在是沒有想到他會來這么一下。我很早就知道有句話叫做“女人的腰男人的頭”,那意思是說異性動了女人的腰,或男人的頭時,就說明有想耍流氓的心愿。周小明是摸了我頭沒錯,但俺是個女的,那他到底算不算想接著耍耍流氓呢?
要是他根本就沒流氓心思,那我的生命不是如此自作多情?
我糊涂了,就只好在座位上發呆。不敢多看他一眼,也沒能及時地發出輕佻的笑聲。
那天他是邀我和老套一起看拆遷工程的,前面幾條巷子都拆了,我們這里最多也就能熬半年。周小明的意思是讓我把房子賣給他,他肯出比拆遷費多0.5倍的錢給我們,“誰叫我們是同學呢,”他說,“要不然,你等到拆遷的話,可就不是這個價了。”
我和老套都不敢相信他能這么好,可我打聽了拆掉的那些人家,周小明的確沒蒙我們。老套不肯跟他去看工地,他失去工作后就這德性,鄙視并作對于一切比他有錢的人和事。他不去,只好我去。直到被周小明摸了頭發,我才反應過來:“難道他出高0.5倍的價錢,只是因為對我賊心不死嗎?”
這個念頭不由讓我又驚又喜,我可沒想到這歲數,還值得男人用0.5倍的金錢來誘惑著干點什么。但周小明實在是有讓我不喜歡的地方,他氣質上有點女人味道,這個東西,在我,是絕對不能原諒的,除非我實在沒地兒吃飯了,才可能會考慮一下。
所以,等我們一起吃夜宵,他終于摸了一下我的大腿后,我就沒有再客氣了。我順手反摸了一下他的臉,操,這廝看上去挺白凈的,可胡茬子卻不少。
我說:“你講不講衛生啊?”
他有點惱羞成怒,不過還是撐著,盡量作穩重狀:“我手是干凈的。”他如是說。
“沒說你的手,這可比洗手嚴重多了。”我說,“你從不洗臉啊?”
8
老套的失業,套用一句文學術語,就是:“想象之中,意料之外。”
誰也沒想到養閑人能養到長毛的單位,也會裁人。勞動改革發展研究所,簡稱勞改所,老套畢業后,就一直掛靠在這里學習釣魚新手藝和發展原來的圍棋舊愛好。周二和周四的下午,他騎了摩托去勞改所樓后的一片湖水處,甩長線,釣大魚。周三周五周六的下午,雷打不動,去勞改所對面的老干活動中心,慰問退休干部,送棋上門。上午老套是不安排活動的,因為要睡覺。
和老套感情平穩、激情玩完后,我們倆倒是什么話都說,說了也不打架。有一天晚上,他去朋友家玩了,就沒回來。完了我告訴他,晚上做夢夢見做愛了,可那男的不是他。
他說這很正常啊,我也夢過不是你的。
我說可我不是在咱們的床上。他愣愣地想了一會兒,坦白自己好像沒有夢到床,黑乎乎的,不曉得在哪里。
我問他那女人什么樣兒,他說沒什么樣,就記得一個長長的白腰,軟綿綿的,怪舒服,但爬起來也費事。
我嗔怪他狗屎記性,長長的白腰,這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境界?是條蛇吧。我手里搖著菊花茶,滿心古怪地琢磨著他在一片黑暗中的這個亮點。“那你用的是幾號套?”我問他,“在夢里?沒給自己放大一些?”
“沒用。”他說,沒來得及用就醒了,尿漲死了。“套尿漲之,通之放之。”
晚上,老套看書。他最喜歡看線裝書,古籍書店里淘來的東西,我懷疑他只是喜歡那味兒,仿佛吸毒販,需要常常吸上一口。為了放這樣的書,他把書架做得毛糙而黑黢。瘦瘦的肩胛骨挑起來,在昏黃的臺燈下,不僅像是勞改犯,還像流放西伯利亞的革命者。
他的門開著,閃出一點點的光線來。我摩挲著茶杯,又削了一個蘋果,一塊一塊,在盤子里擺好。望著這個熟悉到每根骨頭的男人,有話輾轉心頭,令我痛楚:
在我無法感覺到對你的愛情時,你又讓我怎么辦呢?
在我無法感覺到對任何人的愛情時,你們又讓我怎么辦呢?
9
愛是需要錢來滋養的,性也是一樣。
老套說:“那就不是愛了,我們最幸福的時候,比現在可窮多了。”
我說:“那好吧,不談愛好了,那就說欲吧,欲更需要錢來滋養,具體式微的例子是:我的女上司用四百一盒的面膜,可我四十的都買不起。還有,我還穿著蹬腳褲呢,看見沒,現在賣菜的女人都不穿了。”
老套說:“蹬腳褲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從古至今,人不分窮富都穿褲衩。何況你只是在家里隨便穿穿。”
他從線裝書上抬起頭來看著我。人瘦了,過了三十歲后,甜蜜的酒窩變成了兩道牙槽咬出的肌肉,還戴上了眼鏡。漸漸地,他從叫我“姐姐”過渡到了“怨恨女神”,我說,謝謝,可你干嘛不叫我神仙姐姐呢?
他一個月有二百來塊的救濟金,花完后就這么坐在家里看書。為了打發時間,他還用起了多年以前的紫砂壺,茶垢厚厚的。他舉在眼前看著。我說:“老套,我好久沒聽見你愛情的表白了。”
老套從前言談粗魯,卻討人喜歡。他擅長扮演的角色是拉丁式的情人,從不隱晦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即使被拒絕,也不讓人感到尷尬。從前的時候,他會將說情話當做一種樂趣來做,正好像下棋和吃涮羊肉一樣,他纏著我說:“讓我抱你,不讓抱我就親你,不讓親我就咯吱你。”他大膽表現自己孩子氣的一面,仿佛從不擔心會有什么危險。
可是突然間,他變得讓我不認識了——剛領下救濟幾日,他是酒鬼和酷愛甜食的男人,后半個月,他成了鉆研古書的學者。然后有一天,他連招呼也不打,就在床上萎頓了,怎么撥拉都沒反應。我疑惑地看著他,他并不解釋,甚至連像以前那樣開幾句玩笑也不肯。
我假裝大度地說:“瞧,我完全能夠理解。我不會勉強你的。”
老套說:“我只是有點頭疼。”
我說:“這個借口,從中世紀開始,女人們就樂此不疲了。”
老套轉過了身,拿脊背對著我:“也許只是因為我對你沒興趣了吧。”
我寧愿這話是真的,我不在乎他對我的興趣,因為我對他也沒什么興趣了。可我確實想證實一個問題,于是搖醒他問:“那個長長的白腰的女人,至少與我一樣是長發吧?”
10
一本書,里面有句話說:“我們做愛的方式體現了對自己性生活史的回憶,一個接吻是從前接吻的濃縮形式,我們在臥室里的行為滿是我們從前睡過的臥室的痕跡。”
中午一點鐘,突然刮起了大風。很久沒見過的摻了沙子的大風。
天空頓時灰暗了起來,云壓下來。在這個天氣里,出門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洗手間裝的是太陽能,老套說:“這個天洗澡,會感冒的。”
我說那我不洗頭發好了。
每個周六的下午兩點鐘,我準時出門,去見幾個女朋友。這是我私人的時間,老套可以從李小紅那里得到查證。但李小紅今天不在,她去歐洲旅游了。“哦。”老套說,“我什么時候問過嗎?何況她還去旅游了,你有這樣的有錢朋友,是不是很為自己老公的無能而自卑?”
“不。”我對著鏡子看頭發,如果真的不洗頭,是否還能看得過去,“俺腰身依然苗條,不需要自卑。”
“女人都是下賤的。”老套端著他黑乎乎的茶杯,一邊向自己的房間里走去,一邊下著無聊的結論道,“她們只關心外在的東西。”
我不辯解,如果他能一直保持這種對女人的判斷才是好事呢,他不會想更深地探究,也不會受到更深的傷害。我甚至相信,天下的女人在縱容著男人們在性別上的自夸自大,只是為了繼續蒙蔽他們的心智。
洗澡,水果真很涼。
換了衣服——洗澡只是因為要換內衣內褲,絲綢的低腰短褲,只在大腿上面,能看見微微凸起的小腹,手放在上面,涼涼的。對著鏡子,我在想,也許下次我該將衣服帶過去換。
包法利夫人要出門了,嬌小溫柔的女人,生活是什么,幸福的極點只是兩個人的親密關系么?不,我不同意,這個世界,哪里會有極點?甚至沒有幸福,可能會有的是那么一點點安慰,這個年齡談情說愛太過庸俗,可肉欲的出軌應該得到原諒,那是真實的需要。
畢竟誰都知道,心滿意足和大團圓只是廉價的幻想而不是生活。
院里的青草暗暗散發著苦澀的氣息,陰涼濕潤的邊緣地帶,永遠是不清不楚的落塵。我出了門,包里放著一片衛生墊,還有大齒的梳子。衛生墊完事后用,只要回家一扔,就讓我感覺剛過去的一切只是可以順著馬桶流走的精液而已。而大齒的梳子,則是要將頭發拉順拉直的東西。
大風,讓路邊的碎葉抱成了團,向車站方向走的時候,我回憶起了書里的話。“性生活史的記憶。”這些破碎的樹葉,還有空氣中塞人的土腥味兒,邊走邊啐出口的唾沫,上下兩節的公交車……都是記憶。前面的那個位子,總是沒有人的,我坐在高層,仿佛火車上鋪,感覺搖晃得很是厲害。何況有風,枝葉打在車頂蓋上,還有砂石,碎密而瘋狂。
三站路,不多也不少,有點偏僻的街道,所以骯臟,路邊是經年的碎玻璃和口香糖紙,緊緊地粘在泥塵里。房間在樓頂最靠街道的一面。下了車,才發現,路燈已經早早打開了。那么推開門,那扇貼了藍色窗紙的玻璃,就能透進冷光了。
阮師傅已經到了,他為我打開了門,微微笑著。
11
房間不大,一室一衛一廚,還是舊房。窗簾總是拉不緊,落了一半。不過這沒關系,又有誰在乎誰呢,何況下午,有幾個人會在這個時候上床?
衛生間的水在嘩嘩流著,我進去的時候,阮師傅已經將拖鞋放在了門口。
他總是堅持我洗好出來時穿好衣服,脫女人的衣服對他是種享受,可我卻沒這個樂趣。大部分時候,沒有愛情的注視,沒有情話,甚至有時候連慢慢的撫摸都沒有。他走得早,我會自怨自憐地干哭兩聲,覺得那是做愛后的放松。如果他不肯走,我們就靠在一起說會話。有一次他提出帶我出去吃飯,“去郊外,沒人會看到的。”
他做事向來很謹慎,我曾經趁他洗澡的時候看過他的皮包,連張名片都沒有。只有一根紅藍鉛筆——這年月,誰還用紅藍鉛筆呢?他肚子軟綿綿的,胳膊肘有點松弛。還有一次,他的包里放了一小瓶的隱型眼鏡藥水,于是我斷定,他平日是戴眼鏡的,可見在我面前,還是化了妝。
我沒有跟他去吃飯,因為他送了我一個很漂亮的手鏈,風格讓人很喜歡。他送我東西的時候越來越多了,上周竟然是香水,好幾百的原裝貨。我只滿足于和他的關系界定在這個四十平米的空間里,我不知道出去會碰到什么,萬一我大聲吧唧了嘴,或者他喝了酒,會狗撒尿一般將腳丫翹起來呢?我也不想讓熟人看見我和一個連名字都叫不上的男人在一起。我沒想過戀愛,雖然有時候也會渴望被人愛的感覺,但卻基本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有的愛情,總免不了相同的程式——說情話,上床,分手。如果一開始就上了床,誰還在意說情話呢?或者誰又愿意將車輪倒回去,再從說情話開始呢?
男女關系,和歷史的走向何其相似也,人人恨不得將未來的幸福一起透支,哪里還有回頭路可走?有首歌唱道:“不經歷拉手,怎能見床鋪,世上沒有隨隨便便的高潮。”說的就是這個過程。反之,經歷了高潮,誰還愿意再去拉手?
“這樣挺好,我很滿足。”我們的話題都很簡單,甚至小心翼翼,這種感覺可真是好。沒有期望過高的盼望,也不必固定下關系來。雖然每周的見面,兩個人或多或少都有渴望,可這更像只是在利用彼此的方便,出自自然,不帶勉強。
有了性關系的男女,又有多少能做到這一點呢?
他今天說了一會上午打網球的事:“跑到心臟痛,體力透支了。”他說,“讓你不滿意怎么辦?”
我躺在他邊上,拿著遙控器調著電視:“那你干嘛還要去透支呢?”
“朋友叫,沒辦法。”他將遙控器從我的手里輕輕拿走,自然地握住了我的乳房,隨即整個頭蹭了過來,有發膏的味道,很淡。我懷疑他是有點身份的人,而并不是像他說的,鄉鎮企業的師傅。當然我們的職業都是隨口說的,比方我,是一個圖書管理員,這個工作,有著拘謹嚴肅的職業病,但同時又能給人無邊的想像力,至少是有野心的。很多偉人都做過這個,比方毛澤東,再比方江青。
無論怎么樣,他的分寸感都拿捏得極好,又到了嘴唇,細細地舔在唇的周圍,密密的絨毛,這讓人激動。他是一個高超的情人,手法多樣,讓人想到那該是多少豐富的性生活的記憶所致。第一次,他親吻了我的耳朵,不是含著耳垂,而是將舌頭狠狠地伸進了里面,下半身立刻有癱瘓的感覺,他開始問了:“好不好?好不好?”一聲比一聲急促,我說不出話來,終于大叫了一聲。
他停了,看著我:“你在叫誰?”
我清醒了:“你想要我叫誰?阮師傅嗎?”
他笑了,我們重新纏綿起來。
“阮師傅。”他拿鼻尖輕蹭我的乳尖,“高潮的時候,阮師傅不好發音嗎?”
我也笑了。他有幽默感,很平淡很中年的幽默感。男人自信點還是比較好,當然自信會和金錢掛鉤。他衣著考究,行為得體,甚至表情都夠程式化。這樣的男人,是有穩定且不菲收入的。
可惜我是白做。當然,也許也能勉強算是兩情相悅吧。
12
我是在信息臺上看到這個東西的。
“交友俱樂部”。
好聽吧?有一個常換來換去的手機號做固定聯系,不,不收費,感動嗎?這個年代,有人能這么無私、冒險地給人提供著愉悅的機會,而且免費掏茶水錢。
大什字是市中心的一個繁華地帶,中間一個大轉盤,四面全是大商場,商場的裙樓處又開發出了無數的小店,藏飾,冷飲,茶館,牛肉面,麻辣燙,宮廷餃子宴,紅太陽湘菜館,箱包箱包,一百元三只,拉桿滑輪,顏色美觀……
一個高瘦、臉白、眼神飄忽不定的男人走了出來,他不看我,神經質地摸著褲兜,沒有笑容,頭發很少。“哦。”他說,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向茶室里面走去,那里的小姐表情曖昧,也許只是因為我做賊心虛,大家的表情都仿佛是魚,濕丟丟,滑膩膩,瞪著不明所以的眼睛,完全摸不透的樣子。我們進了一個小房間,桌子有點亂,雖然這一刻只有我們兩個人,但可以看出,前一撥人才剛走,地上的瓜子皮,兩個空啤酒瓶,茶水在透明的電玻璃燒杯里燒著,發出穩定的滋滋聲來。“凍頂烏龍。”這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坐吧坐吧。”他先坐下,從兜里拿出煙來抽,不看我的臉,從頭到尾都不看。這傷害了我,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用更仔細的神態來觀察他,他的平底布鞋,無領的老頭夾克——現在很少人穿這個式樣了,但他瘦、高,竟然穿起來也不難看。黑色的褲子,低襠,瘦腳,平淡的五官,幾乎熱毛巾一抹就會沒有的那種,但臉色太難看,青白,有細密的斑點,感覺不干凈,毛巾上至少也要打了香皂才可以。
“喜歡什么樣的?”他問我。
“我電話里都說了。”我回答,“有合適的了?”
“是的。”他說。“那男人看了你的資料,他有套房子,周六下午三點。”
他伏下身子,給我在紙上寫地址。他的字居然不錯,大而不亂。“就是明天,你直接去吧。”
“他做什么的?符合我的條件嗎?”
“你們自己去談。”他口氣鄙淡,我突然明白了他從頭到尾為什么是這個樣子,他無法確定自己從事的事兒是否有意義,可他又愿意做出一副不求回報的皮條客的樣子。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有點可愛,我甚至想,像我這樣的來到這里的人,也許比起窗戶外面的很多人,更需要也更應有勇氣來確定活著的意義,別的不說,看看眼前這個男人的表情就知道了。我站起身,拿著這張紙條在手里摩挲著:“你完全可以將地址發我郵箱里,為什么還要我來一趟?”
他不置可否,不予回答,拉開了門,示意我可以滾蛋了。
13
再后來好幾次后,阮師傅才告訴我,那個茶室有個機關。他能在墻的另一面看見我。
“你是我中意的那種女人,那小子說得沒錯。”他說,“謹慎,少話,看起來平庸,但不笨。”
“這么說你一直看著我?”
“是的。”他說,“如果我愿意,我就不會出來,一直等到你走。如果不滿意,我就會過來敲他的門。”
“他怎么賺錢?你付給他?”話說到此,我才想到那個蒼白的皮條客,可能沒我想像的那么純潔。他更像是一個癮君子,拉皮條也許只是他支付毒品的一個手段。以嫖養毒,套用一句杜拉斯的話:“抵御痛苦的辦法就是制造更多的痛苦。”我也可以說:“抵御墮落的辦法就是制造更深的墮落。”我為自己的聰明忍不住笑出了聲,外面的天色,在一個下午的鴛顛鴦倒中,已經漸漸暗了。我攤手攤腳地橫躺在床上,將頭沉在床邊,掉下去,頭發長長地落在了地板上,我的辮子,認識老套后還從未剪過一分米。平時,我會將它辮好盤起來,做愛的時候,我喜歡全部打散,頭發圍繞在我的身體上,包住了我的腰,我的屁股,有時候也會道具一般將它們拉在乳房上蓋起來,阮師傅林中尋寶般終于拱到了它們。
他拉起了我的腿,大腿內側的嫩肉,舌頭滑動的感覺令人沉迷。窗外的路燈,折射進黑暗的房間,投下了陰冷的影子。阮師傅又有了激情,而我繃直的身體,也似乎難以忍受了,我們達成口頭協議,這次慢點,不需要快感,只要摩擦。我向他要了根煙,頭并不抬起放到床上來,依然垂在床沿上。緋紅似的天空,只有靠窗這一點是緋紅色的,因為有路燈的光線。更遠的地方,黑得看不清楚。我肚子叫了,他的嘴正好忙碌到此,聽到我的腸鳴,不由笑起來:“餓了嗎?”突然想起了什么,跳下去,摸索半天,結果只拿了一塊口香糖。“下次來我買點吃的吧。我們在這里將晚飯也吃了。你喜歡什么?”
我不說話,將口香糖一點點繞進舌頭里,體味著煙草的味道,和著口香糖的薄荷味兒,在口腔里攪和出的奇異感覺。或許還有阮師傅殘留的口水。我喜歡吃什么?我想不出來,他一邊忙碌著一邊安排食譜:三明治,還有牛肉,好不好?
可是,下一次,他并沒帶牛肉和三明治來,卻拿了一瓶紅酒。
14
我有一個妹妹,比我小兩歲。比我漂亮,也比我能干。她一邊在一個大公司里做主管,一邊讀在職的博士。甚至她的男友,也因為其優秀,可以非常貼切地算做她個人資產的一部分。他叫王世華,可自我介紹的時候,從來都說:“就叫我約翰吧。”仿佛謙卑地給了對方一個只有媽媽才能叫的小名。
妹妹了解我的生活。她不反對,她像她的洋人老板一樣,認定這是私人生活,并且只屬于道德領域。我們兩三個星期會碰一次頭,而且只能利用中午的時間,一起在她寫字樓下的西餐廳里吃頓飯。她化妝嚴謹,一絲不茍,所以吃一口,就要拿餐布小心地在唇邊上抹去汁痕。她用PURLA的手包,一個最便宜的也要一千多塊。說老實話,那個牌子不合我的胃口,倒是她的衣服,多年來一直是范怡文的,尚令我比較舒適。我對她的穿著,正好像她對我選擇男人過夜一樣,我們彬彬有禮,除了公式化的哦,噢,不錯,舒服就好,可以啊,只要你快樂這些話以外,再不作其他評判。
她的胳膊,很圓潤,也比我白凈。
但我們小的時候,卻是一對不錯的伙伴和搭檔。沒有哥哥,她受了欺負都是我一馬當先,我們在很多淚水與彼此的傷害中度過了青春期,搶衣服,搶我的男朋友,搶父母的寵愛,搶海外舅舅提供的出國機會——雖然最后誰也沒搶到。也有暑假乘涼的夜晚,一起躺在竹席上說話,十五歲那年,我和一個男孩子發生了第一次性關系,夾著一屁股血回到家里,是她幫我擋住了媽媽的視線。她月經來后有一段時間里迷上了手淫,甚至曾經讓我看過。
有時候,我在想,我和她,維持到今天三兩個星期還要吃頓飯,不過是在提醒對方,曾經有過怎樣難堪丟人的青春,提醒對方,自己手里掌握著彼此內心最脆弱的那部分隱私,提醒對方,自己存在一天,這些說不出口的記憶就存在一天——至少,不能告訴另一個人,不管他叫老套,還是叫做約翰。
上帝也叫約翰呢。
我立刻想起了一個笑話,說大家在猜上帝是什么樣的人,一個黑人說,上帝是加利福尼亞人,是個黑人,因為他管誰都叫兄弟。可是一個女人說,上帝肯定是個女人,她要在沒吃食物的情況下變出吃的,還要說很多男人們根本不想聽的話。
妹妹笑了:“這個女人說得好。男人們最不想聽的,可能就是女人的話了。”
我沒有說話,難得見到她這么笑笑。可我的心里在想:“那么女人呢?愿意聽女人說的話嗎?”
“你的老套呢?”她問我,口氣說不出來的高高在上,仿佛在說:“你的那條狗呢?”
可惜我沒有狗,只有老套。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老套。他像個孩子似的,總是時時喚起我的內疚,可又像魔鬼一般,讓我一分鐘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我說:“就那樣。”
“你打算一直養著他?”妹妹問,不,她真的沒有諷刺的口氣,也沒有一丁點或許會想到我要連累她的煩躁,她很平淡,這意思很明顯,因為平淡,我就別做夢因為養不起老套,要向她借錢。
“至少要養到他想出去工作的那一天吧。”我說,我也很平靜,拿叉子叉起了一塊肉吃,該死的叉子,我轉到了右手來,右手多方便,不用白不用。“我已經吵煩了。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地,誰也別管誰好了。”
“噢。”妹妹點頭,“可事實是,你在管著他。”
“那又怎樣?”我說,“我愿意。”
我的口氣陡然重了起來,我厭惡這種溫吞水一樣的所謂教養,我希望在她突然變化的瞳孔中發現一些憤怒或喜悅。可她沒有,她看了看表,說時間差不多了,要回辦公室了。
“下次我約你。”她招手叫侍者過來,從包里拿錢,她知道我看見錢就會萎靡,更別提那又貴又精致的錢包。
這還不算,她仍要繼續說:“看來阮師傅最近肯下功夫,你臉色不錯。”
然后,她先走了。
15
對我妹妹來說,她對生活的姿態,其實很像是性生活的某種表現。一方面,她在以激情塑造著新的世界,另一方面,她對我的態度,又分明是想讓自己從往事中走出來。
這多么像女人在床上的感受啊。一方面,要討好這個男人,希望自己是他的惟一,可是另一方面,曾經同過床的男人,總是會像一團霧一樣飄過來。很多女人,經歷的男人越多,做愛的勁頭越大,其實那很大程度上,是在擺出和曾經的性史對抗的姿態。
這樣的女人,是從理想主義向現實主義過渡的女人。即使她再表現得大氣雍容,無所不懼,可依然騙不了我。
如果她不相信,我可以用約翰來做賭具。
我沒她漂亮,也沒她聰明,但我比她惹男人喜歡,我不怕用肉體的交流來做溝通,并會大膽附著于眼神。她怕這個,我敢打賭,甚至和約翰,她也是害怕的。少年時代的手淫,已經足以讓她對男女的世界充滿疑問,而以后成長的年月里,她又不肯放下架子去學習和了解男人。她的快樂,一直停留在手淫的這個階段,自以為是地以為自己就可以滿足自己,自己更要依靠自己。我十八歲那年,她正準備考大學,而我在補習班度過我最快樂狂躁的一段青春。有男生在我家樓下打呼哨,她找最厚的書砸下去,待我溜下去接吻時,她卻趴在窗戶上,將臉壓得扁扁地看。
為了讓她看清楚,我一把將那個男孩子的皮帶抽了出來。
我敢打賭,她日常表現出的自信和興奮,會讓男人畏懼。如果他們不當著她的面撒謊,就會無地自容。男人的謊言,多是因為我妹妹這樣的女人才產生的。
可我從不說出這些來,我把我的想法關在心里,因為她有約翰,而我有老套。
我還有一個叫阮師傅的婚外情人,對他,我的了解總共有這么幾個方面:
右手中指很長,但左手卻與無名指幾齊。
如果他有事無法與我約會時,他會發個短信給我。可我要臨時改變主意,再發回去,卻毫無反應。所以,他的這個號碼,是專門跟我干這事的。
他沒有父親。
他吃過一種中藥,治好了神經衰弱,可是對胃的損傷頗大。
他用“野狐貍”牌男式襪子。
他的后脖處有塊癬,天熱的時候,就會發癢。
最后一條,他床上功夫還好,而且愿意和我保持一段時間的交往。
16
我曾想過,如果那天站在茶室墻后面的人是我,該會怎樣?
墻與普通的墻并沒有什么區別,那個房間,甚至感覺逼仄,外面是一株潮濕的灌木,透過敞開的玻璃窗,能傳進來微潤苦澀的樹葉味兒。我沒有局促不安吧?包放在膝蓋處,沒有抽男人給我的煙,但自己倒了茶水來喝。
是的,從頭到尾,沒有什么話說。我喜歡觀察人,我的手放在包上,努力安詳地看著他。那時,我并不知道阮師傅在墻的另一邊看著我,但看與不看,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最后需要的是赤裸相對,他沒有叫我脫衣服,已很有教養了。
換了我,也許我會讓房間里的男人露點什么,我不會再像第一次那么沒有經驗地貿然前去聯系,這次我可以付頂級烏龍的茶錢,但我要對蒼白的男人說,讓他至少脫了上衣。
可是,想到細節時,我卻發現自己突然迷茫了起來:什么樣的男人,會引起我的興趣?是皮膚顏色,氣味,短粗的脖子,還是那種帶點孩子氣,卻總是興致勃勃想征服女人的男人?
剛結婚時,和老套有點纏綿悱惻,早上我在廚房做飯,他總是臉也不洗,就竄了進來。他故意做出一副饞了很久的樣子,掀開我的毛衣尋找乳房。我一邊手指不停地敲著雞蛋,一邊故意挪動腳步,讓他為難。他什么也不說,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讓我激動得要將鍋砸到他的頭上去,可是他突然正經了,頭伸了出來,一臉嚴肅到癡呆的表情:“不行,我要拉屎。”
他走了,留下淺薄的快樂讓我琢磨。我能聽見他刷牙洗臉的聲音,水嘩嘩流著。這個上午有點令人濕潤,親吻滑過乳峰,可是卻來得太容易了點兒,我帶著理所當然的女王的神情自顧自地吃了起來。老套走了過來:“親愛的,你來例假了?”
“沒有。”
“那你為什么穿黑色的褲子?”
他可是什么都知道。跟什么都知道的男人做愛,好處是沒有一點驚慌的地方,皮膚不會抽緊,不會起雞皮疙瘩。他的體溫和手掌的力度,你完全熟悉。他突然抓住了你屁股上的肉,哦,抓吧,想抓就抓吧。
可是,和另外的男人,就完全不同了。前戲充滿了驚奇的冒險,甚至你只盼著最后進入的那個瞬間,那樣才能讓人的心情安定下來。可是還有問題,我不熟悉他的皮膚,怎么辦?最害怕手心愛出汗的男人,冷冷的,濕濕的,在偷情的夜晚,好像是蛇。
17
我曾想到過逃跑。
晚上九點多的火車,空氣中有著隔夜茶的味道。
坐車去火車站,最后的那點路,突然變得喧鬧無比。帶著上路表情的男女,像被拋棄的土狗一般,緊張得縮著肩膀,邁著碎小的步伐。有些人還喝了酒,那樣子似乎在說,如果不這么壯壯膽,下面的路就沒法走。長點路途的票都沒有了,我和售票員的對話聽上去充滿了逗趣的成分:
“哈爾濱,就今晚,馬上。”
“沒有。”
“海南島也行。”
“同樣沒有。”
“新疆呢?”
“三天后。”
“那……”
“該問秦皇島了。”
“有嗎?”
“明天中午。”
售票員是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圓圓的臉,一副被生活折磨得只剩下了好脾氣的樣子。我不由笑了起來,他也笑:“離家出走的?”
“是啊。”我胳膊肘靠上了窗臺,看著自己的手指甲,無奈地嘆了口氣。他也正巧閑著,看來很樂意跟我說兩句,“為什么事呢?”
我望望天花板,努力回憶。不,沒有吵架,也沒打架,打架干嘛?我這么知識女性的樣子,怎么會干那個?對了,是因為他讓我給他買包煙。
“就到這來買煙了?”
我嘿嘿笑著,說可不咋的。我說你等著啊,我去買煙。我揣了一張銀行卡就出來了。取了錢,想買個遠點、貴點地方的車票,居然還沒有了。
“外面廣場上,票販子手里有。”他說,“不過,我給你買張去天津的吧。明天上午就到,吃個煎餅果子,轉頭回來,還能趕上下午班。”
我笑了,說:“反正也沒人給我主意了,要不就按你說的辦吧。”
雖然我沒去天津,而且乖乖地揣了一包煙,回到了家里,但這個晚上,卻睡了無比香甜的一覺。
老套不在我的身邊,他看電視不知道看到多晚。他的口水和著煙灰,粘在沙發布套上,腳指的指甲,黑且長兮。
我出去吃了早飯,一碗餛飩。我不留余地贊美著老板娘,嚷出的聲音自己都有些害怕:“哎喂,我的天啦,一大早,你可就整出這么青翠的香菜葉了啊。”
老板娘忙亂中懶得搭理我,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吹著湯,稀里呼嚕地咬著餛飩。我心想,逃到天邊又怎么樣呢?不管美其名曰尋肩頭一靠也好,還是被人關愛也好,最后的希望還不是能有一個男人睡在你的身邊,摟著你,間或會溫柔地吻你一下嗎?
這個世界最根本的關系,就是男女關系而已。只有搞好了男女關系,才能理順整個世界的關系。
這就是我那次出走未遂后的領悟。
18
我很少讀小說,尤其是愛情故事的書。
看多壯麗凄慘的電視劇也沒眼淚。我有個同事,小燕子都讓她看出眼淚來,我一直奇怪得不得了。我說就趙薇那猴樣,你也值得哭?
她竟大怒。
我在一個類似測試中心的地方工作,單位里女人很多,歲數不一,一個實驗室二十來號人,平時一人守一張工作臺,等反應結果的時候就聚到小組辦公室里閑扯。我是組長。
上任兩個月后,要進一批設備,設備科老陳拿貨單來讓我最后簽個字。我看得很清楚,里面一臺三百萬的機子,不是我這里要的。他將我拉到角落處,呼出剛吃過臭雞蛋似的口氣,說:“給你三萬。”
老陳曾是我們所里最高級別的工程師,兩年前丟了業務改行去做行政,搞競選演講的時候,我還給他拍了巴掌呢。我看看手心,似乎拍巴掌的痕跡還在。我說:“陳科,你怎么當了兩年領導干部了,說話還這么不含蓄?”
“七萬?”他小眼睛透過眼鏡看著我,著急萬分。
我搖頭:“不簽。別的組誰愛簽誰去簽吧。這事,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準露餡。到時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不是不愛錢,要是能做到萬無一失,我也愿意簽這個字。“色”字頭上一把刀啊,我回了辦公室,就這么自言自語。老陳一定是色迷心竅,要擺平“小騷狐貍”(老陳老婆語)才出此下策。
從這個方面講,我認為老陳雖然也在搞男女關系,但他搞得并不成功。情人之間首先要做到不怨懟,不要求,才有可能會長久下去。果真,兩個月后,老陳和被拖下水的另一組組長就被揪了出來。我坐在辦公室,看著樓下的警車,心想,自己之所以沒有簽這個倒霉的字,一、歸功于不看浪漫小說,二、在男女關系上沒有更多的想法。
這兩樣都會有一個相通的結果,那就是感情用事。寄希望于無有之中,就好像對宗教的態度一樣,總想在其中被誰拯救出來。浪漫小說里有騎士,男女關系里有愛情,他們倒是有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來去如風,無從掌握。要是我們過了那些最盼望、最相信一切的童真年代,心里還固執地揣著他們的話,就不再是夢想的甜品,而是傷害的利刃了。
所以,最后,總是免不了有人哭泣,說自己瞎了眼之類的話。
這是關于搞好男女關系才能搞好其他關系的一個例子。
19
轉眼,我和阮師傅在一起三個月了。
每個周六的下午,我們幾乎都在一起。這在一個以多頭做愛為主的性伴侶俱樂部里,是很少見的。他有沒有在別的時間里安排其他的女人,我不知道,也從沒問過。但我沒有,平時要上班,一周能有這樣一個周末,已經夠了。至少可以滿足內分泌的需要了。
有時候,心情也會不好,有很想找個人傾訴幾句的愿望。無人的小路,潮濕的空氣,有點樹木落下的葉子,尤其是秋天,有雨的時候——很多年了,我早已學會了不要放大這些無聊的傷感,可畢竟還是有壓抑不住的時候。背著包出門,想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這個時候,這個下午,就變得賣身一般令人羞恥。二層的公交車,車頂有泥,樹枝刮上去,刺耳心碎。可是最后,還是敲響了門。
懷著一點也不想做愛的心情敲開了門。
更懷著也許可以試著跟他談點別的內容的心情。畢竟,曾經肉體的交流,帶著部分的情誼。他打開了酒,正等著我來。
最好的情況是,兩個人穿著衣服,緊緊地抱一會兒。日常熟悉的心跳隔了衣服也能感觸得到。可是,這樣的希望,說出來,竟會令人害羞和膽怯,我發現這么多年,我已經漸漸學會了像很多男人一樣,將心情的沮喪轉移到身體的不適上去。
畢竟,這個男人,沒有任何義務分擔你的不快。
走到這一步的男女,有很多明確的想法,首先一條就是:只能把感情上的需要看成是性的需要,以此來減輕男女之間相互依存的分量。
換句簡單的話說,誰也沒欠著誰的。
誰也就別多要求誰。
性,是男女關系中最后也最通暢的出口,有了這個出口,一切才會high,生命不能承受之低,低意味匍匐和沒有辦法。傾訴就是低,你用你無聊的郁悶,讓他賺了你的眼淚,然后做了你的債主,高高在上,在情感上,你便低他一頭了。
那么,我們就還是恪守這約定俗成的交友方式吧。先喝點酒,再一起洗個澡,放松放松。甚至,他心情好的時候,會用肥厚的手掌,輕輕地為你按摩,從頸椎開始,一點點,不大的力氣,但微微發痛,發熱,一直壓到尾骨,很舒服。你一絲不掛,在紅酒的暖意中,醺然舒適,漸漸忘記了來之前究竟為什么而痛苦。
性,一樣可以是付解藥。
20
但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一切都忙完了,突然就想快速地離開。紅了眼圈,咬著嘴唇,卻無從說起。
這樣的心情,他似乎是懂的。當我神態尚能保持自如的時候,他會躺在床上看著我收拾東西。等我走到門口,他說:“注意安全。”
破敗的半扇窗簾,在我拉門的時候,會呼啦一下鼓起來。我匆匆下樓,在拐角處吸口煙,看著煙霧出去,心情會明澈不少。大著步子向前走,敲鼓一樣地發著誓:“沒有下次了。”
但下次還是來了。
因為,這個人,這個房間,能讓人在一周五天毫無想法和新奇的沉悶中,帶來一絲絲活著還有點精彩的欲望。
我不喜歡物質,這意思是說,在購物的過程中,我找不到什么快感。像李小紅那樣的女人,沒有男人的時候,她完全可以靠買東西來達到高潮。但我不行,不僅僅是因為沒有那些個錢,還因為我對自己的眼光向來沒什么信心。
街上的女人穿什么,我就在穿什么。很多時候,無從選擇的情況下,我干脆就只穿牛仔褲,上面隨便什么衣服都行。至于吃的喝的用的,我沒有任何心情去琢磨。我們組有個小資女人,喜歡用淡綠色磨砂杯啦,咖啡色洗手池啦,說起來繪聲繪色,還舔嘴唇,完全當了精神享受。我問她,和老公干那個床上適宜用什么顏色的被單呢?她一個激靈,完全無辜,那樣子,原來竟是從來不做的。
我由此判斷,在物質上過分講究的女人,性生活一定湊合。
人的能量就這么點兒,別的地兒發泄出去了,性方面肯定就會少了。
我是可以發泄的地方太少,又沒別的業余愛好,只好將周末的這個房間,當作一個工會俱樂部或是棋苑什么的,沒事的話,準定掐著時間來。
娛樂場所,非閑人免進。
但也有一次,我們從頭到尾什么也沒做。還沒等我說頭痛,他已看出我是心情不好。他在桌子最下面的抽屜里摸出了一副圍棋,說就下下棋吧。五子棋,他只會五子棋,這個有點像孩子玩的游戲讓我的心情好了一點,他確實只會下五子棋,而且就這,還很不精湛。他講起了這個房間的主人,是他小學的同學——粗疏,大意,心眼好,好跟老婆打架,越打越親。高大,胖,總出差。這房子,一月三百,租給他了。
這讓我想起李小紅——我們小時候的朋友,多么奇怪。干這種事,還就得找小時候的朋友,她對我每周六去干什么幾乎沒有問過,不過估計是心知肚明的。正好像阮師傅的這個朋友,房子租給他干什么呢,他也一定知道。
我們人和人交往的經歷,其實和一場性生活是多么的相像啊。打成一片的童年期,尋找著G點的青春期,日久摩擦的中年期,到最后無力挽救而戛然分開的老年。
我的總結,令阮師傅不由大笑起來,他偷偷摸摸地摸出一個瓶子給我看,問我是什么。我見上面都是外文,就搖頭。他說,是個好東西,但我從沒用過。
我說:“跟偉哥異曲同工吧?”
他說是的,只要噴一點,就能堅持一兩個小時。我說:“靠。我沒那么多時間陪你。”
他放了藥瓶,說:“知道,朋友送的,我也就拿來當好玩了,折磨你事小,自己也受不了啊,你說呢?”
我說:“那是,萬一縮不回去,那該多難受啊。”
他說:“所以,這個東西,倒是能證明一點,人老了,無力挽救的說法不對,不是還有強心針呢嗎?”
21
男女之間,只要不失望,就會存有欲望。
這個道理,是和做人的道理一樣的。當我們對一件事情感到有興趣的時候,我們就總想和它發生聯系,比方好吃的食物,好看的書,有趣的實驗,直到我們厭煩或無從掌握了為止。
這種尋找的欲望,很多時候我們之所以控制,只是因為自己的實力不夠,比方金錢或能力什么的。但是,如果有機會,如果不會帶來不便,我們就會出擊的。
最近一段時間,我對阮師傅的騷擾,明顯多了起來。
當我找不到他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他失蹤了,或只是他的手機號失蹤了。反之,當我聯系上他時,我會想這到底是他回來了,還是那個號碼又恢復了。
盡管我不愿意承認,可事實是,僅僅因為他給了我性生活,我確實就此依賴上了這個男人。而且漸漸有了想念的成分——不是單單想念肉體,這意味著什么?
一個性伴侶俱樂部的會員,一個名字年齡都不知道的男人,想念?
下了班,走在路上,低頭,抱著胳膊,步子很大,灰色的外套,頭發亂蓬蓬地綰在腦后,厚底方頭鞋子,臉上沒任何表情,在想自己的事情:是否買一個新的胸罩——小白菜汆丸子好了——數據明天還得核實一遍——天涼了,該給母親買件毛衣了——依然不和老套說話,如果他不肯先說的話。
對他的想念,就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中,淘氣孩子使針尖一般,冷不丁地扎了過來。胸口痛極了,需要大口喘氣。幸好到了車站,風很大,大家頭發都吹得很亂。夏天過去了,雨變得綿長細密了起來。再試一次,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短信:“在下班的路上。”
沒有回音。
揣著手機上了車,放在外套的大口袋里。手握著,仿佛握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秘密不是床上情人的回復,而只是自己最軟弱的痛楚。
痛楚來自欲望,想要卻無法得到。甚至比失望更糟。
如果完全失望,生活會平靜無比。我的所有想法里,將不會有被針扎一樣的痛感,比方對老套,或者說老套對我。
可是沒有失望。甚至那些憎恨,也會帶來同樣強烈的欲望。
是的,憎恨。狠狠地恨他,兩周前,沒有做愛的那個下午,喝了酒,他將我抱在他的膝頭,一手在我的乳房處畫著圓圈,一邊溫情地嗅著我的脖子。
不,怎么樣都要做愛。我轉過身求他,他也不肯。他固執地抱著,不許我動,我甚至能感到他腿間那玩意的顫動,可他就是不肯。
用無性證明著內心更痛楚的掙扎——誰會相信,男女關系,在另一方面,甚至和天氣會有相似之處:濕就意味著冷。
四周安靜到了極點,直到我們倆都憋紅了眼圈。
我恨他。可剛跑出門,就開始想他。
從沒有這么想過。
我發了若干條短信給他:
“沒有你,她也能活得如意。”
“天黑了,這條街仿佛沒有生命的星體。”
“說實話,你噴過那玩意兒嗎?”
“我總是不辭辛勞地關心著你,愛護著你,白天管你吃,晚上管你睡。還天天帶你去草地玩。可是有一天,收到了通知,城市里不許拿豬當寵物。”
22
半夜,突然肚子痛。
老套還沒回家,算算日子,他剛發了救濟。那么肯定是去喝酒了,二百塊錢,也就能喝點燒酒而已。我們當初為這個打過架,我知道他是要用喝醉酒來喚起我的同情,他需要我抱著他,摟在胳膊上,或者不停地搖晃,然后照顧他,安撫他,他做男人的自信才能回來。
為了達到目的,他甚至拿頭去撞墻,口水鼻涕流一臉也不擦去,他在用他的尊嚴喚取我的母性和對他處境的原諒,這讓我終于惡心到無法接受。
我說你沒工作不算什么,但你最少要正常。你不是嬰兒,要用難以服侍來考驗我的耐心。如果按照流口水的多少,就可以判斷出一個人愛情的多少,我寧愿永遠不再愛你。
“愛”這個詞,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了。
在老套的概念里,愛應該是無條件的,尤其是他不那么順利的時候,這個不講條件就成了原則性的問題。在我看來,愛,一開始就是因為有愛的原因的,他的頑皮,熱情,沒頭腦,還有肉體,都是我愛他的因素。愛就愛了,和其他的東西又有什么關系呢?可以設想,如果我們碰到的時候,他也是今天這個樣子,我又怎么可能愛上他?
開始的時候,他在兩條街遠的一個小酒館里喝,與其說自斟自飲,不如說是自怨自憐,不喝醉不回家,喝醉了小老板就打我電話叫我過去接人。我接了幾次后,決定不再理他,他愿意的話,完全可以躺在馬路上過夜。
既然醉了,圖的就是那份無知無覺,睡在哪里不一樣,何苦還要回到家里來呢?
我不接他了,他也就很久沒再去那里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喝酒,但依然半夜才摸回來。我們分房了,很多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出去,又什么時候回來的。
和老套的交流,我承認,還不如養一條狗。
肚子疼,就要上廁所。
因為廁所在外面,所以小解多在房間里的便盆里,可大解總不能如法炮制吧。我穿好了衣服,拿了手電走了出去。
廁所有微弱的光,從門縫透出來。我緊張地伏在門上,嗅到了酒味。
一定是老套。他怎么會在這里喝酒?
我突然地踢開了門。
果真是他。已經醉倒靠在墻邊睡了。酒瓶捏在手里,一瓶二鍋頭,空了。
我解完手起來,才發現他的背后,居然放著家里的攝像機。他在看什么?
我抽出來,拿進了房間。
這才反應過來:下雨的晚上,老套的頭發為什么是干的,原來,他已經將小酒館搬到了家里的院子里。
為了什么呢?是因為我不去接他了,還是因為邊喝酒邊看著錄像,更有自怨自憐的痛快感?
人對這個世界的妥協態度,帶著多么盲目的卑躬屈膝啊。
看完了錄像,我就睡了。攝像機重新放回了老套的背后。
我睡只是因為我需要睡,當下需要,這就是睡的理由而已。如果我不睡,失眠,就會陷入困境。
關于當下的需要,還有兩個身邊的例子:老套是用醉酒來逃避現實,正好像我用性生活來代替情感的需要一樣。
由此可見,在男女關系中,同樣充滿了對人生意義的追求。
討厭的生活怎么才能被安慰呢?這正好像漫長的青春期,卻沒有男人來愛你一樣。生命的意義變得那么難以啟齒,你的失眠,厭食,甚至寡言,看通宵電影,都變成了一種頹廢的符號,沒人覺得你和那些紅光滿面的胖子們其實是完全一樣的:
在道德和本能的無法協調中,只有苦悶的逃避,而沒有痛快的抉擇。
23
周小明倒是愿意做我的聽眾。
依他對老套的了解,和對我的貪圖,實在無人可交流的時候,我拉住了他。
不能否認的是,我也需要在他這里尋找一些異性追求才能帶來的自信。最近的生活一團糟,我的腦子徹底放棄了思索。很多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今后是否只有這種可能:對沒有愛情的婚姻的厭惡,對庸俗生活的摒棄,對性愛溫床的懷疑,對理性生活的逃避。
然后,吃飯,穿衣,睡覺,數錢,忍受一切,并習慣一切,承認生活的本質就是無聊和乏味,愛情的本質呢,就是麻木和無味。
水池的油碗,洗浴后地上的頭發,骯臟的玻璃,卷成團的被子,桌角幾天未擦的蛋黃,眼角的眼屎,衣襟的湯漬。走起來屁股松松的,兩腿沒有一點力氣,一副完蛋的中婦模樣。這樣的女人滿大街舉目皆是,內心沒有期盼,對男人失望透頂,洗完澡,懶洋洋地站在鏡子前發呆,毛巾搭在肩上……睡覺前會開一會臺燈,需要抹護手霜嗎?不,臉油都忘了抹呢。
“你可真會想像。”周小明說,“事情哪里會那么糟,讓我想想都怕了。”
可我知道他根本沒怕,甚至還很高興我會這么想,并且將想法如此細致甚至饒有趣味地講出來。他覺得受到了重視,更是受到了誘惑。他握住了我的手,玩弄起了一根指頭:“你有你可愛和不向生活投降的本性,怎么會變成那樣呢?”
“可愛,不向生活投降?”我問他,“什么意思?風騷還是不服年齡?”
周小明是一個很無趣的人,他不感性,少幽默,惟一不缺的就是膽子。他聽得出我是在抱怨生活,對這個,也許他并不太當回事,但既然碰到了,就忍不住要像商機一樣地伸手抓住。“老套配不上你,他不懂你。你是一個好女人,應該有更好的男人給你關懷。”
“哦,比方你?”
我不否認,我是在挑逗他,話已至此,似乎上上床也沒有什么。一夜情不是過日子,誰又會在意他的話多還是話少呢?彼此有生理需要的時候,沒覺得對方有難以忍受的味道就可以了。何況,周小明也沒有讓我討厭到無法接受的程度。
我似乎有意識地在試著將一個完全的床上情人,過渡到大概可以講點話的熟人身上。這么想著,讓我有了點點的恐懼,一個熟悉的男人,好處是因為他了解你的生活,就會很自然地以一種相好的姿態,進入到你的領地來——肉體,可能只是其中的一半而已。
至于他所說的買房的錢,我早打聽過了,我們這條街,是要做商業用地的,周小明早心知肚明,他還想從我這里賺一筆呢。我想起有哲學家說,可以對人性不抱希望,但對人品要抱信任。人對財色的追求,就是人性,如果不追求了,才是人品。這么一想,我就覺得很可以理解于他。彼此心知肚明,反而沒有了尷尬。
車已經馳向了他那老婆常年不在的家,我卻突然胃痙攣起來,是真的,不,不,停車、停車,我要下去。呸,我為什么要裝?你可以放下我來,就扔在路邊,死給你看都可以。
周小明徹底生氣了,要不是看見我幾乎要吐在他的車上,可能強奸我的心思都會有。他真的扔下了我,然后揚長而去。那晚風很大,我肚子痛得要命,索性蹲在馬路邊,一邊嘔吐,一邊大聲地詛咒他。
一陣歇斯底里后,痙攣神奇地好了。可我站在空蕩蕩的路上,才發現離市區頗遠。我該怎么回家呢?城邊的防風林傳來一陣又一陣恐怖的風聲,我拿起了電話,給阮師傅打了過去。
這之前,盡管我們發過很多次的短信,但卻從來沒有通過電話。
而且,抱著他根本不會用這個號碼的心態,試探性地打了過去。
他很快就來了。用一件大外套將我裹到了車上。從上次兩人明顯失態,到今天,我們已經兩個星期沒有見面了。再次的重逢,令我傷痛不已。他不開車,先咬住我的耳朵,然后,緊緊將我貼在他的胸口,就好像一個物件一樣。緊緊的,緊緊的。
24
我每天都在等你的信息。
所有的信息我都保留了下來。
居然聽到了你的聲音。
你還好嗎?
是的。
不該再見了?
這不是我們最初的需要,也不是我們以后的需要。
分開吧。不要再見了。
我知道這不該是愛情,是安慰。
不要受傷,不論是我,還是你。
好姑娘,只親親你的頭發。
心口天天都在疼。
不僅僅喜歡了肉體,還有了靈魂的召喚。會夢見你,醒來問自己,究竟這是幼稚,還是瘋狂。
肉體的瘋狂可以原諒,但情感,沒有結果的情感,注定受傷的情感,無從把握方向的情感,令人甚至不知道今夕是何年的情感,居然要去性伴侶俱樂部尋找?
違背了我們的初衷。
開始美好的平衡已經變成了現在頗有破壞性的行為:撒謊,煩躁,什么也不想干,勾引女人,喝酒,爭風吃醋,局促不安……你看看你,這段時間,我只有比你更糟。
還有,你真的想我嗎?
為什么?
25
和阮師傅,再也沒有見過。
他那飄忽不定的手機號碼,也終于消失在了外太空的電波當中。他從生活里消失得如此干凈,甚至讓我懷疑我們是否曾經真的有過那么近乎半年的“性聚會”。
是的,只是性聚會而已。
畢竟再多的東西,我幾乎說不出來。
但周六的下午,我依然還是出門。不再跟老套打招呼了。他也從不再問起我,陰沉著臉,定定地坐在他的桌前。
他當然全都知道,包括我突然停止了出門前洗澡,和換一套新的內衣內褲。
偷得浮生半日閑,所謂半日閑,我算是徹底理解了。我會沿著那條熟悉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不再坐公交車了,而是散步,路邊的樹葉和泥塵,在馬路邊,混雜著其他的味道,漸入佳境。當我微微出了一身的汗后,我會在那幢熟悉的樓對面的街邊坐下來,那里有一個不大的茶館,二十塊錢,一壺紅茶,一碟花生,間或,還有輕風。
秋天的雨天冗長無理,綿綿細絲總是伴隨著帶了涼意的風。那扇熟悉的窗戶,半扇窗簾依然耷拉著,遠遠看去,仿佛開了一個口子。窗下的樹葉在發紅,黃的已經落到了地上,我定定地盯著那里,很長時間,會什么也想不起來。
男女關系里,有一個受虐定律:越是我們無法得到的東西,越會覺得它的珍貴。這更是一個生活法則,人的情感和努力的方向,總是情不自禁地要去關注那些高難度的領域。而且,隨著我們老謀深算的年齡的增長,我們還發現了另一個能安慰我們因為最終得不到這些東西的定律:只要有毅力控制住自己,別人就會為你而付出代價。
很多時候,這是與兩個人的較量相似的。那么思念也是一種較量,是控制住自己,還是讓別人為你而付出代價?
時間慢慢地過去,沉思默想中,我的眼睛卻從來也沒停止過張望。
他竟真的再也沒有來過這里了。
26
妹妹約我去玩。
難得她有如此公益心,竟然想起給我介紹一個男朋友了。“你不就是要性嗎?”她這么說,“這個男人,肯定能滿足你。你看看你,頭發都枯萎了,還有手上的皮膚,沒發現嗎,都皴了!”
我看看手,不僅皴了,還有了坑坑洼洼咬破的指甲。
她給了我一張卡,讓我去商店買幾件衣服,再做頭發和美容。
“我這樣挺好的。”我的意思是想拒絕她給我找的男人,我還沒差到要她給我找的地步。這個周末,我想好了,去博物館,看看能不能找個書呆子。別小看博物館、圖書館什么的,那種地方,和舞廳、大劇場的機遇是差不多的。
但如果妹妹說,能有一個很棒的男人,我覺得我也沒必要矯情得不去理會。
不理會的后果是,一、她不再理我;二、違背了我一貫的尋找男人“多快好省”的原則;三、能基本隨心所欲地買點貴重的衣服,在我也不是不可以的。
可是進了商店,我才發現這么多年過去,我已經完全不能忍受所謂OL的味道了,自己的單位對穿著沒有任何要求,一進所里,不分男女,立馬統統都是白大褂。眾多上短下小的服飾,讓我的身體立刻產生了繃緊的感覺。妹妹熱衷的是《格調》《模特》這類雜志,她對我的要求是:一套果甜系列的服飾,栗紅的頭發,大卷。我對著鏡子試驗了一下,宛若一個婚慶蛋糕。
如果我只是去見一個上床的男人,穿得再香甜誘人又有什么用呢?到了,還不都是為了脫了那一刻?如果這是一個不用上床的男人,那么我穿什么和不穿什么,對他又有什么區別呢?這值得打扮成一個婚慶蛋糕嗎?
我對輕而易舉地就說服了自己而感到高興。我承認我內心中某種沮喪的狀態已經開始出現了,對自己的不在乎,和對男人這個群體的調侃。
也許,還有對妹妹那種精英作風的滿不在乎。
我依舊灰鼠外套的出現,妹妹很不高興。男人被正式介紹過來了,是年過四十的張學友的樣子,小小的山羊胡子都完全一樣。眼睛很亮,說是某藝術學院的老師。
妹妹附耳過來:“他對我有心思,可我不喜歡他。”
我側目:“確定不是你用殘的?”
她搖頭,矜持地說:“我很挑剔。”
“哦,”我譏笑,“你有約翰。”
但男人的說法明顯又和我妹妹是另一個版本。我們第二天傍晚重新約會,他突然說到了我妹妹,他說他有次去她那里取東西,她穿著內褲就出來開門了。“她也很會引誘人呢。”
他一邊這么說,一邊吃吃地笑著。我看著他,有點駭然。男女關系雖然聽起來不那么雅觀,但我不知道,如此說到山窮水盡,又得該有怎樣的修煉。
到了,我報復了他。
我們喝了酒,在他家的沙發上,一場蓄積已久的沖動,被我突如其來的冷笑戛然而止了。他果真退了下來,冒著冷汗。我的嗓子都要笑啞了,以至肆無忌憚地拍起了大腿。
“現在,你軟了吧?”我說。
對女人來說,這個東西的大小不過是玩笑,可男人,卻會當作要了他的命。
27
法國五月風暴的時候,參加暴亂的學生們送給了阿加諾教授兩個東西:玫瑰和糞便。
這是一種背叛和挑逗的姿態,現實是糞便,愛情是玫瑰,可真實的現實,卻和愛情一樣,永遠都在人類想像力不可企及的地方。如果放縱和瘋狂能實現心中自由的夢想,世界早已亂成了一鍋粥。男女關系之間的矛盾,就在于越清醒越瘋狂,越瘋狂越有挫敗感。
這也該是整個人類現狀的哲學,一個常在人嘴邊掛著的笑話是這么說的:富翁在海邊問無所事事的漁翁,為什么不努力工作?漁翁反問富翁,努力工作為了什么?富翁說,可以在沙灘上曬太陽啊。漁翁笑道:那你說我在干什么?
當我們表達不滿時,是因為我們有一種可以改變未來的信念,當我們無從表達的時候,則是因為失望,只能接受自我孤僻的狀態。可以表示遺憾,但不要再去改變,以免再受到失望的傷害。
男女關系中愛情可以是這個法則最明顯的說明產品,其次將是肉體,再其次,將會是什么呢?是靈魂嗎?
可有趣的是,靈魂從斤斤計較的天空中被擊落下來時,往往卻有意想不到的結果。它不表達就是最大的表達,它一旦表達,就成了含淚的笑柄。
一年以后,春天的一個周日,上午十點多,我挺著肚子,和老套準備去婦產科醫院。太陽很好,亮亮地照在頭頂。老套的性功能在頭年的夏天和重新找到工作一起神奇般地恢復了——我由此斷定,他最喜歡看見的,是我狀若漁翁的時候。而他,則更愿意以富翁為榜樣。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的時候,會想到那個富翁的性機能,也許會比漁翁好點?
我的背總是有點痛,醫生說這是缺鈣的原因。腳背腫著,這讓我可以每走一步,都理直氣壯地將手搭在老套的肩上。老套不服,妄想逃避,我怒道:“誰叫你沒車!”
老套說:“你再豬婆,我立馬就走。”
我說:“你要是敢走,我轉身就進去做了引產。”
他說:“媽的你再威脅我,我可就在街上罵你騷貨了。”
我說:“要騷也是跟你騷的。”
他說:“人如無心,烹之煮之。”
我說:“得了得了,趕緊去馬路攔車吧。老子的兩條腿,就站這么一會,比做那個干支著都還疼呢。”
老套向馬路邊跑去,一顛一顛的,在陽光下,空蕩蕩的夾克轉眼就鼓起了風兒。我們的新家,在最繁華的商業中心。他的胳膊高高舉著,周日中午,正是人多的時候,車不好打。他背影的樣子,因為急切和鍥而不舍,顯得軟弱而悲哀。
在馬路對面的正義商廈前出來的,是李小紅和她的兒子,正鼓鼓囊囊、大包小包地往車里鉆著。帶著他們娘倆的,不是久別未見的姚國棟,還會是誰?
跟我認識那會兒,他叫什么來著?
阮師傅嘛。
他們走遠了,轉眼消失在了塵起煙滾的大街上。老套終于攔到了車。我不知道某個瞬間,他是否看見了街道對面的那一家人,在他曾經藏掖著的攝像機里,有我和阮師傅偷歡的不少鏡頭。
比起一年以前,阮師傅胖了很多。臉上,依然只有平靜。
雖然,一年往矣,秋去春來;物是人非,色心未改;故壘壘君子,不宜有怒。夫有狡婦,莫我肯居。歸與歸與,復我邦族。此邦之人,莫可與明。田園將蕪胡不歸?式微式微,式微式微,式微式微,式微式微……
胡不歸兮?
我哭了,因為肚子猛然抽疼了起來。《怎樣教會孩子學習與生活》里說:“不管結果如何,理解孩子的感受過程,將有助于營造一個良好的氛圍。”
好的,我理解。
那么,踢吧,孩子。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