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3年,平平常常的一年。
在這一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戰事方殷。意大利法西斯業已傾覆,中、美、英三國首腦舉行開羅會談。
而在中國,這一年,曠日持久的抗戰仍在相持。日人繼續征伐,國人奮力抵抗,勝利似是遙遙無期。久已習慣了戰爭的人們,以戰時非正常的一切為正常。于是,本不平常的諸多物事,也顯得平常了。
在這一年,素稱繁盛的文化中心業已西移,文人墨客,各種媒體,院校機構,悉數轉入內地。唯人氣漸稀的“孤島”上海,仿佛演繹著百年無已的“海上繁華夢”。而在與之遙遙相對的西部,則不然。國內最大的大學———國立中央大學———已落戶重慶,同在陪都的還有復旦大學;而在重慶以西的成都,則集中了燕京大學和金陵大學,這是中國最好的兩所教會大學。當然還有齊魯大學。而首屈一指的私立大學———南開大學———則已南遷滇境。一流的國立大學———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已和南開大學合成了舉世聞名的西南聯大。在與昆明遙相對望的北中國,乃是紅色的延安。在延安,為了應付最困難的處境,人們正在精兵簡政、大開荒地。
有心人當會發現,北大出來的毛澤東在北國的延安領袖群倫,南開出身的周恩來在重慶縱橫捭闔,清華出身卻算是周恩來老師的梅貽琦正在昆明主政聯大。
細心人還可能發現,在南方的昆明,那些聯大人物正在學院中埋首于各自的事兒。馮友蘭沉湎于他的“貞元六書”,沈從文仍舊過著鄉下人的日子,聞一多時常叼著著名的大煙斗,朱自清在胃病中艱難度日。而在北國的延安,知識分子們在文藝座談會之后開始了縱深的整風運動,整風、審干、搶救,一系列的運動正逐步重塑文化風貌,觸及文化人的心魂。周揚所主掌的“魯藝”被合并,丁玲與艾青、蕭軍等人過從甚密。在西部的重慶,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葉圣陶、馮乃超、邵荃麟、張恨水等,都在打拼著一方天地,文論界的要角胡風正在通過《七月》網羅青年,將其悉數收歸麾下。而在三千里外的上海,鄭振鐸、傅雷、柯靈、李健吾、錢鐘書、儲安平正在蟄伏草莽,以俟來日,唯那位姓張名愛玲的小女子在和胡蘭成演繹著“傾城之戀”。而遠在北國的“邊城”,苦雨齋主人卻在悠然淡然地品鑒著他新添的那杯苦茶。
于是,在1943年的狼煙彌漫中,一闋五重奏在神州東西南北徐徐開啟……
昆明:在鄉下看云聽雨
1943年,昆明迎來了經年不見的寒春。
昆明原本是個騷人遍布的地方。僅在西南聯大的外文系,就有馮至、穆旦、卞之琳、杜運燮等第一流的詩人。哪怕僅有這些人,昆明就堪稱文化重鎮。但這時的昆明,寫詩之人已少些了。冰心到重慶去了;林徽音忙著養病,養病之余考察建筑,自然早已沒了往日的心情和詩情;穆旦已赴南疆,在軍中戎馬縱橫。陳寅恪、朱自清、聞一多、陳夢家、錢鐘書、葉公超、蕭公權、顧毓秀都很能寫一手好詩,但他們早已無此余裕了。
1943年的聞一多已經不是詩人。其實,早在1930年聞氏北上青島后,就再也沒有寫過幾首新詩了。而那時,他的同事沈從文、梁實秋、楊振聲、許地山等都在創作的高峰時期,聞即便在教務長的高位上,也不免心有寂寥。1932年,陳夢家落戶青島之后,與臧克家同時出入于聞氏家中,被稱為“聞門二家”,但自來青島后,這位“新月派”新秀也詩情枯萎,再無詩作。人在昆明的聞一多,已遠離文學而專意學術,關于文學,他所做的主要是指導臧克家、吳伯簫等后生了。至此,《新月》中人,聞一多、陳夢家、潘光旦、羅隆基等都在聯大,而胡適遠在美國,梁實秋亦在重慶。人已散,物已非,所謂“新月”,實已是“殘月”了。
然而,饒是如此,在這殘月孤照下的昆明,仍匯聚著當世優秀的小說家、卓越的詩人和最杰出的學者。
前詩人聞一多,已是學者聞一多。而且在1943年,這位學者已不只是學者了。
他漸已不是那位“何妨一下樓主人”,而開始變得對政治感興趣了。然而,那時的政治已由不得人感興趣。這年三月,重慶的蔣委員長的“皇皇大作”《中國之命運》問世,次月便在昆發售。政府有令:凡中華民國國民,每人都必須閱讀。聞一多讀后“簡直被里面的義和團精神嚇一跳”:“我們的英明的領袖原來是這樣想法嗎?”此書之問世,不啻是向五四宣戰,作為五四之子的聞氏又如何消受得了!三綱五常四維八德,如五花大綁把人勒得緊緊的。“一個政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以黨治國”,其言下之意,又何消多說?
這時國民黨正要求大學所有院長以上教授入黨,而一般名教授也被動員入黨。聞一多早已名聲在外,自然也在此列。一日,聯大國民黨黨部書記陳雪屏找到聞一多說:你這兩年喜歡公開講話,加入了國民黨,講話就更自由了。聞猶豫不決,于五月的一天找到了朱自清,相邀一起入黨。朱自清久已為貧病所苦,哪有這等心情。再說,前方的萬千士兵的小命被拿去充炮灰,后方的百十位大老爺們卻用專機千里送小狗,大兵不如小狗,這是什么世道?朱氏對所謂的“黨”哪來的好感?雖是如此,話卻又不能明著說,他只說:我沒有接到邀請,不好入。于是二人作罷。
也正是在這時候,這樣一幫對時事頗有想法的人物,經常走在一起,無意中竟成立了一個組織:“十一學會”。所謂“十一”,“士”之謂也。最初,參加的人都是名流巨公,如潘光旦、楊振聲、雷海宗、朱自清、曾昭掄、吳晗、馮至、卞之琳、李廣田、孫毓棠、沈從文、陳銓等。聞一多自然也少不了。后來,一幫年輕人也進來了,如王瑤、季鎮淮、何炳棣、翁同文、丁則良、王乃梁、王佐良、吳征、李等。他們自己都沒想到日后他們將成為各領域中的風云人物。
有一天,朱自清找到了聞一多,說:好幾年沒寫新詩了,你看,新詩已經寫的這樣進步了。聞一多初時并不當真,結果一看,很是吃了一驚:咦,這不是出色的男高音么!這詩就是田間的詩《人民底舞》。也許身居重慶的胡風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當年推出來的這位青年居然會受到聯大的聞一多的稱贊。這位沉默已久的《死水》的作者,突然欣賞起田間來,他說:“抗戰六年來,我生活在歷史里,古書堆里,實在非常慚愧,但今天是鼓的時代,我現在才發現了田間,聽到了鼓的聲音,使我非常感動。……田間實在是這鼓的時代的鼓手!他的詩是這時代的鼓的聲音!”聞氏還特地把此詩譯成了英文,極力向西人推介。自此,聞一多開始關注田間和艾青等人。不多時,大家就見到一篇題為《時代的鼓手———讀田間的詩》的文章,署名聞一多。多年以來埋首于古書的聞氏,開始對新詩重又感興趣起來,他開始渴望談詩,但近在身邊的陳夢家的詩筆早已生銹有年,唯遠在重慶的臧克家一如從前作詩不輟。于是聞氏修書一封,表白心曲,解釋他為何關注田間、何以思想驟變。同時,在其新編選的《現代詩鈔》中,聞一多一改此前傾向,大量地選取了艾青、何其芳、田間等人的詩歌,其比例之高、數量之大,前所未聞。
昆明的生活極其艱苦,聞氏子女很多,日子當然過得清苦。有一次,和馮友蘭、朱自清等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聞說:“現在什么都值錢,就是錢不值錢。”眾人苦笑。某日從街上經過,一位傷殘的士兵攔住了聞,把一雙黑乎乎的大手伸到他跟前。他的手在兜中摸了半天,卻仍是毫無內容,只好很失望又很慚愧地走了。后來聽到有人說“前方吃緊,后方緊吃”,“前方士兵要啥沒啥,后方大官要啥有啥”,聞一多深以為然。“這世道沒天理了!”他憤憤地說。
太平洋戰爭爆發后,美國援華人員增多,僅空軍人員就達一萬四千余人。因此需要大量征調學生充任譯員。有人反對,而聞一多則反對反對者。開會時,他當堂說:“以前我們說話不管用,就是因為我們手中沒有槍。現在人家給槍了,不管怎么說都是好事。誰要是對我們下手,我們就先對他不客氣!”幾經爭論,大家終于一致同意畢業生參加征調。內中涉及許多人物,有梅貽琦的孩子、有馮友蘭的孩子。著名詩人穆旦、杜運燮則早已參軍,日后成為臺灣自由主義旗手的殷海光則以研究生畢業的身份參加了抗戰,成為國內參軍人員中學歷最高者。
這時候的聞一多不但不寫新詩,連舊詩也久已不作了。唯一還能表現他詩人才性的,大抵只是篆刻藝術了。幾經思慮,他終于決計以此貼補家用。為了幫助推銷,聯大名流梅貽琦、馮友蘭、朱自清、蔣夢麟、沈從文等一齊為其做廣告,說聞是“文壇先進,經學名家,辨文字于毫芒,幾人知己;談風雅之源始,海內推崇”,有這等廣告做底,兼之素負大名,他的篆刻自然很是值錢,至少比錢更值錢。
然而,聞一多不講新詩、不作新詩,并不因此而沒了詩人的脾性。他在講“唐詩”“陶詩”時,就很能見出詩人本性。每次講到六朝詩文,他要改用古人之話說:“名士不必需有奇才,但使閑來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為真名士。”眾人聞之大喜,幾經熏染,自覺也沾染了幾分詩家仙氣。在講到唐人的《春江花月夜》時,聞氏盛贊此詩,譽之為“神品”,“孤篇壓倒盛唐”。“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此詩于空靈中宛見岑寂,頗得聞氏心曲。
1943年,身為聯大名牌教授的聞一多已不再疏于世事,且開始不安于位,他一直念想著到“那邊”(延安)去。倒是從延安南下的卞之琳頗安居于昆明,不做他想。到聯大解散前夕,聞一多對當局的意見越來越大,他說:“我被蒙騙了這許多年,現在才明白過來。我要向青年學習。要像青年那樣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現在想說蔣是王八蛋,我就說蔣就是王八蛋,他就是王八蛋!”不日,聞一多就倒在了幾顆流彈之下。
相對聞一多來說,沈從文這個湖南“鄉下人”,倒更像個文人。
幾年前,沈從文終于謀得了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開始在聯大討生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沈氏以名作家的身份屈居于副教授的位子,這令他很是不悅。不過他也沒話說,系內系外,多少人物的資歷、學問和學位都在他之上,他又能如何?彼時的沈從文終歸是小說之才,而不是做學問的料。直到1943年夏,事情才有了轉機,他被聘為教授了。
“鄉下人”初到城里是不適應的,到了文人學人云集的聯大,他更是不適應。聯大國文系的主任是朱自清,沈從文就在他手下做事。對這份工作,沈自然很是珍惜。他小心做人,勤勉教書,教書之余還用功寫作。然而,有一次在閱卷時,他不小心弄丟了幾份學生試卷,結果遭到頂頭上司的責備。在所有知識分子中,朱自清已是夠厚道的了,待沈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說了。至于劉文典對他的羞辱,更使他心潮難平。劉氏敬重學者卻極鄙薄作家,對朱自清很是不屑,對沈從文就更不消說。他居然說:像陳寅恪這樣的該拿三千元(月薪),我這樣的該拿三百元,像朱自清這樣的只能拿三十元,至于他沈從文,拿三元就不錯了。有一次大家在跑警報的時候,劉突然停住,對跟在后頭跑的沈氏說:我死了就沒有人能講《莊子》了,我這是為了莊子在跑,你跑什么跑!沈先生臉面上很是過不去。
自然,在知識分子中,這時的沈從文很不得勢,更多的時候,他不愿與所謂文化人為伍,他甘愿住在鄉下,繼續做他的“鄉下人”。他唯一喜歡參加的活動就是“十一學會”,因為這活動多在馮至的家中進行,而馮至是文人、詩人,既有大才氣,又有真性情。
這一年,沈從文正試圖出版他的長篇新作《長河》。這本書于沈氏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如果說有了《邊城》,他自信了,那么有了《長河》,他就安心了。不僅如此,這一年他還完成了《看虹錄》、《摘星錄》。這些都是小說,還有散文。在繼《燭虛》之后,他又完成了《綠魘》,這是“意識流中國化的一個早期嘗試”。只是他再也沒有寫新詩了,兩年前的抒情詩《看虹》宣告了其新詩生涯的終結。
1934年左右,沈從文完成了他的《邊城》和《湘行散記》。1943年前后,他則完成了《長河》、《湘西》和《燭虛》。《邊城》是他最著名的中篇,《長河》則是他最自得的長篇;《湘行散記》是他散文的代表作,《燭虛》則是散文的又一高峰。從《邊城》到《長河》,從《湘行散記》到《綠魘》,沈氏的創作風格完成了巨大的轉型。無論如何,作為一個作家,他成熟了。有了這幾本書,他就有了身后可以拿來當枕頭的東西。
這一年,沈從文的書一本一本地接著出,總共十多本。真是豐收了!
其時的沈從文早已馳名文壇近20年,卻仍在不斷探索著,嘗試著用新的手筆書寫著方塊字,開拓著自己的園地。這一年他重寫的小說《看虹錄》與《摘星錄》構成了姊妹篇。這都是他的用心之作。然而,作品甫一問世,即被批評,一是題材與抗戰無關,二是描寫有色情傾向,有人干脆就說沈氏此作無異于“用人生問題的討論開頭而后裝入他那肉欲的追求”。
總的來說,這一年沈從文創作豐收,家庭和睦,而且身體康健。昆明城溫潤如春的氣候讓他不再像往年那樣時常流鼻血。
這一年他還有個收獲,他最得意的門生汪曾祺就快畢業了。而汪一旦畢業,日后就將和乃師一樣,成為聯大歷史上最優秀的文章家。可以說,《長河》與汪曾祺,是沈從文在昆明最好的作品。
然而,人生的好光景總是有限的。沈從文的好光景從20年代到現在,快20年了。他的高峰期(30年代)雖已過去,但這40年代也算適意。人到中年的他,仍堅執著自己的夢想,埋了頭一心一意地做文章,想著有朝一日能成為中國的托爾斯泰。他并不知道,他這一輩子的好光景差不多也就只有這20來年。隨著抗戰的勝利,他作為作家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五年后,他因為這部《看虹錄》而被郭沫若目為“黃色文人”而遭到大加撻伐。
在沈從文辛勤耕耘的同時,一大批后生在崛起。1943年,國文系的汪曾祺、鹿橋(臺灣《夜未央》的作者)先后出道;朱自清最得意的弟子———王瑤———考入其門下念研究生;而季鎮淮則已從聞一多門下研究生畢業;已研究生畢業的哲學系奇才殷海光則去參了軍;同時參軍的,還有汪曾祺的中學同學(與朱自清也同為揚州中學校友)巫寧坤,在日后,巫將以翻譯《了不起的蓋茨比》名動天下,而他的正式身份則是前“新月詩人”陳夢家之妻趙蘿蕤(燕京大學英文系主任)的下屬(趙本人是艾略特《荒原》的漢譯者)。與巫氏差不多同時的系友有王佐良、許國璋、周鈺良、周紹良等人。當然,內中還有蕭珊和王樹藏,前者是巴金后來的妻子,后者是蕭乾此前的女友。
延安:北國風雨與晴日
這一年,當沈從文在昆明討生活的時候,他的老鄉、昔日密友丁玲,則在北國的延安遭遇了“《三八節有感》事件”。自此之后,素稱快手的丁玲已經不大執筆,外界不見她的作品久矣。丁玲在延安前期下筆極快,僅1941年就完成了《在醫院中時》、《我在霞村的時候》等十余部作品,成為她延安十年創作生涯的最高峰。可在1942年,丁玲遭遇了文學生涯中的“滑鐵盧”,旋即被調離《解放日報》。1942年成了她創作的分水嶺。1942年蕭紅辭世,丁玲遂作《風雨中憶蕭紅》一文,這是她本年為數不多的作品之一,也是她那幾年中最具性情的作品。
此后,在整個延安時期,丁玲的創作一直低迷不振。后來,丁玲為回應外界的種種說法,為了證明自己還在寫、還能寫,也還讓寫,她特地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香港的《萬象》上。這是她1943年唯一的一篇文章———《幽居書簡》。
一年,一文,而且是書簡。這就是作家丁玲的1943。
在此之后,丁玲對自己的言行更加謹慎,與原先的老朋友蕭軍、艾青來往得少些了。曾經頗為熱鬧的“延安文藝月會”也隨之停歇,曾經盛極一時的“延安文抗”也消停于無形。
與丁玲不同的是,文藝座談會之后,周揚的處境更加順暢。盡管他所主政的“魯藝”和丁玲主政的《解放日報》“文藝欄”看似同時發生了變化,但實則不然。周揚已然是延安文藝思想的權威闡釋者,經常跟隨在毛澤東的左右。這一年周揚35歲,身材筆挺,“相當瀟灑”(夏衍語),他出現在大小會議上,也出現在《解放日報》上,與遠在重慶的胡風等人遙相論辯,各不相讓。周揚素來勤奮,然而,他終究不純是文學中人,“述而不作”既是他性情使然,亦是其工作需要。因此,這一年丁玲只有一文問世,而周揚亦只有二文刊行———《中蘇英美文化交流》與《一位不識字的勞動詩人———孫萬福》。說來也巧,《中蘇美英文化交流》發表三年后,他果然接到了美國的“交流”邀請,原擬與老舍、曹禺等一道赴美講學,卻終未果。至于《一位不識字的勞動詩人》,則純粹是應時而作。這年12月9日,毛澤東參觀生產展覽會,并在中共中央西北局辦公廳邀請17位英雄交流生產經驗。會上,孫萬富激動地說:“沒有你,我們這些窮漢趴在地上一輩子也站不起來。”于是,在當月26日的《解放日報》上,就刊出了社論《邊區勞動英雄大會給我們指出了什么》。在社論的一旁,則是周揚的文章。這一天,1943年12月26日,恰恰是毛澤東50歲的生日。
在文中,周揚說孫氏“用了‘蟠龍臥虎高山頂’這樣的句子來歌頌領袖,但緊接了一句‘萬丈高樓從地起’,就更明確地表示了人民領袖與群眾的關系,寫出了無產階級領袖的特點”。所以,“他的每一句歌都唱得多么正確,他是地地道道的人民的觀點”。對這位解放區最著名的農民詩人,周揚“祝福他健康,祝福他明年的更好的收成”,然而,很不幸,半年之后孫萬富就過去了。
眾人皆知,丁、周二人是延安文學界僅有的兩位高級干部,享有以馬代步的待遇,這是不少高級將領都沒法比的。二人素來不睦,這也是人所共知的。然而,這兩位個性極強的湖南人卻一致地團結在另一個湖南人毛澤東身邊。當然,相對來說,周要走得更近一些。大凡在文化性的場合,周揚都極自覺地緊跟在毛澤東后面。
丁、周雖不年長,但都已是“老資格”,延安真正的活力來自一大批年輕人的崛起,比如何其芳、歐陽山、劉白羽、周而復、周巍峙、黃鋼、蔡其矯、馮牧、吳伯簫、嚴文井、陳荒煤、孔厥、朱寨、秦兆陽、康濯、馬烽、杜鵬程、柳青、王汶石、林默涵、韋君宜、楊述、魏巍、陳學昭、賈芝、碧野、賀敬之、李季、方紀、聞捷、郭小川、田間、楊朔、公木、李納、穆青、姚雪垠、駱文、于黑丁、雷加……這是一個極為龐大的隊伍。若干年后,他們將接管北京的文藝界,成為五六十年代長篇作品的骨干作者;更多年后,他們將成為主導文壇的領導者。
正當丁玲的創作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時,解放區恰有一顆文壇明星冉冉升起。他就是趙樹理。這一年,他先后推出了《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等力作,并準備著他的《盤龍峪》,這是解放區文學的第一部長篇。至此,這個在最底層磨煉了30余年、在文學之路上踟躕了20來年的人,這個曾經一度自尋絕路的山西漢子,終于迎來了自己文學生涯的第一個輝煌。趙氏身在山西,而陜西的邊區政府仍對其褒獎極高,周揚也稱之為“鐵筆”。當然,趙沒有想到,在13年后,當年在昆明的“鄉下人”沈從文會說:“我每晚除看《三里灣》,也看《湘行散記》,覺得《湘行散記》作者究竟還是一個會寫文章的作者。這么一只好手筆,聽他隱姓埋名,真不是個辦法。”
《小二黑結婚》恰好發表在文藝座談會一周年之后。作品一發表,彭德懷夫婦看到后極其滿意,激賞有加,彭還親自為其題詞:“像這種從群眾調查研究中寫出來的通俗故事還不多見。”隨即,此書以飛快的速度在華北新華書店出版。作為解放區評論界權威,周揚則嘉贊趙是“一位具有新穎獨創的大眾風格的人民藝術家”,并介紹說:“他的第一篇為人民所知的短篇小說《小二黑結婚》,在一九四三年發表后,立刻在群眾中獲得了大量讀者,僅在太行一個區就銷行了三四萬冊,群眾并自動地將這故事改編成劇本,立刻搬上舞臺。小二黑、小芹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恰在這年9月,趙又發表了《李有才板話》,遠在重慶的郭沫若對此頗為重視,說:“我是完全被陶醉了,這兒有新穎、健康、簡樸的內容和手法;這兒有新的天地,新的人物,新的作風,新的文化,誰讀了我相信誰都會感著興趣的。”茅盾則認為這部小說“是大眾化的作品”,用快板描寫背景與人物,簡潔、有力、風趣。———相對來說,郭氏之語更見出詩人性情,一如其平時慣于抒情之風。郭氏是否真的“陶醉”,旁人不得而知,但作為身份特殊的人物,他肯如是說,本身就已非比尋常。至少,他沒有對解放區第二人作過如此評說。
因著一篇萬余字的小說,趙樹理由鄉村底層一躍而入文壇上層。這一年,他37歲。37歲,恰是魯迅以《狂人日記》轟動文壇的年歲,也是一代高僧李叔同了斷塵緣出家為僧的年歲。相比之下,趙已不算年輕了。因著他的出現,一批山西籍的年輕人開始慢慢走攏,西戎、李束為、馬烽、胡正、孫謙……
而此時,另有一顆解放區文學的新星,與趙樹理一樣冉冉升起,他就是孫犁,與趙并為鄉土文學中堅的文章高手。孫犁那時已完成《少年魯迅讀本》和《文藝學習》,當然也寫小說,但不多。他比趙年輕幾歲,一切還在準備中,準備調來延安“魯藝”,準備在“魯藝”完成他早年最有名的《荷花淀》。同時,他所有的努力也在無意中準備著日后與趙樹理一樣,自成一家,開宗立派。于此,“山藥蛋派”和“荷花淀派”呼之欲出。
重慶:山城雄霸望滄海
周揚在延安顧盼自雄,而他當年在上海“左聯”的“老朋友”胡風則在重慶成為文論界的領軍人物。這位當年魯迅身邊的弟子,與沈從文同歲,其時年方四一,風華正茂,身材頎長,天庭飽滿,微微歇頂,允為國統區首屈一指的文學評論家。
1943年3月27日,在香港避難多時的胡風回到重慶。自然,他見到了許多友人,向林冰、喬冠華、老舍、陳白塵,然后是茅盾、馮乃超、鄭伯奇和他的上司郭沫若。當然,他不能不拜見另一個人,那就是周恩來。只是周公正忙,暫不能見。于是,胡要先“拜客”,也就是對國民黨“慰問”的回禮,內中有馮玉祥、邵力子、張道藩、潘公展、劉百閔,都是實力派人物;而后才是晤見周公。在郭沫若家中,在自港返渝的文化人聚會上,性情中人的胡風忍不住談了夏衍在香港的做法,對其頗有想法。而對夏同有意見的茅公則一聲不做。
之后不久,張道藩就交來了一張來賓調查表,原來是重慶的“極峰”要接見了。胡風一行五人在張氏的帶領下來到了“中宣部”。蔣氏出場,一一接見。輪到胡風時,張氏招呼他進去,輕聲向蔣說了幾句。胡風上前,握手,與蔣隔著小圓桌坐在沙發上。張氏就用半個屁股坐在蔣身邊的沙發上,拿著一小本做記錄。哪里人?懂何種外文?哪里留學?蔣氏一一問過。胡答:“在日本留學過。”“是帝大?”“是慶應。”“噢,”蔣氏應了一聲,又頓了一下,說,“慶應是名牌大學啊!好的,好的。”在回答對日本的看法時,胡氏借題發揮,說:“在愚民教育下的國民,雖能被反動政治玩弄于一時,并不能使反動政治最終達到目的。”蔣氏一聽,默然,只是略略點了點頭。整個談話至此結束,前后共幾分鐘。
其時,蔣氏“手書”《中國之命運》剛行世不久,在與茅盾談話時,蔣氏還特地問到對此書的看法。
后來,在向周恩來提及此時,胡風印象無多,單是說了一句:“我覺得蔣介石的表情像個老太婆。”至于別的情況則再不曾說。胡氏當然不知道,這一細節已為他十余年后的遭逢埋下了伏筆。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傳到重慶后,相關人士大都參與學習,各方面的頭面人物都與身其中。胡風是重慶文論界翹楚,當然不可能不讀此文。他是作為一種文藝觀點來體會的,而不是作為黨內文件來學習的。在一次座談會上,胡風另有見地,說:在國民黨統治下面,文藝工作者的任務應該是怎樣和國民黨的反動政策和反動文藝以及反動社會實際作斗爭,還不是,也不可能是培養工農兵作家。此說引起了蔡儀的駁斥,于是,討論不了了之。
這年秋,適逢重慶文化界頭面人物郭沫若五十二壽辰。文工會為此祝壽。胡氏為此賦詩一首,“有天何必問?屈子枉行吟”二句,將郭老與屈原并提。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胡風認識了另一個人———舒蕪。如果說路翎是一種類型的話,那么舒蕪就是另一類型了。舒是“桐城派”的后人,以極深的古文修養和出眾的才華贏得了胡氏的信任,豈止是信任,簡直還大有好感。年方二十有三的舒精研哲學,對大名鼎鼎的郭沫若論墨子的文章頗有商榷意見,其文令胡氏耳目一新。后來他又有《論體系》、《論因果》、《文法哲學引論》,讓胡氏頗有啟發。這樣一來,在中央政治學校工作的舒很快就和胡風、喬冠華、陳家康、徐冰等人走在了一起。胡風也很快稱其為“管兄”,與之交心甚密。二人書信不斷,切磋不止,指點江山,月旦人物,把酒臨風,糞土當今萬戶侯,其快意為何如!甚至對延安、昆明有關人士的想法,胡風也直言不諱。在談到延安時,胡說:“通俗工作,目前還大有做的必要,一本《大眾哲學》,早就非有代他的東西不可,而竟還沒有。”而在臧否昆明人物時,他則說:“聞一多當然是投機,但他投中了,只好奉承他。”而這時,那引起風波的著名的《論主觀》一文,也差不多要問世了。
當然,遠在北平的周作人此時恁是沒想到,這位年紀輕輕的桐城后學在10余年后,也將和他一樣陷入人格的是非爭議中,而30余年后又將以研究他周氏的文章而叱咤學界。
當然,對胡風更重要的還是路翎,路翎是胡風平生最為自得的“發現”。這一年,這位20來歲的青年已取得堪稱罕見的成績。其實,路氏之出道早矣。這位早慧的文學奇才,15歲初習文學,16歲就深得胡風嘉許,而17歲則已著手寫他的傳世之作《財主底兒女們》。可以說,他與年少成名的曹禺、蕭紅、端木蕻良、張愛玲一樣,有著自身獨特的文學素質。路氏不唯有才,且極勤奮,在1940~1942年短短幾年間,就完成了為數甚巨的作品,其中有《饑餓的郭素娥》、《蝸牛在荊棘上》、《羅大斗的一生》、《兩個流浪漢》、《王興漢夫婦》、《在鐵鏈中》,還有四幕話劇《云雀》等百余萬字的作品。《財主底兒女們》一經完成,路翎就將初稿送交胡風指正。但不幸的是,胡風在香港時竟將此稿遺失了。路氏對此唯重寫一途。路翎畢竟是路翎,重寫就重寫!很快,他就寫出來了,上下冊,80萬字。他不僅寫了,寫完了,而且越寫越好。最后,胡風終于為這部“傳世之作”而驚呼,并籌備著為他出版。而在上一年,胡風親自幫路翎出版了《饑餓的郭素娥》和《青春的祝福》。
近40年后,飽經滄桑的胡氏在經歷煉獄之苦后,仍一如當年,以為1955年前的路翎在世界文學史上有其地位。同時,他一方面與他當年提攜起來的牛漢保持聯系,另一方面又對牛漢主編的《新文學史料》頗有意見。我們知道,《新文學史料》負責人牛漢,就是胡氏當年的弟子;而郭、茅二位則是他當年的上司。
這些年,重慶最高產的作家是老舍和巴金。胡風和巴金是老朋友了,當年在上海就熟,而且有著一起抬魯迅靈柩的交情。這時的巴金,正埋頭寫他的“抗戰三部曲”之《火》,同時在籌備他與蕭珊的婚禮。而老舍則完成了文壇上第一部抗戰長篇《火葬》。郭沫若的《棠棣之花》還正在熱演中。吳組緗與陳白塵則各自推出了《山洪》和《升官圖》。20歲出頭的年輕才子吳祖光則以《風雪夜歸人》一舉成名,名動國中。胡風也不甘人后,自有他的作為。
這個湖北漢子有著頗高的個子,但在名手濟濟的文壇上他愿意仰了頭去看的人似乎不多。老舍早已文名在外,胡風卻不愿仰了頭來看,有時候甚至很不喜歡老舍。
———同在重慶的梁實秋說老舍身上最顯示出“中國人會過日子的勁頭”,胡風之所以不愿仰了頭來看老舍,恐怕和老舍這股“勁頭”不無關系。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道不同不相為謀”是也。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胡、老二人便干戈相見。在次年,文壇舉行老舍創作20周年紀念會,胡風不但與會,還做了《我與老舍》的發言,對后者贊揚不已。及至“文革”前夕,久居京中的胡風即將遠赴四川“監外服刑”時,仍然沒忘寫信給他這位老友,“舍予公席下:共患之情不能忘,相隔之境不必通”。而這時,“舍予”先生早已貴為文藝界的勞模了。
然而,同樣是很會過日子的人,沈從文的弟子汪曾祺就深得胡的青睞。汪與路翎一樣,是胡最為看重的小說新銳。
正如胡風不喜歡有些人一樣,聯大人物也大多對胡風不太感冒。在重慶的“左翼”體制中,胡風并不享有像喬冠華、陳家康、郭沫若、胡繩、夏衍、邵荃麟那樣高的黨內地位。但這無損于胡氏在國統區的聲望。他自有一幫弟兄。早在30年代初,胡風即已把田間、艾青等人推上了文壇,田、艾諸位對此知遇之恩自然沒齒難忘;而到了30年代后期,在魯迅逝世后的“左翼”陣營中,胡風已然是一員悍將,尤其是因著《七月》的創刊,胡風更是領導著好一批青年。《七月》之下,有《七月詩叢》、《七月文叢》,后來還有《希望》。每一本書出來,就是一位新秀誕生,就是胡氏多了一位弟子。很快,胡風麾下兵馬日眾,有詩人,有小說家,有評論家,路翎、阿垅、賈植芳、冀汸、舒蕪、綠原、化鐵、何家槐、曾卓、牛漢、曹白、彭燕郊、杜宣、蘆甸、荒煤……甚至西南聯大的沈從文、聞一多、朱自清等人門下的呂熒、何孝達、朱谷懷、方敬也被胡風收歸旗下。遠在延安的艾青、周而復、魯藜、晉駝、田間、天藍也隱然推許胡氏。———文壇中人,人脈如此之盛,勢力如此之眾,在國統區,除了胡風,再無第二人。在其時的文壇上,被尊為巨公的,除了“郭老(沫若)”、“茅公(盾)”,大概就只有這位“胡公”了。于是,他在“左翼”陣營中就扛著一面大旗,一直扛到了1949年的北京。
這個和周揚一樣有著近一米八高度的男子,也和周揚一樣有著棱角分明的臉。這張棱角分明的臉,顯然暗示著主人棱角分明的個性。這二人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喜歡并且擅長當眾演講,且極富口才。1943年3月,一度避難香港的胡風回到他所熟悉的重慶后,就在名流云集的文化工作委員會當眾演講。而在這一年的10月19日,當延安在舉行紀念魯迅逝世七周年的時候,重慶也在隆重地紀念魯迅。延安的周揚在講述魯迅的同時,重慶的胡風也在追悼魯迅。有趣的是,同樣是魯迅,周眼中的魯迅和胡心中的魯迅,卻遠不是一般模樣。
也正是在10月19日,延安的《解放日報》發表了一篇重頭文章,那就是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此文雖在上一年五月業已成型,但真正行世卻自本日始。對于這樣的大文,作為黨的喉舌的機關報自然不能等閑視之,為此,《解放日報》特地配了編者前言:“今天是魯迅先生逝世七周年紀念。我們特發毛澤東同志一九四二年五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紀念這位中國文化革命的最偉大與最英勇的旗手。”這一切,在延安是深具特殊意義的。然而,遠在重慶的胡風,當時又豈能知曉這許多?
上海:孤島圍城海上花
日寇侵占下的上海已然成為一座孤島,自我封閉而繁華依舊。眾人雖已西遷,但仍有文化人在此。其中,既有壯懷激烈的進步人士,亦不乏花鳥蟲魚的“鴛鴦蝴蝶派”和“禮拜六”,比如鄭振鐸、唐弢、關露、周瘦鵑、鄭逸梅、錢鐘書、王辛笛、許等。還有與趙樹理同年同鄉的李健吾在這里,與李健吾同庚的傅雷在這里,與傅雷同齡的胡蘭成亦在這里。
胡蘭成平素多半在南京,這一年出現在上海,多半是因了張愛玲。
1943年5月,當丁玲處于低谷的時候,當趙樹理發表成名之作的時候,在遙遠的上海,一個比趙年輕十多歲的小女子,則以廿三稚齡異軍突起。她就是張愛玲。
一個在西北的黃土高原,一個在東南的十里洋場,同時崛起,橫空出世,震動文壇。帶有山藥蛋氣息的趙樹理當然和香衣美食的張愛玲有著絕大的不同,但他們都一樣的“俗”。俗到極處便是雅,于是,二人就亦俗亦雅,大俗大雅了。
1943年5月的一天,一個身長體寬而言語寡淡的女子敲開了一扇塵封多時的大門。她把一個信封交到一位長者手中,說了三兩句客套的話就告辭了。長者打開信封,看到的是幾行娟秀的字跡:《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初看這幾行字時,長者不以為異,這位文壇的老手,早已是經多涉廣,有什么能他在心海中憑空掀起波瀾呢!他毫不詫異,只是有意無意地看將起來。這一看不打緊,他立即觸電似的挺直了身板:一顆新星誕生了!
果然,這二爐《沉香屑》一經問世,就在魚龍混雜的滬上文壇引起強烈地震。上至名流政要,下至仆役走卒。凡識字者,幾乎都知道了“張愛玲”三字。新作即出,議論如潮,是者譽之為巨作,非者貶之為下作,然而無論是者非者,都少不了要讀這女子的文字。有人對張大罵不止,然而,看了罵,罵完了,還是要接著看,終是放不下(這與人們此前對張恨水、此后對金庸的情狀如出一轍)。
自5月之后,在兩年的時間內,這位張姓女子幾乎月月小說問世,篇篇震動文壇。有奇人必有奇文,這位奇人的奇文,幾乎是只見結果,沒有過程,一出手就達到了燦爛的高峰,就像十年前的曹禺一樣,一開筆就直奔云霄,天女散花,宛若高手出招,直指七寸。許多人終生孜求而難以企及的境界,她一下子就達到了,而且似乎毫不費力,令人羨煞。自此之后,張氏佳作頻頻,文壇震動連連:《茉莉香片》、《傾城之戀》、《封鎖》、《金鎖記》、《連環套》、《紅玫瑰與白玫瑰》……一篇篇小說以古典的文筆雜以現代的內涵沖擊文壇,令人為之神往,為之眩暈。
張愛玲還有另一手:她左手寫小說,右手寫散文,第三只手繪畫。小說世界中的她冷漠絕情,而散文世界中的她理趣盎然:《到底是上海人》、《更衣記》、《公寓生活記趣》、《論寫作》、《童言無忌》、《私語》、《自己的文章》、《等》、《中國人的宗教》……連同此前《我的天才夢》,還有大量自建風格的繪畫作品,一起構成了張氏筆底綺麗多姿的別樣世界。
1943年,上海知識界是“張愛玲年”。
當初的那位長者,以《紫羅蘭》這樣的充滿脂粉氣的刊物推出了張愛玲這樣的不世天才,于刊物是有些“高攀”,而于張氏實在是有“下嫁”之嫌了。自然,張氏一經成名,《紫羅蘭》就留不住她了。上海灘上有名的《萬象》、《天地》、《古今》、《雜志》等就成了張氏經常露面的星空。很自然地,這位小女子就走入了鄭振鐸、柯靈等名流的圈子。
1943年的張愛玲,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懷抱著“出名要趁早”的念想奮力地寫著,為著第一本小說集《傳奇》而努力,為著第一本散文集《流言》而加油。1943年的張愛玲,有自由,有盛名,更有漂亮的外表,正處在一生中最好的年歲上。這時的她,尚未引發文壇前輩傅雷那篇《論張愛玲的小說》的批評,她還沒有為著江郎才盡的那天而預支憂愁。
在這個大時代里,滿世界的人都在忙著追求奇拔人生中飛揚的一面,唯此小女子茍安于庸常人生中安穩的一面。“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虱子。”她說。其言一若其人,淡漠,灰頹。于淡漠中見灰頹,于灰頹中有蒼涼。生命在她,更多的是蒼涼,蒼涼的手勢。“如果說我最愛用的字是‘蒼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惘惘然的威脅。”她說。
紅遍滬上的張氏自然有著極高的眼界,在她看來,評論家把她和冰心、丁玲相比并不是她的榮幸,唯有和蘇青并論才合她意。確實,1943年是張氏的高峰年,卻并不是冰心、丁玲創作上的豐年。二者不可并論。蘇青有句名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很得張氏欣賞。但以《結婚十年》名家的蘇青,終不過是一位略具資才的女子而已。
閨中密友畢竟不是女人生活的全部,她終要面臨自己的那一朵“玫瑰”。至于是“紅玫瑰”還是“白玫瑰”,也由不得她了。
1943年的一個冬日的午后,一個有著江南小生模樣的白面書生,踏著溫軟的陽光來到了公共租界靜安寺路口的公寓前。得得得,很溫綿的聲音。他敲開了張氏的家門。初時,張氏是不以為意的。沒想到,這位男子在敲開她家門的同時,也敲開了她的心門。
這個男子姓胡,名蘭成。
此人和著名的馬寅初前輩同出自浙江嵊縣,卻有著相反的性情。彼時,他正在汪精衛手下討生活,以筆政為主業,以獵艷為副業。
令此風月老手吃驚的是,房子的主人居然有著很高的個子和很寬的肩膀。走在這位個頭與自己相仿的女子面前,胡某人不禁自言自語了一句:“你個子這么高,怎么可以呢!”然而世事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總之,是在不久之后,二人即已是出雙入對。戀愛中的女子,早已把一貫的冷漠拋之云外,唯把所有溫愛都一股腦兒塞給對方。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深深地烙在了胡氏心坎,令這久擅風月的老獵人面對了女子的秋波也不禁春心再動。有一次,胡氏用盡所有褒義詞夸這個女子,對方只輕輕回了一句:“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再有一次,女子送給他一張照片,他在照片中看到的是一個冷艷卻喜盈盈的女子,翻過來,照片背后是一行拙氣的字:“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歡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至此,二人關系似乎大局已定。這個素來冷漠寡淡,素來只仰頭看天而不低頭看地的女子,今番終是動了真情。她很快成了一個已婚多次的男子的“玫瑰”。胡氏撫著女子滑膩清涼的臉,說:“你的臉盤飽滿,像是十五的滿月。又像是平原面貌,山河浩蕩。”不多久,胡蘭成一俟離婚,就和張氏結了婚。在婚約上,張氏寫道:“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這位女子所求的,不外是現世的安穩。然而,她沒想到,這個男子,這個世道,已不容她安穩了。
1943年,十里洋場,上海灘上,這位張姓小女子,正在過著最入世最俗氣最物質的平常小日子,為名為利為錢,努力著,憂愁著,歡喜著,愛戀著。在市井的俗氣中,她登上了滬上文壇的頂峰。她正得意地處在她轉瞬即逝的“黃金時代”。
其實,在上海的繁華之外,萬千的國人在鐵與血、生和死之間抗爭著、掙扎著。但對這一切,她并不關心,甚至不曾留意。
這時,出身清華的李健吾、鄭朝宗、許國璋等也不在昆明,而在1943年的上海。錢鐘書由昆明而來,正在為次年開寫《圍城》而醞釀著。錢氏家學淵深,才學淹博,外語深湛,寫小說是一把好手,令世人傾倒。與此同時,他那嬌小的夫人楊絳則以《稱心如意》叫響了整個上海灘。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這位著名的中書君邂逅了那個比他小九歲零三個月的叫夏志清的后生,而這后生也邂逅了與之年齡相當的張愛玲。那時候恁是誰也不曾想到,在數十年后,張氏和錢氏,以及曾在昆明的沈從文,都將被遠在美國的夏志清重新“發現”,成為世人皆知的文壇恒星。
北平:人鬼雜居飾升平
與“海派”南北相望的是“京派”。
與“南玲”并稱的是“北梅”。“南玲”者,滬上之張愛玲也;“北梅”者,梅娘是也。
其時,北平知識界差不多都蜷縮在輔仁大學、中國大學、偽北大等校園中。內中的文壇老手幾乎為清一色的男子,著名作家周作人、俞平伯、臺靜農、廢名、鐘敬文、張中行、張我軍都已沉寂,著名學者陳垣、余嘉錫、高名凱、鄧以蟄、錢稻孫、沈兼士、吳承仕、張東蓀、顧隨、郭紹虞、孫楷第、張岱年、沈啟無、周祖謨、吳興華亦已蟄伏,而素為巨公的孟森、錢玄同則已病臨絕境,生氣了無。倒是一幫娘子軍出來壓陣了。除梅娘外,還有張秀亞、林海音等。整個北平文壇,是典型的陰盛陽衰,陰氣很重。這時候,林海音在城南的小巷子中把玩著每一寸光陰,捕捉生活的種種細節。她沒想到,這一切會在日后的《城南舊事》中派上用場。
整體說來,這座當年的“京城”,已是“邊城”甚至“空城”。如果說重慶有著當世第一流的劇作家,昆明有著當世第一流的小說家,而延安有著杰出的詩人,那么,當世第一流的散文家卻在北平。此公,非周作人莫屬。
雖然全國知識界反復動員,但周作人依然滯留北平,此舉實是親者痛而仇者快,令文壇群雄大為氣短。這下可好,北平的文化精英后腳剛走(1937年11月),東洋的一幫文化人物前腳就過來了。年輕的日本漢學家竹內好(1910-1977)初來中國就拜謁了北平城內碩果僅存的周作人。到了1943年,曾令世人以一睹其音容為幸的周氏,早已成了人人切齒的“漢奸”。這位毛澤東、沈從文、丁玲、胡風、鄭振鐸、朱自清、李健吾等多少名流曾經宗仰過的文壇大佬,此刻正安然地住在著名的八道灣(這曾是魯迅所置辦的居所,而為周氏所獨占)。天氣晴好的時候,他會坐在空靜的庭院中,仰頭望著瓦藍瓦藍的天穹,甚或學著乃兄的樣子點上一根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吸著。
周氏逆流,顯然有失大節,然而,即便是在千夫所指、萬眾唾棄之下,周氏仍安然、恬然,一派孤高。讀書,寫字,與日人相往來。在這年4月間,日本著名作家武者小路實篤來平,作家張我軍等出面相見,想來周氏作為頭面人物也斷無不見之理。
周氏向來暮氣極重,多城府,少生趣。但他有一個保持終生的小小的癖好,那就是磨墨。磨墨磨的是心性、心境和心氣,然而,有時也不免“非人磨墨墨磨人”。
周氏所想磨的豈止是一塊小墨?怕是某塊“大墨”吧!然而,很不幸,他反被“大墨”給“磨”了。
周氏城府極深,外人斷難窺其一二,而同在北平的弟子俞平伯卻似乎很能理解這位藥堂主人的心境。在此之前,俞曾修書一封問候:“知堂師座右:承示《七夕》新什寄慨遙深……”結末是“生平頓首”。“生平”頗為簡截,“學生”“平伯”凝成二字,其風神不讓圣手。畢竟是俞平伯,即便是在如此逼仄處,信筆書之,亦是大家手筆。
然而,這樣的文筆,寫給這時的周作人,終歸是有些浪費了。
1943年的元旦這天,周氏往華北政務委員會參加元旦團拜,然后去了北京飯店參加中日賀年會。在會上,身為當地文壇殿軍的周接受了《晨報》記者的采訪,他說:“大東亞戰爭最后勝利之獲得已無待于蓍卜。而吾人此時所應注意者當為今后之建設工作。古人謂‘風雨同舟’,今后之東亞的局面,即是如此,合則均利,分則均傷,與期為人所乘,不若自力更生,共登解放之途,這才是千秋不易之業。”2月,華北當局授意周氏出任北大校長,事實上即是含蓄地說已接受他的辭呈,使之不再擔任教育總署督辦一職。周氏很是不滿,這種不滿卻只敢發泄在日記中:“汪翊唐(即汪時璟)來,述朱三爺意,令長北大,謝笑之。手段亦仍如髯公(即王揖唐),思之不快良久。”其實,周氏雖不善于動作,卻顯然不是沒有想法。一次,“新民會”要求北平的大學生到天安門參加慶祝日本侵華軍的某次勝利,教育總署接到這個通知,請示“督辦”。周氏以為學生應該遠離政治,參加與否,無關宏旨。署中就根據這個交諭,轉告市政府教育局,和直轄各大學知照。日軍的安滕少將聞之震怒,要親自去逮捕周氏,后經人力勸乃止。周噤若寒蟬,再不敢多管這個事了。及至后來,許多愛國青年被日人關在北大沙灘大樓,夜半挨打嚎哭之聲,慘不忍聞,而周氏竟裝聾作啞,視若不見。身為周氏密友的沈兼士,每說到此,都不由淚滿襟懷。
這個深懂人情世故的老者很識時務地保持了“默而生”,作為回饋,他在當局內的名利和地位穩中有升。陽春三月,周氏門生沈啟無帶來了汪精衛手書,追認周氏為偽國府委員,因著這一弟子的出面,周氏又念想起他另一位高徒廢名來。于是奮筆直書,草成一文《懷廢名》。不日,周氏又出任新辦《藝文雜志》主編,稍后,為了安慰剛從華北教育總督辦高位上退下來的周作人氏,南京的汪精衛又邀請其赴南京講學,首選汪氏所長的最高學府“中央大學”(偽中大)。在南京,周氏重游水師學堂,想當年,彼不過一毛頭小子,步乃兄之后在此求學,今次身居高位,榮歸故地,自是感觸良深。有人順勢邀周氏來上海一行,周氏卻極為斬截地說:余絕不足履上海一步!言外之意,上海是乃兄蟄居十年之地,我周作人是再不涉足半步了;至于紹興,也似與此公了無干系。果然,此后的幾十年中,周氏除了被囚于南京就是長居于北京,紹興是再未回去了。究其實,是有自知之明,還是無自信之心?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趕巧的是,就在周氏趕回北平后沒幾天,他的母親魯瑞就去世了。太夫人再也不必為他們周家“老二”而操心了。于此,周家數口都已不在紹興了,周氏不回故鄉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有喪事,也有喜事。喜事是他很快收到了汪精衛的電令,令其任偽中央大學校長,面對此等“好事”,周氏不敢應承,笑謝之。周氏可以謝絕一時一事,但不可回絕一生一世。他可以選擇自己的回避,“有關方面”卻容不得他的缺席(這與胡適所謂“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是一個理兒)。此后的各項活動,周作人能不參加的盡量不參加,饒是如此,他所參加的活動仍然不少。這一年,偽華北作家協會設立文藝獎金,其中自有散文方面的獎項,主審委員就是周氏(詩歌方面是俞平伯)。除了他,還能是誰?于散文一途,舍周其誰?
周氏成了兩頭受氣的老鼠。對其行止,國人深以為憾,日人亦深以為恨。這年8月在東京舉行的“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上,日本作家片岡鐵兵猛烈地斥責中國的“反動老作家”,他說:在中國“和平地區內”(指淪陷區),“有一特殊的文學敵人存在”,“即目前正在和平地區內之蠢動的文壇老作家”,“而此敵人雖在和平地區之內,尚與諸君的熱情的文學活動相對立,而以有力的文學家資格站立于中國文壇。關于此人的姓名,余尚不愿明言,總之彼常以極度消極的反動思想之表現與動作,對于駐軍及吾人之思想表示敵對。……彼已為駐軍與吾人前進之障礙……”。
日人所說要掃蕩的“老作家”究竟指何人?當然可以玩味。但是,此時距新文化運動已近30年,當年的實力派作家,除了胡適、劉半農、錢玄同、冰心等,大概就不多了。而那些人物或已故去,或已西遷,剩下的“老作家”還能是誰?似乎再不用說了。這話不挑明則已,一挑明,就很不是一回事了。
然而,胡蘭成卻硬是把這話挑明了。“第一個就是指周作人。”他說。周氏大怒。立即寫信要日本方面給個說法。日人立即派出小說家專程來華撫慰周氏。然而,這已是1944年的事了,與1943年無關。
1943年的周作人,忙于“政事”,筆耕方面似有荒疏,但荒疏之余也有幾篇文章。即便深陷政治,周氏似仍以文人自勉,盡量一若平常地兼顧創作和翻譯,其中,在創作上,業已完成轉型的他,大致完成了《藥堂雜文》、《風雨后談》《秉燭后談》、《書房一角》和《苦口甘口》等書。周作人畢竟是周作人,不寫則已,寫則必佳。其中最值得關注者有二:一是《先母行述》,一是《苦口甘口》。后者乃周氏為文學青年所寫,“第一件想說的是,不可以文學作職業”,“若是想以學問文章謀生,唯有給大官富賈去做門客,呼來喝去,與奴仆相去無幾,不唯辱甚,生活亦不安定也”。“第二,弄文學也不難,卻也很不容易”,“須略了解中國文學的傳統”,“還有外國的文藝思想,也要知道大概才好。”這確乎是周氏經驗之談,只不知是正面經驗還是反面經驗。聰明如周氏者,口口聲聲“不要以文學作職業”,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然?
在《先母行述》中,暮氣已沉的周氏也不由動了感情,以“筆鋒滿帶感情”之語說到先母“性弘毅,有定識”,“關心時事安危,時與兒輩談論,深以不能再見太平為恨”。都說“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處亂世而念太平,人之常情也。倒是茍安于八道灣中玩古墨、飲苦茶的知堂主人,這時仍知道“不能再見太平為恨”,這就足可玩味了……
1949年,所有的人都注定要帶著舊時代的余蔭邁入新社會,所有人都各有自己的境遇和出路。沈從文到了北京,周揚到了北京,胡風到了北京,周作人由南京回北京,俞平伯留在北京,唯張秀亞、林海音這一幫小女子做了逃兵,泛海而去,到了彼岸。張愛玲這個小女子也做了大時代的逃兵,從夏衍的麾下逃去了香港……
一切似已結束,一切又剛剛開始。1943年終究已定格成滄桑黃卷中那一行淡淡的殘痕。
(選自《大學人文·第7輯》/夏中義 謝泳 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