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的故事

我少時喜歡喝酒，但又不會喝酒，正如我的父親一樣。

20年代，有兩年父親在浙江省道局工作，每逢休假的日子，他必帶我去杭州西湖邊的一家叫陳正和的酒棧喝酒，同行還有我的表姊夫沈麟叔。陳正和酒棧是和他的店名一樣古色古香的酒肆，老板是位紹興人，矮個子身材，胖乎乎的，為人十分和氣，看見老主顧到他店去，必定親自迎客入座，而且熟知來客的好惡，端酒應(yīng)客。父親的喝酒不過是為了消閑，那時酒肆里還是老規(guī)矩，用小碗計量，父親的酒量也不過三四碗而已，倒是我那位表姊夫是海量，喝上十幾碗也不算一回事。但是父親是很節(jié)制的，如果他們二人帶上我去，每次總不過二三氽筒（江浙通用的盛酒器，用薄鐵皮制成，可以插入爐子火口里溫酒用）。過了這個限度，父親便說今朝酒已喝過了，回家去吧！那時，我之喝酒只是徒有其名，因為年紀(jì)還小，不過我深服喝酒人的豪氣，一碗在手，似乎便成了個英雄漢；我尤其信服武松過景陽岡的“三碗不過岡”，而他喝了不止三海碗。可是父親不讓我多喝，最多不到半小碗，不想就此養(yǎng)成我好喝酒的習(xí)慣，但酒量卻始終不見好起來。父親常說喝酒不過圖個快活，喝醉了便沒有意思了。我的表姊夫嗜酒若命，每飲必醉。但是他和父親去喝酒，總適可而止，不敢多喝。

父親喝酒喜歡品評，從來不猜拳行令，他說好酒是要人去品評的；淺斟慢酌，娓娓而談，是人生一樂也。至于那些酒肆惡客，一喝酒便猜拳行令，徒自喧嘩，吵鬧別人，自己則一點得不到喝酒的快活。所以他到酒肆，總挑那些角落散座，從來不當(dāng)眾踞坐的。

父親在杭州不過工作兩年，便到九江南潯鐵路去了，我也從此無緣到酒肆喝酒。有一天我和幾個同學(xué)到湖濱去，路過陳正和酒肆，不知怎的突然有了沖動，要進去喝酒，幾個同學(xué)中也有好喝酒的，便一同進了店門。陳老板仍是躬身迎客，還問我父親的近況。那天我不免多喝了一碗，回家的途中被冷風(fēng)一吹，竟然嘔吐起來。這也是我第一次酒醉。我還幾次跟郁達夫先生喝酒，我和他是在湖濱舊書肆里認(rèn)識的，第一次見面，他便邀我去喝酒。認(rèn)識知名的文學(xué)家還跟他喝酒，我的興奮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后來到了上海念書，學(xué)校門前有個小酒鋪兼賣熱炒。我也偶一光臨，但“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在菜肴上。大學(xué)畢業(yè)前的一個圣誕節(jié)晚上，我們幾個喜愛文學(xué)的年輕人相約在四馬路一家菜館里會餐。那天我為了自己的訂婚破裂，心里十分不痛快，不免借酒澆愁，多喝了幾杯，最后是酩酊大醉，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的學(xué)校：唯一記得的是把菜館樓頭的一只高腳銅痰盂踢到了樓下。第二天醒來，嘴苦舌燥，很不好受；便暗自下了決心，以后決不多喝酒，即使萬不得已須舉酒杯，也決不逾量。

工作了，中國保險公司的業(yè)務(wù)室主任范德峰，是我滬江大學(xué)的前輩同學(xué)。他極為好客，一個月中總要邀業(yè)務(wù)室的小字輩的同事，去十六鋪寧波館子吃飯喝酒。但我自律很嚴(yán)，喝酒不過小酒盅一兩杯。若干年后，在喝酒時朋友們?nèi)⌒ξ沂遣茇畱騽≈械臎r西堂，況西堂每次送禮以二元為度，我之喝酒則以二杯為度，好不吝嗇；我也不管他人笑話，我行我素。

1938年我到了香港，不久認(rèn)識了中旅劇團的名劇人唐槐秋，他也是個好喝酒而不懂飲酒的人。在香港無處可買紹興酒，槐秋是法國回來的，好喝洋酒，我和他常在一起，也養(yǎng)成了喝洋酒的習(xí)慣。槐秋盛贊意大利的酒都是多年的佳釀。有次意大利的郵輪“康特凡第號”進港，他不知用什么辦法在船上搞到一瓶香檳酒，這是我第一次喝上外國的名酒，可惜如今我已記不起這瓶酒的牌子了。

以后我認(rèn)識了喬冠華，他一個人住在報館樓上，居室十分湫隘，又臨街，市聲透入樓頭，使他睡不好覺。為了工作時能集中思想，他經(jīng)常在寫文章時一手寫字，一手端杯喝酒。他的酒量是很大的，一口氣可以喝半瓶法國白蘭地。我勸他工作完了到我家去休息，他首肯了。逢到他為《時事晚報》寫社論的日子（一周至少四次），他發(fā)了稿便到我家睡覺。睡前他要看上一些時間的外文報刊，一邊繼續(xù)喝酒。我總為他準(zhǔn)備一瓶斧頭牌白蘭地，他喝完酒便去小睡幾小時。他是有名的酒仙，這原是我家保姆阿一給他取的外號，因為他記不住老喬的姓，便以酒仙稱之，以后這外號便給傳開了。但是酒仙并不是說他的酒量，而只是說他到我家休息時，總須喝上幾杯。香港的廣東酒，最普通的是青梅酒，我嫌有些怪味，而且容易上頭，所以不喜歡喝，因此我喝白蘭地酒也喝成了習(xí)慣。但經(jīng)常喝的還只是啤酒。

說起啤酒，也有一則故事。有一次我和幾個同事在九龍?zhí)辆銟凡繀⒓友鐣恢l在席上發(fā)起要比酒量，方法是不用酒杯，直接從酒瓶對口喝酒，比賽一口氣誰能喝幾瓶。那時我年少好勝，便和一個同樣好勝的朋友比試了。結(jié)果我一氣喝了兩瓶，而那位朋友則喝了一瓶半就放下酒瓶認(rèn)輸。我當(dāng)時覺得這樣的比試完全是豪氣的舉動，但事后想想也只是年少氣盛所使然，沒有什么意思。真正的喝酒還須慢斟細(xì)酌，牛飲不能算喝酒；而且啤酒雖名為“酒”，只不過是含少量酒精的飲料，根本說不上是酒。拿肚子去拼，即使比試勝了，也有點阿Q味道。

1940年春天我到了重慶。這里喝酒又換了一種花樣。不是黃酒，也不是洋酒，而是酒香四溢的曲酒，最有名的當(dāng)然是瀘州大曲，好處在于酒度強而喝后不上頭。但是第一次喝卻絕不習(xí)慣，因為火辣辣地似有一線從嘴里直達胃底。我過去很少喝白酒，在上海唯一的一次是在一位表姊家喝的。當(dāng)時有人帶給她兩瓶陜西的貴妃酒，她不會喝酒，更不知這種酒酒性的利害，吃晚飯時給我喝了一茶杯，我也糊里糊涂喝了下去。回到寄居，倒頭便睡，午夜為口干舌燥所苦，起來喝水。等到我驚醒時已經(jīng)坐在地上，小圓桌上的臺布和一桌子的茶杯什物全都翻在地上。于是又上床睡覺，第二天起來，腦袋整整疼了一天，以后再不敢喝這種酒了。問懂得喝酒的人，才知道這種酒又名“一線天”，因為喝下去酒的辣味沿食道直透胃里的緣故。

在重慶，我的一個同事是我幼年的同學(xué)，聽說我到了內(nèi)地十分高興，便請我吃飯，但真正的卻是喝酒。那時他約三十多歲，只比我大二三歲，卻已嗜酒成癖，每天工作完畢，便坐在宿舍里，一杯在手，大擺“龍門陣”。等到他“龍門陣”擺完，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便納頭睡下。我所以特別寫到他，因為我之能喝白酒，便是由他熏陶成的。我們都住在同一辦公樓樓上的單身宿舍里，一下班便聚在他屋子里喝酒。大曲酒的引誘力是很大的，因為一開瓶酒香四溢，我們在三樓喝酒，一走近樓下便迎面撲來一陣酒香，會使你情不自禁地要喝上一杯。這位朋友名盛霈，如果他還在世的話，也已年屆古稀了。可是他后來因喝酒誤了事，被機關(guān)解職了，不知去向，我也從此少一酒友。回想當(dāng)年的情景也是十分有趣的。每當(dāng)工作完畢，便聚在樓頭，一杯在手，以四川有名的花生作下酒物，一面看一些男女兒童在我們身旁，嬉戲歌唱。1980年，我去舊金山時遇到畫家卓以玉教授，好生面熟，后來談起，才知道她那時也在重慶，和父母在機關(guān)宿舍里，是常到我們?nèi)龢莵硗娴摹Ｔ瓉砦液退母赣H還是同事。他鄉(xiāng)遇故人，別有一番滋味。

除了喝大曲，還第一次喝了茅臺。茅臺的香味與大曲的不同。茅臺的香是幽香，而大曲的香則是濃香；幽香沁人，濃香膩人。所以從酒質(zhì)而言，茅臺與大曲雖各有千秋，但在我心目中，卻宗茅臺。那時在重慶，茅臺也是珍品，大凡請客，很少有擺上席面的；少數(shù)人小酌，則又當(dāng)別論。

在重慶大轟炸期間，我患了急性黃疸病，病后便少喝酒了，偶爾出去應(yīng)酬，也是淺嘗即止。但即使是這樣，也免不了喝得酩酊大醉過幾次。一次是香港淪陷后，到柳州接逃歸故國的安娜回重慶，朋友們?yōu)槲覀兎蚱薜脩c團圓而歡宴。在這之前，有個朋友送了我兩簍子裝的瀘州蜜酒，我便拿到席上分享同好。這種酒，事實上是大曲的濃縮物，飲前必須兌上曲酒才能進口。可是我們一桌子喝酒的人誰也不知這個奧妙，一上來便夸這酒好甜好香，于是相互舉杯大喝起來，我一氣喝了九十杯便頹然不省人事。第二天清晨醒來，已經(jīng)和衣睡在床上，喝了幾杯釅茶，才算完事。后來問起那個送我蜜酒的友人，他聽了大笑，說這種蜜酒必須兌曲酒或水喝，直接喝了，當(dāng)然受不了。真是見一物長一智，任何事情都是不能充假內(nèi)行的。這次大醉，使我好幾天不想吃飯，胃里好像堵住什么似的，以后便再也不敢狂飲了。

現(xiàn)在上海的名眼科醫(yī)生趙東升大夫，彼時剛從國外回來，我們也常在一塊喝酒。但他是用洋法喝的。他喝慣了外國酒，到重慶只能喝大曲了。便在大曲里兌咖啡、橙汁等等土做雞尾酒。喝慣了大曲的人視這種混合酒不純，但喝來別有風(fēng)味。因為這不是過酒癮，而是換口味，還有些洋意思。

老喬到重慶來了，但我們很少在一塊喝酒，因為他住在《新華日報》社，行動不可能那么自由自在。每次他到城里來，后面總跟著盯梢的小特務(wù)，十分惱人。有一天他酒后微醺，走在路上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他便突然回過身去，把特務(wù)申斥了幾句，這一來反而使這個特務(wù)抱頭鼠竄而去，一時傳為笑談。

在重慶喝酒的機會，最經(jīng)常的是在每次空襲警報解除以后。出得防空洞，滿身潮氣和霉味，便會有人自動拿出酒來，說“壓驚壓驚，喝一杯驅(qū)驅(qū)寒氣”。這樣一喝，如果空襲是下午來的，便會喝到晚上，因為空襲警報解除以后，大家十分疲憊，又怕還要來空襲，便不再工作了。如果空襲在晚上來，警報解除，大家就睡覺了。有時也有人把酒拿到防空洞去喝，由于憑經(jīng)驗，晚上的警報一定是時間較長而不敢打瞌睡，警報中便在防空洞里喝酒，那時覺得十分羅曼蒂克，一面聽著遠(yuǎn)處悶聲悶氣的炸彈爆炸；一面一杯在手，海闊天空，亂扯一通，也頗有些視死如歸的那種末路英雄氣概。總之，只要身入防空洞，便有了護身符，轟炸又算得什么！

那時的酬酢，有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之勢。時人以“前方吃緊，后方緊吃”譏嘲當(dāng)時上層社會的生活。我雖然還不夠格到日日赴宴，不過應(yīng)酬每月總有幾次。有應(yīng)酬必喝酒，酒量似乎大了起來，但我又討厭這樣的生活，一肚悶氣，有時亦不免以酒澆愁。愁的是國民黨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失地千里，餓殍遍野，這個偏安之局又能維持多少時日。自此便與酒結(jié)了不解之緣。

記得在重慶最大一次酒醉，便是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那天晚上。我聽到爆竹聲和東京的廣播時，正在一個美國朋友處吃飯，因為歡喜，便頻頻干杯，酒已喝得微醺。回到宿舍來，同事們正在轟飲，我又被拉去喝酒慶祝。那夜的印象保留在記憶中的，一個是我站在椅上大聲叫喊，覺得是在演講，但說些什么，卻再也不能想起。另一個印象則是我把大酒壺從三樓的窗口，扔到樓下地上，那悶沉的聲音，至今記憶猶新。但我如何回家睡覺的，則已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我是1945年年底前回到上海的。八年暌別，親友們紛紛擺酒接風(fēng)，這樣又喝醉了幾次。有次喝醉，完全得歸咎于我的大男子主義在作祟。有位朋友在一處私人俱樂部里為我接風(fēng)，我因臨時有事遲到了。進門一看，共設(shè)兩席，男女分坐。他們見我遲到，便大喊罰酒。我一看男賓席上有的是大酒家，心想要逃過這一關(guān)，只能坐在女賓席上，因為女賓們的酒量我自信可以對付，事實是女賓們比男賓們酒量更大。每人罰酒三杯，使我告饒不迭，而且悔之已晚。正因為我小看了她們，最后便敗在她們手里。那晚上是朋友們送我回去的，坐在三輪車上，寒風(fēng)一吹，一路吐到家。從此使我在酒宴上不敢再小覷女賓了。以后還遇到過兩位海量的女作家，一位是旅美的李黎，一位是國內(nèi)的諶容，看她們喝酒如喝水，艷羨煞人。

我有個朋友謝春溥，他身材魁梧，聲若洪鐘，是有名的酒家，平常喝十斤、八斤紹興酒不算一回事。我很羨慕他，起初以為他是紹興人，自幼練就的喝酒功夫。其實不然，據(jù)他自己說他每次有宴會，在臨去前必先喝兩匙蓖麻油，這樣油把胃壁糊住了，不再吸收喝下去的酒；因此，他可以多喝不醉；這道理正像是俄國人喝伏特加燒酒佐以魚子醬，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和他多年朋友，就沒見他喝醉過一次；不過連喝兩匙蓖麻油，對我說來卻是一件難事。

在上海還喝醉過的一次，是上海解放的那天早上。我當(dāng)時為了躲避國民黨特務(wù)的搜捕，避居在中國兒童福利會顧問美國人譚寧邦家里。我們臨窗看了一宵馬路上的憧憧人影。在天泛魚肚色時，才認(rèn)出是人民解放軍。上海終于解放了。于是喝酒慶祝。空肚里灌下三杯雞尾酒，頭腦便森森然。但那天喝醉而不覺其醉，還是興沖沖到陳鯉庭處寫歡迎標(biāo)語去了。

解放后到北京參加工作，因為工作忙，便很少喝酒；但也有可記的幾次。一次是朝鮮駐華大使慶祝朝中社中國分社正式成立請客。大家喝酒已經(jīng)都差不多了，這時大使卻拿出朝鮮有名的人參酒來給我們喝，三杯落肚，就有些天昏地黑起來。但我告誡自己，不能露出絲毫丑相而犯了外事紀(jì)律，我居然強自鎮(zhèn)定了下來，一路平安回到宿舍。

一次是周總理給喬冠華一壇女兒紅紹興酒，喬冠華邀我們?nèi)ス操p佳釀，據(jù)說這酒已窖藏了四五十年了。我們兌了新酒喝了，其味香而醇，的確是好酒。不過我淺嘗即止，怕陳老酒的后勁發(fā)作，鬧出笑話。

最后一次酒醉是在1960年初，那時我剛摘去右派帽子。有兩個朋友置酒為我祝賀。做了二三年的“人外人”，我當(dāng)然深以早日摘掉帽子為慶。那天喝的是為慶祝建國十周年特制的茅臺，一瓶酒我大概喝了五分之二，不覺大醉，由朋友送回家。酒席上，我邊喝邊說，唯一記得的則是我老說一句“我不是有意反黨的”，真是酒后吐真言。

自從1960年的一次大醉后，一切似乎到頭了，我便不再放任自己狂飲猛喝，到有人招飲時，便以吃菜為前提。過去我雖然總結(jié)出一條經(jīng)驗，不空肚喝酒，但到了座上，友輩言語一激，便不顧這條一得之見，放杯大喝起來，結(jié)果酒入空腹便不勝酒力，這也可見我的好勝痼疾之不能一旦斷絕。杭州人譏嘲這一類的人為“阿海阿海，舊性不改”，我大概可歸入此類人的。

十年動亂，我被“隔離”拘留了達四年半之久。前二年獨居斗室，飲食起居都有人“照看”，當(dāng)然無法喝酒。后三年則在湖北沙洋干校勞改，想不到竟因喝了一杯水酒而橫遭物議。第一年在干校度新春，每人得買酒半斤，我將這張買酒票轉(zhuǎn)送給人。不圖在他們歡度新春時，幾位暗中同情我的人在歡飲之余，見我獨坐一隅十分可憐，便“恩賜”淡酒一杯。事情過后，不知怎的消息傳到唯我獨革的人耳里，竟招來了一些閑言碎語，說我不服監(jiān)督，與“革命”之輩平起平坐，實屬可惡，幸而主事的人并未苛責(zé)，一場風(fēng)波也就平息了下去，但給我的刺激卻不小。雖未斷指明志，卻自誓永不再喝酒，以免貪圖口腹，貽人話柄。想不到過了這三年勞改生活，我又上升為“人”，獲釋之后，第一次隨友人去鎮(zhèn)上趕集，還是禁不住在菜館里喝上了幾杯，聊以自慶。

話說那一天我跟著兩位同事來到沙洋鎮(zhèn)，事前這兩位同事便問我要吃些什么，我說魚我所欲也，想不到這句話，竟引出了一出鬧劇。他們說你要吃魚可以，但必須聽從他們的指揮，不可隨便說話，要裝作“首長”模樣，我也便聽從了他們。于是一干人直奔小鎮(zhèn)上唯一的大酒館漢江飯店而去。進了店，同行的老何對這家飯店原是熟客，便問有什么魚可吃，服務(wù)員說，你們來得不巧，魚都已賣完了，來點別的吧。老何說我們原是為魚而來，因為“首長”（指我）知道你們店家做的魚好。服務(wù)員和經(jīng)理都說沒有辦法，老何便徑行進入廚房，他東張張西望望居然搜到了半條大魚。老何說他們不老實，經(jīng)理說，這是今晚上準(zhǔn)備區(qū)委書記請客用的。老何便道“首長”是從北京來的，是你區(qū)委書記大還是“首長”大，不吃半爿，也得吃四分之一。店家人看見我高坐餐桌首位，同行的兩位又給我倒茶點煙，十分恭敬，看不見其間有什么破綻。大概想想如果真是北京來的“首長”，他們也不敢得罪，便同意賣給我們這四分之一爿的鮮魚，做出他們的拿手菜來（這家飯店是以善做魚而聞名鎮(zhèn)上的）。這一次我除了喝酒，還吃了美味的鮮魚。離開店家，三個人不免大笑了一場。這是我當(dāng)年“充軍”沙洋，唯一值得大快朵頤的事，至今銘記不忘；同時深服老何和老關(guān)兩位同事的巧妙安排。

1972年底回到北京后，我很少喝酒飲醉過，有時家里來了客，我也不過陪他們喝杯啤酒或半盞紅葡萄酒。但是想不到我這喝酒的故事，到此還不能告一段落。1980年應(yīng)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翻譯中心的邀請和卞之琳先生一同去美講學(xué)，人從美國東海岸、中西部一直走到西海岸，到哪兒就喝到哪兒。喝酒似乎是美國社交的一種不可或少的形式，我們中國人請客不設(shè)宴會不盡禮，吃得到席的人吃不下為止；甚至一餐下來，還有不少原封未動的菜肴，因為往往吃到后幾道菜，再也無人動箸了。這種浪費風(fēng)最近在剎，實是好事；平時有客來，則是煙茶款待，也就足矣。初到美國，你去做客，主人必開一酒會招待，良朋數(shù)人，在喝酒中作清談，似乎氣氛較為親切。即使不以酒會招待，你去拜訪時，主人亦必拿出酒來；你應(yīng)邀去他們家做客時，往往也向主人送酒一瓶。

西方人喝酒等于我們喝茶，名目繁多。一般最普通的是啤酒，其他便是白葡萄酒。下午去做客時（在四五點鐘），便請客用雞尾酒了。雞尾酒雖非全是烈性，多飲也能醉人，其摻兌法種類不一，坊間有專門講兌酒的著作。我非酒徒，從不過問其中學(xué)問。但知吃飯時喝紅葡萄酒佐餐，飯后則是烈性酒如白蘭地、威士忌或姜酒等助興，就看你的酒量了，一般是器皿大而盛酒僅及二三指高的量度，外加冰塊而已。至于香檳酒一般是大宴會或特殊慶祝時才喝的，我則很少參與這種場面。

總之，身在國外喝酒從來不敢過量，因為怕喝醉了鬧出笑話，自己出洋相還在其次，有損國格則是大事。最后的一次是在哥大翻譯中心給我和卞之琳先生舉行的慶祝訪美成功的酒會上，我和卞老成了近百人舉杯歡談的對象。我一面與人談話，一面頻頻舉杯，很少吃酒菜或可以果腹的食物，不免有些醺醺然起來。幸而這時酒會已到尾聲，賓客逐漸散去，我也強自鎮(zhèn)定了下來，白英教授的女友，的是可人，她已為我備下夜宵解酒了。

1982年我第二次患小中風(fēng)（第一次發(fā)生在1971年湖北沙洋監(jiān)督勞動中），幸而搶救及時，只落下一個左臂左腿不靈活的后遺癥。這也是半生好酒所致，盡管減去多少生的樂趣，我也只能默忍。今日看見許多老友因此病廢床笫多年，不寒而栗，便真?zhèn)€不敢再以杯中物賭生命了。自此禁酒戒煙，以粗茶淡飯自享，數(shù)年以來不羨長壽，但求健康，能偷得余生平安，多讀幾本書，多寫一些抒懷文章，亦晚年樂事也。

（選自《酒人酒事》/周作人等 著 夏曉紅 楊早 編/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