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后暖洋洋的陽光像披開的金色綢緞,平靜中閃耀著光芒。老太太坐在樹蔭下的老藤椅里,她瞇縫著眼,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悄無聲息地縮著身子,把身子越縮越小,像一只困倦的老貓,習(xí)慣地蜷起身子。
對老太太來說,午后冗長的時光正適宜沉睡。也許是上天的關(guān)照,在她渡過動蕩不安而又顛沛流離的大半生之后,她有足夠多的時間可以綿綿不息地睡覺,似乎要把過去遺失的睡眠翻倍地補償回來。
陽光漏過樹葉,在老太太身上灑下一片片斑駁的光影。她布滿褶皺的臉在光影的映襯下,便顯得神秘和詭異。
那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老太太立即警覺地睜開眼睛,軟綿綿的身子里像是裝著彈簧一樣,往上彈了一下。
原來是女兒,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可是任何細微的動靜都能夠把她驚醒。
她驚詫的眼光在女兒身上掛了一會,這才垂落下來。
女兒有些疑惑,即使是在睡夢中,母親對外來的腳步聲也這么敏感,這分明是在焦灼不安地等待著什么。女兒想起自己當年戀愛時,她住在工廠的學(xué)徒工宿舍里,一到了約定見面的日子,整天心里怦怦直跳,他的腳步聲剛剛從路口響起,她的耳朵就能夠神奇地捕獲到。不用說,這時心跳更厲害了,幾乎要從胸腔里撞出來。莫非、莫非母親還在等待著“他”?對母親來說,“他”曾經(jīng)是生活的全部,也是整個的世界,對她來說,“他”卻只不過是一個模糊不清的符號,當年“他”被抓到海峽對岸的時候,她還在母親的肚子里。她曾經(jīng)聽母親無數(shù)次地喃喃自語:他會回來……
“媽,這幾天還好吧?”
“好……”
“吃得下嗎?胃口怎么樣?”
“好……”
“睡眠好嗎?”
“好……”
她知道母親什么都好,只有一個不好,就是對外來的腳步聲過于敏感了,越到晚年越容易從腳步聲里驚悸地猛醒,這到底是為什么?
她在母親面前的小凳上坐了下來,就像小時候,她喜歡像小狗一樣依偎在母親的腳邊。那時候,母親給她講故事,現(xiàn)在是她陪母親閑聊,漫無邊際地說著話。她發(fā)現(xiàn)母親頭微微歪著,已經(jīng)入睡了,她只得輕手輕腳地起身離開養(yǎng)老院……
2
回到自己的家里,她看到女兒坐在電腦前,一手握著手機打電話,一手在鍵盤上劈哩啪啦地打著字。
她的眉頭一下皺了起來。
“老公,我不跟你多說了,就這樣吧……”女兒握著手機說,另一只手快速地打出了一串文字:老公,好想你啊!
女兒剛從職大畢業(yè),找了一份工作還沒干上半年就辭職了,最近天天泡在電腦前,當她第一次聽她打著手機喊著老公時,她驚呆了,還沒聽說她有男朋友,怎么就有“老公”了?
沒想到女兒白了她一眼,說:“老媽,你也太老土了,都什么世紀了,只要我高興,任何人都可以喊‘老公’?!?/p>
她瞠目結(jié)舌,不知該怎么回答。
“好了,我正忙呢,老公,拜拜。”女兒掛斷手機,扭頭看了母親一眼,又低下頭去,手指頭像是槍口一樣噴射出一串串聲音。
“我說,你到底有幾個‘老公’?”她忍不住問道,聲音里帶著長輩的苛責。
女兒又偏起頭,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說:“太多了,數(shù)不清?!?/p>
她氣急敗壞,想要發(fā)作卻感覺身上沒有力氣,只是悻悻地回到自己的臥室。坐在梳妝臺的鏡子面前,她幾乎不敢看里面的人。這個滿面憔悴又有著滿腹辛酸的人就是自己嗎?想起當年,也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女兒一樣青春嬌艷,可是風吹雨打,所有美好的歲月都凋零了……
她拉開抽屜,里面是一張被針刺得辨不出形影的黑白相片,那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針眼,像蜂窩一樣,誰也看不出這是誰。只有她內(nèi)心里明白,就是這個人影響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曾經(jīng)為他心跳,為他奮不顧身地獻出一切,最后卻像一團抹布一樣被他扔掉。許多年來,每當她黯然神傷的時候,就要拿起一根針,在相片上扎一下。她內(nèi)心的郁悶似乎就從那細小的孔里流泄出去了……當年,他離家出走時,女兒剛剛?cè)龤q,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的心頭仍舊堆積著小山一樣的仇恨。也許當她像母親一樣老了的時候,她就不會再有恨了,誰知道呢?愛情這東西,誰也說不清楚。
隔壁女兒的手機又響了,是一首她常常聽到的覺得非常討厭的流行歌曲。女兒又老公老公地叫了起來。她拿起針往相片上扎去,突然尖叫一聲,原來是不小心扎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老公,你真是太好啦!”女兒興奮地大叫起來。
3
老太太坐在藤椅里溘然長逝。得到消息的女兒急匆匆地趕來,當她快走到母親的面前時,突然放慢了腳步,因為她想起母親一生都在期待著一個腳步聲,不忍驚醒她……
她的腳步慢下來了,但她還是驚奇地看到,母親睜開眼睛,朝她看了一眼,看清來人之后又合了起來。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