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

老狗死了。

它活了這么多年，早就該死了，村里人說。

老狗是我殺死的。是用“騷狗蛋”把它炸死的?！膀}狗蛋”長得像球一樣，乒乓球大小，只要一受力就會爆炸。我把它涂滿了肉汁，丟到老狗面前，老狗用滯重的眼神看了看我，又嗅了嗅“騷狗蛋”，然后一口咬下去，轟的一聲，它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嘴巴就像是綻了線的皮鞋，上唇也有如汽車掀起的蓋子一樣，汩汩地流著紫色的血，隨后一股猩氣和“騷狗蛋”爆炸所散發的煙霧直向我撲來，透過煙霧，我看到老狗的眼直直地翻著，四肢劇烈地顫動了兩下就沒再動。我上前踢了它兩下。死透了，我說。

我記得老狗老時的模樣。長了一身的癩子，消瘦得空剩下一張皮囊，黯枯的黃毛也一撮兒一撮兒地往下掉，走路也是有氣無力的樣子。走上幾步就要癱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兒。兩只眼睛也枯了，就像是被人用手指猛地戳進去似的，深深地陷進了腦殼里，看得讓人生憐，也讓人惡心。

我也記得它小時候的模樣。當時它躺在芹香的懷里，一襲色澤油汪汪的黃毛披在身上，三角形狀的白毛粘在肚下，一雙懶洋洋的眼睛睜了又閉，閉了又睜，神似一個怕羞的孩子簇擁在母親懷里。好多孩子在后面夸小狗的漂亮，芹香讓這些孩子們一一摸了小狗，走到我面前時，我沒摸，只是冷冷地重復了一句話，你別摸它，芹香，你看看你那雙手，會讓它掉毛的。芹香的臉噌地紅了，沒理我，徑直就走了過去，后面是一長串喜歡小狗的孩子。

芹香沒有小狗的時候，做夢都想有一只，所以她每當看到別的孩子帶著狗兒四處亂竄，并讓它們做各種惹人發笑的動作時，就特別羨慕，可是別的孩子都不讓她摸狗。我摸一下行么？芹香說。不行！我說。一下都不行么？一下都不行！就一下。芹香突然無限哀憐地說，求求你了。不行！我開始粗暴起來，你看看你那手上的癬，會讓我的狗變成禿子的。芹香愣了愣，很委屈似的伸出了雙手，上面布滿著癬，我看到大顆大顆的淚珠砸在那上面，淚珠也好像惡心那雙手一樣，連停留的意思都沒有，就飛濺了出去。等你把手上的癬治好，我才讓你摸。我撫摸著懷中的小狗對她說。芹香不再看手，抬起頭，目光對我充滿了感激。

我看到芹香走向了河邊，將一雙九歲的小手浸入了冬日刺骨的河水中，并用淤泥搓洗著。這一幕根林也看見了。根林迎著黃昏從河堤邊走來，看到芹香時，一把將她提了上來。你在干什么？爹，我在治癬。這能治癬么？誰告訴你的？芹香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投向我。芹香將目光投向我，意思是說治癬的目的是為了摸我的狗，并不是說是我讓她將手放入河中的?？墒牵茱@然，她爹將她的目光理解成了類似后者的東西，所以我看到根林拉著芹香走到我面前，給了我一個半響不響可是很疼的巴掌。他手上的糙皮將我的臉拉得火辣辣的痛。我很憤怒，但沒有哭，我看到芹香用著一種極度驚恐的目光望著我。我瞅了瞅根林，瞧了瞧我懷中的小狗，又看了看芹香后，飛快地轉身離去。

太陽拖著個只剩下余燼的尾巴時，我跟在父親和叔叔后面走向了芹香家，紅通通的火光從灶膛里撲閃在根林的臉上，他的眼睛還沒來得及從灶膛中的明亮過渡到門前倏忽即來的黑暗時，就被我父親一腳踹翻在灶膛前的柴草堆里，隨后我叔叔也沖了上去。根林的嚎叫引來了芹香和她的母親。芹香的母親撲向我叔叔時，被我父親順勢一帶，她就倒在了根林身上，接著，芹香也撲向了我叔叔，我叔叔只顧踢根林了，根本就沒理她，隨后我看到她拿起勺子要砸向我叔叔時，我就沖了過去，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勺子從她的手中掉落了下去，芹香坐在地上哀怨地大哭了起來。

這件事過去兩天后，我看到芹香一洗那日的哀怨，無比燦爛地抱著一只小狗在一群孩子中間走來走去，一只長滿癬的手像條快活的魚一樣在小狗泛著綢緞般光芒的身上游來游去。

芹香稱這條狗為黃皮，我叫它雜種。后來，這兩個名字都為人所忘卻，所有的人都稱它老狗，我也不例外。

我養的狗丟了一個又一個，死了一茬又一茬，最長的在我身邊也沒有呆過半年的。它們有淹死的，毒死的，咬死的，有被狗販子偷的，被鄰村的孩子偷的，也有不知是死還是失蹤的?？傊?，這么些狗加在一起也沒活過雜種，所以當我抱著一只又一只小狗的時候，雜種卻還像影子一樣活在芹香身邊。

我喜歡狗，可我卻不知為什么總留不住它們，母親請人給我看相時，算命的白胡子老頭說我以后定能升官發財，大富大貴，樂得母親是合不攏嘴，可我對這些并不感興趣。你知道我為什么養不好狗嗎？我插嘴道。母親瞪了我一眼，可我沒理她。你屬龍，龍沖狗，是克狗的命！

我不信老頭的話，芹香也是屬龍的，可沒等我開口質問老頭，母親就一把將我拉走了，怕我說些不吉利的話。其實多多少少我還是有些信老頭的話的，所以從十二歲起，我再沒養過狗，就連狗肉也再沒吃過，只記得那是一種聞著奇香，吃著卻令人格外惡心的東西，和臭豆腐恰恰相反。

自己不養狗的時候，我開始憎惡別人的狗，但惟獨對芹香的雜種憎惡得厲害。每次我從芹香身邊經過時，芹香不看我一眼，雜種也不看我一眼，芹香瞟瞟我，雜種還是對我做不理睬狀。有句話叫“天人合一”，我叫她們是“人狗合一”，因為芹香無論走到哪里，雜種就跟班似的黏到哪里，就連上學時也不例外。芹香走進教室坐定后，雜種就臥在她的桌子下面。我是班長，我的私心告訴我不能容忍這種行為，于是我號召班里的孩子將雜種哄出去，我們用凳子砸它，雜種靈巧地躲過并竄到外面，它用一種焰氣騰騰的眼神盯著我，同時喉嚨里發出怨怒的嗚嗚聲。芹香十分生氣地看著我，然后走到教室外面，用手輕撫著雜種，淚水也滴落到雜種的身上。從那以后，雜種再沒進過教室，頂多是站在門口張望幾下，或汪汪兩聲。這樣的日子持續了許久。

有一天放學，經過芹香家門口，雜種突然沖出來撲向了我，我的褲子被它撕了個洞，小腿也被它撕出了個口子，我用磚塊擊中它的耳朵后，它才嗚叫著逃開。爾后，芹香的父親根林到我家里向我父親賠禮道歉，并送上注射狂犬疫苗的錢，這些錢對芹香家來說不是個小數目。第二天，父親載著我從鎮上的衛生院回來時，我看到雜種被根林用套子吊了起來，口吐白沫，四肢抽動著懸蕩在空中。雜種幾近奄奄一息的時候，芹香突然出現了，她大哭著央求根林放了雜種。這時我父親說，這畜生不通人性，早該殺了，以后要是再咬人，你擔當不起。根林聽了我父親的話后，面無表情地將雜種松了下來，雜種躺在芹香懷里猛烈咳嗽的時候，我看到父親臉上呈現出一種朦朧的蒼灰色，同時目光瞢然。

以后雜種每次碰到我時，總是用著一種近乎諷刺的眼神瞧我，狗眼是真他媽的看人低。它甚至還曾追過我幾次，不過都被我躲開了，我一彎腰裝作撿石子的樣子，它就嚇得四處逃竄。我早晚要弄死你，我沖著它逃遁去的影子叫道。

日子滑過去了，我一天天地長大，芹香和雜種也一天天地長大，可是當我還在長大，芹香也仍在長大，我有了胡子，芹香有了胸脯時，雜種卻結束了長大，開始了一段萎縮的生命。我知道它老了，這時村里人開始叫它老狗，我也一樣，只有芹香依舊喊它黃皮。

在它還沒成為老狗時，我一共襲擊過它三次，一次是它在河邊吧嗒吧嗒舔著河水時，我用磚塊砸中了它的后背，使它驚嚇得栽入了水中。另一次是我將幾枚圖釘塞入一塊餅，放到它經常路過的小巷，它機警地圍著餅兜著圈子，嘴里還發出哼哼嘰嘰的聲音，可最終它還是下了口，當然也就免不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叫。最令我記憶猶新的當數第三次襲擊，那是雜種發情的日子，恰好另一只母狗也處于發情期。我放學回家看到它正在嗅那條母狗的私處，隨后它一躍而起撲到了母狗的后背，我急燎燎地沖入家中摸出了彈弓，朝著正在交媾的雜種猛打，我的彈弓擊中了它的肚子、它的眼、它的頭，還有一次我專門瞄準它的下體，結果依舊命中。雜種被我打得四處逃竄，可它并不能將自己從那條母狗體內退出來，我看到那條瘦小的母狗在它的瘋跑之下被拖得遍體鱗傷，而老狗自己的身上也是傷痕累累，也就是從這次起，雜種再不敢看我，每當我看到它時，就見它遠遠地就躲了起來，即使芹香朝我走來，它也不敢隨芹香走向我。

村子里的人靠著卷爆竹漸漸富了起來。最先開這個風氣的是三拐子，三拐子從小就患有小兒麻痹癥，行走十分不便，家也窮得叮當響，長到二十七八歲都從未有過任何一個媒婆跨過他家的門檻。可自從卷起爆竹后，三拐子家的草房就扒了，起了樓房，媒婆也接踵而至。可沒多久，三拐子就在自己的家中化作了灰，陪同他的還有他剛過門不久的新媳婦。三拐子雖然死了，可村子里的人并不記得他的死，只記得他卷爆竹時的富裕，于是卷爆竹的人越來越多，村子里的樓房也一幢幢豎了起來，可芹香家卻一直沒卷。

我坐在初一寬敞明亮的教室時，芹香也在。我坐在初二寬敞明亮的教室時，芹香卻不在了。她在外面，用手抓著窗戶上的鋼筋聽課。老師讓她進來，她不肯，腦袋搖晃著搖晃著就晃出了眼淚。下一次上課她還在，只是不知什么時候聽著聽著就不見了人影，不知是回家帶剛出世不久的弟弟去了，還是跟著她父親根林下地去了。只有幾次她完完整整地聽到了放學，然后在放學的路上我看到她飛快地奔向家里，后面跟著的是老狗。后來芹香還去聽課，只是她后面除了老狗，還有根林，他一把將芹香的手從教室窗子的鋼筋上剝了下來，然后把她拖走了，留下的除了老狗狂躁的叫聲外，還有芹香聲嘶力竭的哭喊。如此拖拉了幾次，芹香再沒出現在教室的窗前，我見到的她不是在田里，就是在從田里回家的路上。那是一組聲色兼備的圖畫，落寞的身影和辛勞的汗水，然后再加上老狗日漸喑啞的吠叫。

村子里卷爆竹的作坊越來越多，不僅是在豬圈里牛棚中。村子里的人不怕上面的人來查，因為他們收了村子里的人孝敬的好處，他們是不會斷了自己的財路的，所以他們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益處。沒多久，芹香家也卷起了爆竹，可芹香卻不愿干這個，她出去了，在南京一處地兒給人家打工。這一年，老狗七歲。

沒了芹香的日子，老狗就獨自在村中晃悠，它被別的年富力強的公狗或母狗欺負，而欺負它的那些公狗母狗又有可能是它的兒子或女兒。這時，我已經在外面讀高一了，兩星期一次的回家使我還是能看到老狗，它不是在跟別的狗廝打，就是遍體鱗傷地行走在沒有芹香的日子里。有一次我碰到它，它正邊舔舐著自己的傷口邊往前走，全然沒有看到我，等它看到我的時候，我以為它會像往常那樣躲，可是它沒有，只是用一種哀憐的目光望了望我，然后搖晃著尾巴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以為它忘卻了曾經我給予它的痛。

老狗八歲半的時候，村子里突然一聲巨響，當時我正在去往高中的途中，我回頭一望，只見一股濃煙從村子當中騰起。我家出事了。我拼了命地往村子里趕，我看到好多戶人家窗子的玻璃都被震壞，就連一些雞鴨也都嚇得六神無主，可是等我跑到出事點時，才看到芹香家的樓房連頂兒都沒了，整座房子如同導彈襲擊過了似的直冒著煙。

消防隊和村子里的人清理廢墟時，我模模糊糊看到了根林和他的老婆以及一些幫工。他們早已咽了氣，惟有根林還在劇烈地抽搐，人們看到他被炸得就像是一具滿涂污血的木乃伊，沒了衣服，沒了皮膚，沒了眼睛，沒了鼻子，同樣，也沒了他做為男人的標志，只有一只胳膊揚在胸前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可最終，他什么也沒抓到，然后就被一張床單蓋住，不再動彈。村里人說，死得跟三拐子簡直是一模一樣。

我沒見到芹香。等我再次回到家的時候，母親說芹香回來過，便沒再說話。我走到芹香曾經的家時，那里還是廢墟一片，磚石瓦礫還如爆炸后的一樣，只是不遠處又多了幾座新墳。在那里，我看到了老狗，它真的很老了，目光滯重，毛色黯然，骨瘦嶙峋。它也看到了我，同時和我對視著，我從它的眼睛里除了看到大坨的眼屎，還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悲涼。我不想看它，可它卻還在盯著我看，似乎是在質問一些問題，想讓我給它作答，可我真的不知該對它回答些什么，它似乎也察覺出了這一點，沒等我回過神來，它就從我身邊走開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注意它了，只是在村子里的人說老狗怎么還不死時，才使我偶爾的憶起它來。

約莫兩個月后的一個周日，母親仰著面告訴我說芹香死了，我以為她在開玩笑，可是她的面容依舊沉峻，我這才隱約地意識到母親所說的真實。

芹香真的死了。有人在南京的一個湖里發現了她的尸體，并同她肚子里已幾個月大的孩子。沒人知道她的死因，我不知道，母親不知道，村子里的人也不知道。

我再次走向那些幾個月前剛形成的墳時，看到又一座新墳偎在它們旁邊。那些墳上面早已被荒草的郁郁蔥蔥所掩蓋，只有這座新墳的泥土還未來得及變得干燥。在這里，我再次看到了老狗，它臥在這些墳中間，比先前要更顯清瘦，我甚至從它的眼神和姿態中察覺到了縷縷上升的死亡氣息。也許要不了多久，它也會腐爛在這里，我看著老狗，心里這樣想著。老狗也許從我的眼睛里讀出了我在心中所說的話，于是它行將死亡的軀體從那些墳中一躍而起，嘴中的牙齒一下子嵌入了我的皮肉。它的力氣大得驚人，完全超乎我的想像，我真不知它是從哪里突然迸射出的這股力量，只是能明顯地感覺到它的牙齒是這般的發達。

我迅速地朝村中奔去，看到我的人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被老狗咬了。那些人疑惑道，老狗還能咬人么？

我簡單地處理了下傷口后，從家中拿了些火藥，自制了個“騷狗蛋”，并在上面涂滿了肉汁，然后丟給了老狗。

老狗死后，我這才恍悟它在咬之前那眼神的含義，它本就知道我丟給它的是一種將致它于死地的東西。

望著老狗的尸體，村子里的人說這狗命真長啊。

村子里的人說這狗身板真瘦。

村子里的人說這狗真惡心。

只有一個孩子說，這狗活多長時間了？

九年，我說。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