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娥坐了兩小時的車,到了縣城。
縣城不大,蘆城酒樓不小。黑蛾找到酒樓見到老板,老板是個玩笑人,說,黑娥好好干,端盤端好叔叔教你站壇場,壇場站好叔叔教你站柜臺,我給你爸也好交待;咱的酒樓大,檔次高,顧客都是公家人,你爸想得美,這兒體面,掙錢多。
黑娥說,叔我現在開始干。
黑娥抹下背包換上衣,便端盤。一日多少餐,一餐多少盤,拿煙拿酒跑得歡。黑娥手腳麻利心眼靈細,顧客夸贊老板賞識,不過半個月,就站場。
站場較輕松,少跑腿,多見識。客人一來,黑娥抓起菜單拈起筆,引人到席上,待人坐定,央請點菜。幾個人,幾個菜,喝甚酒,吃甚煙,黑娥言誠意切兼帶婉轉又不含糊。捉筆記清,撕給候著報菜的服務員。菜上來,黑娥謹慎遞入餐桌,便挪一旁聽候顧客吩咐。餐盡人散,黑娥回到柜臺前。
老板說,黑娥干得好,過了明兒,教你站柜臺。
要不是一件事,黑娥真的就要站柜臺。
下午來了七個衣裝整潔的客人。老板吩咐了,政府某局,不敢怠慢。黑娥說,叔我知道。便抓了菜單拈了筆,引人到席上,待人坐定,央請點菜,幾個人,幾個菜,喝甚酒,吃甚煙,黑娥言誠意切兼帶婉轉又不含糊。捉筆記清,撕給候著報菜的服務員,便挪一旁等上菜。
七人里,三老三壯,還有一個小青年。老的小的不說話,壯的說些黑娥聽不懂的話,什么任務緊迫啦,今晚加班啦。過了會兒,黑娥聽懂了,其實誰也聽得懂。
壯的說,常超呀,啥時吃你喜糖呀?常超便是小青年。
常超說,老哥又拿我逗笑。一副不好意思相。
“老哥”說,逗笑?你小子眼珠朝天看,要求高。
常超說,咋敢哩。
老哥說,不高嗎?不高老哥再給說一個,你看這個服務員咋樣?樣子又俊心眼又活,攬上人家撐你半個家。說著看看黑娥笑。一桌人也看看黑娥笑。
黑娥當下一陣亂,臉又紅,心又跳。臉紅是那老哥開她的玩笑,傻子都能聽出來;心跳是她受不住這玩笑,卻有氣不能使。她知道,城里不比鄉下,說話做事要注意,要不人家說她灰著哩。
黑娥窩火站著,眼朝別處看,臉色很難看。
菜來了,黑娥接過來,遞進餐桌時,心想你們還是公家人,人家侍候著,還拿人家笑,不是東西。心一分,手一松,一盤油炸魚潑在了常超大腿上,魚塊掉地,魚湯四濺,滾燙燙的。常超一聲悶叫,嘴里咝咝地,轉身掃了眼黑娥,再轉身拿餐紙。黑娥大驚失色,慌慌說著道歉的話,飛快拿餐紙,要替常超擦。常超說,你沒事吧,我自己來。
空氣凝滯了兩秒鐘,老哥發話了,盯著黑娥說,你咋端盤的?蘆城酒樓咋有你這號?
黑娥臉沒了,淚便涌出來,掩面哭著跑走了。
老板問,黑娥咋回事,哭甚哭?黑娥怯著不答話。老板過去了。
老板回來臉色很難看,說,黑娥你……平時也可以,關鍵時候不操心!那是咱的主顧呀。黑娥不說話,有話也說不出。
老板說,算走運,好后生替咱說好話,教我對你別數話,要不我賠一頓飯。黑娥問,叫常超的說好話?老板反問,你認得?黑娥不語了。老板說,以后操心些。卻再沒提站柜臺。
黑娥想,不站柜臺就不站,不站柜臺站壇場,還能看常超。常超是好人,心要記牢,眼要看實。如今好人不多見,人家常超身在公家,心包天下,沒有看不起咱。
酒樓打了烊,黑娥與姐妹們回到宿舍。大家累得骨頭散了架,呻呻吟吟,唧唧哼哼。這個說,我腿困。那個說,我身乏。還有說,我今兒127回,端盤子89拿煙酒38。
黑娥不說話,洗了臉腳上了鋪,取出床頭鞋盒里的針線,便又納起鞋墊來。
同伴問,黑娥你老做襯襯,做下給誰哩?
黑娥說,愛好嘛,給誰哩,閑了給你也做雙。
同伴說,還是給你男朋友。
黑娥便笑罵,說,我送你一雙,你再送給你對象。
不幾天,常超一干人等又來了,黑娥再站場,臉色靜了些,手腳慢了些,那老哥也無甚話,那常超更無甚話,場面也算樂融融。黑娥閑了看常超,常超閑了玩手機。酒過三巡,常超說,老哥給你發個好段子。常超坐老哥對面,黑娥站老哥后面。短信發過來,黑娥看見了,記住了常超的號。
晚間黑娥上了街,來到蘆城畔。蘆城一座山,三面臨著水,石崖高又險。望對岸,有小鎮,燈火闌珊。黑娥掏出手機撥了那個號。
你是常超不?
……嗯,你是誰?
我是黑娥,蘆城酒樓的……害你洗褲子的……話一出口黑娥后悔了。這么說不行,不這么說也不行,不這么說再怎么說?
哦……事過了,沒事了,你咋知道我的號?
黑娥笑笑沒回答,說:你是好人。
電話那頭笑了笑,穩重又俏皮,成熟顯年輕,說,你要道歉嗎?
黑娥說,沒臉了,反正謝謝你,那天你說好話我知道,老板說給了我。
那頭只是輕輕笑。
再說什么?黑娥覺得沒話了,說,打擾你了。
呵呵,沒事。
黑娥回到酒店躺在床上想,真想送他一雙鞋襯襯。
既然是主顧,便要經常來。常超很快又來了。席間酒大了,老哥和老哥,什么話都說。后來常超也摻上。黑娥有時真想笑,笑常超,總被老哥笑。常超上了臉,有時瞄黑娥,只一眼。黑娥臉一紅,躲開了。
那晚常超意外來電話,黑娥不敢接,幾聲過后,還是接了。
黑娥嗎?我是常超。
嗯……你還記得我。
我早記得咧。
為甚?
因為你俊……
黑娥慌了,耳朵燒燒的,心里咚咚的。下了床出了宿舍到樓道,說,常超你醉了。一個小時前,常超是被老哥架出酒樓的,黑娥看見的。
常超說,我沒醉,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黑娥說,我們農村人,沒文化,不懂得。
常超說,黑娥你跟其他女子不一樣。
黑娥說,咋不一樣。
常超說,黑娥你像我妹妹。
黑娥感到渾身發僵了。
常超話不完,說,黑娥我們交個朋友吧。
黑娥笑了笑,笑得很勉強,因為太緊張。
常超說,黑娥我想見你哩。
黑娥快要窒息了。
常超說,黑娥我在城畔上古塔下等你,就現在。
黑娥來不及反應,電話很快掛斷了。
咋辦哩!黑娥眼看著手機懷揣著兔子,在樓道里踱過來踱過去。
同伴出門打水看見了黑娥,問,黑娥做甚哩?黑娥說,打電話哩。虛得手里一把汗。
蘆城一座山,三面臨著水,石崖高又險。望對岸,有小鎮,燈火闌珊。
常超說,黑娥你來了。
黑娥說,你是官我是民,官叫民來民不敢不來。
常超說,黑娥你笑我,我又不是官,我是一個兵。
黑娥說,不論官不論兵,橫豎都是公家人。
常超說,黑娥你過來,教我看看你。
黑娥不過去。
常超輕輕湊過來。
黑娥慌得往開躲,往后退,想走又不忍。
常超一把拽住黑娥的手,說,黑娥我想你。
黑娥一把掙脫手,說,你的酒氣可大了。
常超說,黑娥我早就愛你了,你跟其它女子不一樣。
黑娥說,你別再說了,我來后悔了。
常超說,黑娥你膽小。
黑娥說,我能來,膽子不小了。
常超說,你就小。
黑娥忍不住一笑,說,你真像個小娃娃。
常超終于逼進來,一把攬住了黑娥,說,我就給你做個娃娃做不了的事。說著嘴巴拱上來,啃黑娥。
黑娥惶恐使一聲,掙也掙不脫,四肢綿軟了,大腦崩潰了,五臟焚毀了,喉嚨窒息了……
良久常超抬起頭,望黑娥。路燈照著黑娥的面,臉兒紅紅的,眼兒癡癡的。
常超說,黑娥舌頭甜甜的。
黑娥有氣無力地掙脫手,背過身,說,我要回去了,酒樓關門了。
常超說,黑娥你會想我不?
黑娥說,不敢想,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常超說,黑娥小看我,我爸是局長,我媽是主任,有甚給哥說,哥哥叫他水漏完了尋不上鍋爛哪了!
黑娥猛然調轉身,一把抱住常超說,你要對我好……
黑娥摸出懷里的鞋墊墊,說,常超哥,這是給你的,為你看起我,為你替我說好話。
常超接過來,看了又看,嘻嘻地說,黑娥手真巧,納得紅花和綠葉,你紅花,我綠葉。
黑娥搗了常超一拳,羞羞地笑。
常超抽出一支筆,說,黑娥鋼筆送給你,為你理解我的心。這鋼筆,我曾用它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哩!
黑娥接過鋼筆摸了摸,揣在懷里頭,俏笑說,聽不懂。
常超扭扭黑娥的鼻頭,說,誰要你聽懂……
黑娥心里那個美,說話那個甜,手腳那個利,屁股那個扭。老板說,黑娥好好干,只要不出岔,還教站柜臺。
常超常常來,黑娥常常站。常超有事瞄黑娥一眼,沒事瞄黑娥兩眼。黑娥有事瞅常超一眼,沒事瞅常超兩眼。晚間二人相約城畔上古塔下,嘗不盡的甜蜜與溫暖。
老哥說常超,真的看上咧?常超笑,胡說哩!
同伴說黑娥,真是你對象?黑娥笑,胡說哩!
常超幾天不來了,黑娥打電話,問,干甚哩?
常超說,單位忙壞咧。
常超又幾天不來了,黑娥打電話,問,干甚哩?
常超說,單位忙。
黑娥說,晚間也忙?
常超說,加班。
黑娥說,你不高興咧。
常超說,沒有不高興。
常超很長時間不見了,黑娥打電話,不接了,關機了。
黑娥打到常超家里邊。
你找誰?
常超在不?
……不在。掛了。
蘆城一座山,三面臨著水,石崖高又險。望對岸,有小鎮,燈火闌珊。
黑娥說,為啥不見我為啥要關機。
常超說,黑娥你別急黑娥聽我說。
黑娥說,說。
常超說,黑娥我爸是局長我媽是主任。
黑娥說,你爸是局長你媽是主任,都是官。
常超說,黑娥我有兩個妹。
黑娥說,你有兩個妹,不是三個妹。
常超說,黑娥我是家里的老大。
黑娥說,你是兩個妹的哥。
常超說,黑娥我爸我媽靠我撐門立戶哩。
黑娥不懂了。
常超說,要我對象撐門立戶哩。
黑娥糊涂了。
常超說,要我找個公家人……
黑娥懂了。
蘆城一座山,三面臨著水,石崖高又險。望對岸,有小鎮,燈火闌珊。
黑娥哭了,天也不見了地也不見了。
常超說,黑娥別這樣黑娥我們是好朋友……
黑娥不哭了,說,常超我要我的鞋襯襯。
常超帶著,取出來。
黑娥左手塞給常超鋼筆右手奪過常超鞋墊,一把扔下了黑石崖。
常超耷下了頭,垂下了手,長嘆一聲氣,說,黑娥……
黑娥咽了把淚又抹了把淚,端端便走。經過常超時掛了一下常超的胳膊,掛得常超轉了一個猛圈。
黑娥獨自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昂起頭,只是想,那么好的一雙鞋襯襯,又沒了。
常超結婚的前一天,黑娥背上背包上了市里的車。
(責任編輯 伊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