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滾圓的那個夜

我帶一個保安匆匆跟著一個農民走別一個保安仍舊守在卡點。農民知道那個地方。他走到我們卡點已上氣不接下氣，上身裹了大紅的天鵝絨外衣，下身穿一條棉毛內褲，我看到棉毛褲上那個橢圓型的撒尿孔，孔下面的布料濕黑著直至左邊的大腿部。當然在寒風中，我們聞不到一股尿騷味。雖然在我們看到他時，他是緊著步走過來的，但從他的氣色看，明顯跑過一段路。他抱怨我們的卡點想不到會這么遠。還說早知道遠的話，就換上衣服過來了。他領著我們走的時候，幾次想把天鵝絨穿起來，可是實在太小，只得繼續裹著。他笑說是他老婆的衣服，焐在被窩里，突然想解手，就隨便披件衣服出門來。天實在冷，而且是深夜。我的手表每到整半就會嘀叫一次，所以我不照手電筒就知道現在十二點半已過。十二點是我們撤卡的時間，要是老順不去追那輛摩托的話，我想現在我也焐在被窩里了。老順很固執，說沖卡的那輛摩托不是一般的有問題，便騎上三輪摩托去追。那時已近十二點，我和兩個保安正抖擻著戀著下班，他偏在此時橫插一杠，勸也勸不成，能不叫人鬧心?這個老順，年紀一大把，再幾個月也熬退休了，脾氣怎么還是個愣頭小伙，有事情都直來直去地牛著干。什么年代了還這樣?其實呢，做警察也有做警察的巧坎，治安好是我們管理得力，治安不好呢，那是社會大勢所然，也責怪不了我們。一個老順兩個老順，你再牛逼也整不過大局，撐什么呢?就像剛才，一輛摩托車沖卡，拒絕檢查，放了也就放了，他的額頭上又沒寫著罪犯兩字，又不是指揮中心督辦攔截該車，也可以迷糊迷糊，當做打個哈欠沒看到，然后平平安安回家。家。老順喂。我們都是有家的。

雖然是農民領著我們走，但我們卻不知不覺地走在農民前面，幾乎小跑起來。月亮曬得猛，曬得我們仨在馬路上起了影兒，所以能分辨著快走。我們倆都不說話，如果在白天，農民能夠看到我們倆都陰沉著臉。農民在后面踏出啪噠啪噠的聲音，說明他不但跟著吃力，而且穿著橡膠質底的拖鞋。他說路遠著呢，跑不到那里。本來呢，我們應該在行進的途中詢問他一些情況。但我們問不出口。我們害怕從他的口中得到一個極端的答案。他剛到卡點時說，一輛閃著警燈的三輪摩托陷在他家門前的臭水溝中。這就夠了，夠了。我們不希望從他口中了解到更多的情況，我們只希望快點趕到那里。當然，我們也沒有心情過分留意這個農民可笑的穿著。他其實并不可笑，簡直令人厭惡。因為他是帶著一個可怕的消息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我沒去留意農民的話，反而跑了起來，后面啪噠啪噠的敲擊頻率也漸漸加快。保安說，要不要先匯報一下?我拍了拍后腦勺，我真急糊涂了。于是打電話給指揮中心。說老順出事了，在王家村的河里，我們正在趕去的路上。電話那邊，出現蟋蟀聲，話筒馬上被另外一個人拿著，用嚴厲的語氣問我情況。我知道，肯定是領導。我說是老順追一輛沖卡的車子。我說得氣喘吁吁。因為我在趕路。電話那邊的領導打斷了我的話，說我們過來再說。我茫然地按掉電話，看了看身后的農民。我擔心會不會將情況說嚴重了，也許是小事，老順正蹲在岸邊，愁著怎么將車子拖上岸呢。如果是這樣，我和老順都會受到批評，批評老順處事鹵莽，批評我大驚小怪。然后呢，老順就會批評我，說我不該把事情抖到上面去。我狐疑著，有點怪保安多嘴。我突然問農民：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農民一一作了回答，他有些不開心，說：你們不會想車子是我推下去的吧!我連忙解釋，說萬一出了事情，材料里面必須寫上報案人的姓名和工作。農民這才順心。其實，我問得也不無道理，起碼肯定這個農民的精神是正常的。也不是夜游者，是一個有公德心的樸實的農民。我們卡點那個地方，有一輛亮著警燈的面包車急速駛來，從我們身旁呼嘯而過。是醫院里的救護車。農民指著迅速遠去的車子說：你們看，是出事了吧。然后向我借手機。農民是朝家里打電話，問情況。情況很糟糕，他老婆早和一些村民在樓下了，他老婆說水里有個人。有個人!我奪過電話問人是誰，怎么樣?農民的老婆問我是誰?公安!農民的老婆說：兇什么!水淺，整個人都泥著，我怎么知道是誰，不過，有頂帽子，對對，也是公安，公安!我的腳步突然慢了下來。把電話重新給了農民。農民嘰嘰嘎嘎又問了他老婆一些話，顯得有點興奮。然后，把電話還給我，說剛才那救護車也是他們村里人打的。人好像已經那個了。

那個的意思，就是死了。誰也不好這么說，雖然我們都知道。但人群里紛紛揚揚都在這么說。不過。在車廂里。李副局長也這么說了，他說：老順已經走了。李副要我跟前面的駕駛員打招呼，車別開這么快，可以慢慢地來。我就和前面的駕駛說了：要注意交通安全，速度不能超過50碼。我把李副的指示交警化地闡述出來，感覺倒是成了一種表現。我的受寵若驚馬上轉化成面紅耳赤，并在陳所長鼻子里似乎哼出來的冷氣下急速降溫。我真有點想象不到，平時高高在上的李副，竟然能在救護車的車廂里近距離接觸。還有派出所陳所長。他們其實叫不出我的名字，但我敢肯定。經過今晚，他們將會對我開始產生印象。從某種意義上說，地上躺著的老順倒成了介紹人。如果他們在今后某一天和我相遇，還對我漠然視之的話，我將會給他們貼上官僚的標簽。我對官僚過敏。說起我和老順的關系，其實很一般，一般得平時見面，可以不打招呼。也就是說，大家知道對方是局里的，僅此而已。他是刑警，我是交警，沒有業務交往。人事和財務都相對獨立。要說一定有什么交往，我看到在香港警匪片里。刑警犯錯誤可以淪為交警。要不是半個月一次的夜間設卡，民警實行簽到制，我到現在還叫不出他的名呢。在局里，我叫不出名的?？隙ú皇穷I導。老順少說五十來歲年紀，民警了一輩子，混不成個一官半職，卻混出個愛抓嫌疑人的習慣來，也是怪了。不聰明?，F在果然闖禍了。你走了。你的家庭就從此浸淫在悲痛之中。政府能憐他們幾年呢?再說，烈士也沒這么好評，沒有關系，加上單位辦事松垮一點，很容易被上面卡。人不一樣，看法也不一樣，說為民犧牲可以，說無謂浪費警力也可以。如果是后者。單位領導還要受批評。人言可畏。剛才，在現場，已經有人在傳說了，說，警察追犯人。犯人跑了。警察死了：警察不是被犯人刺死的，是掉進才半米深的臭水溝里淹死的。多難聽。狼牙山五壯士，是消滅了大量敵人以后才跳崖的，如果一開始就跳崖，還不被人罵死?和平的年代，成為英雄的機會很少。老順這樣。算英雄嗎?我看了看黑溜溜還淌著鹵水，渾身散發著刺鼻臭味的尸體——他剛剛在一個小時前和我同桌吃過方便面，哦，對，他還遞給我一根煙，笑說女兒找到男友了，有煙抽了——我看到的卻是一種失敗。失敗的警察，失敗的丈夫，失敗的父親，失敗的我的同事。應該不是我的榜樣。車廂里只有我們四人，李副，陳所，我和地上躺著的老順。陳所是陪著李副來的，李副上車廂，他勸，勸不成再開門，李副抬尸體，他攔。攔不成他指揮我替著抬，李副銜煙，他點，李副也給我一根，他也順勢點，我算是沾了李副的光。先前跟我的保安。被安排在現場施救，三輪警車陷在溝里，一時還不易搞上來。至于那個農民，見電視臺記者來，去搶鏡頭了。他跟鏡頭從撒尿開始說起。應該讓他說，他是第一個發現者，盡管發現的不是個寶藏。記者看到了李副，要擠過來采訪他，并想來取老順的鏡頭。李副用手指碰了下老順的鼻子，說還有氣，馬上送搶救。于是我們先把老順送上車走了。陳所問李副，自從陳所和李副到現場來以后，陳所一直都在問李副，好像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所長，應該不會這么白癡。陳所問：李副你說老順已經走了，為什么還送醫院?李副說：一是逃避記者，二是安慰老順家屬的心，我們作出了積極的搶救，三是人死不死，由醫生說了算。李副說了三點，陳所點了三個頭。我愣在一旁，傻乎乎盯著透射在老順肩上的月光，涼澀澀的。我驚異一身污黑的老順也可以展現亮光。定睛一看，原來亮光閃現于制服上那三顆銀質金屬星。一級警督。普通民警的最高警銜。我呢，剛三級警司，離老順遠著呢，要再干近二十年。如果像老順這樣，見忙就幫，見不公平的事就出頭，見違章就糾正，見嫌疑犯就抓，抓不到就追，我能活到他那個年紀嗎?能安全地掛上一級警督的銜嗎?我看看陳所，一級警督，再看看李副，李副穿著一件便西服，我知道，李副也是同樣的警銜，都安全地活著，很幸運，很不簡單。我想，小的時候，每年春夏之交，都要到水溝里抓黃鱔。一年一年地抓下來，黃鱔是越抓越小。特別是，在一年的最后幾天里，黃鱔小得可憐，都一兩半兩的。偶爾——其實不過一兩次——抓到一條大的，一斤左右的，我們在興奮之余，不禁會想，它怎么能經歷我們幾年地毯式的搜捕而幸免于難呢。又相互慶幸著：它終于沒有幸免于難。想到這，我用牙齒狠狠咬下嘴唇，我怎么好這樣想呢?這是對老順，對李副和陳所，對未來的我是極大的不敬。醫院到了。

在去醫院的路上，李副的電話一直在響，他也主動地給人打電話。我知道，局長要來，其他的幾位副局長也要來，政委出國考察去了，李副沒有打電話給他，打了也不能來。管政法的市委鄭副書記正在從省城往回趕的路上。李副還叫了一些人手來醫院幫忙，都局里的，我不知現在還有什么忙好幫。他特別在電話里叮囑后勤科長，安排好第二天的追悼會，做好家屬的安撫工作。李副又命令后勤科長暫時對老順家屬保密，等局長定了再說。李副也有李副的道理，叫后勤科長怎么跟老順的家屬說呢。李副是分管交警的副局長，以前處理過交通事故。交通事故中，有些人死得是很難看的，必須去醫院或者火葬場整過，才能擺出來給家屬看，否則，家屬會受不了的?，F在的老順也不怎么好看，所以不能馬上通知老順家屬，我想李副考慮的大概就是這個因素。這個深夜，是屬于老順的，市里這么多重要人物將在今后兩天圍著他團團轉。還有馬上就會趕到醫院的媒體。我們的辦公室主任又要熬夜了，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拿出連自己也不熟悉的老順的事跡材料生動地展示給媒體和群眾。又煩又熱鬧的兩天。但是，對于我來說。明天以后的事，跟我是無關了，老順的追悼會和遺體送別儀式，我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也就是說，我和老順的關系，過了今夜就結束了。半個月后的今天，將會有人代替老順和我設卡，卡點里的兩個保安會向新來者嘮嘮叨叨今夜的事，以度過寂寞難耐的時光。作為老順的同事，我在老順告別世界的最后一晚，實在沒有關于他的事情好追憶。說實話，今晚之前，我對老順的印象不是很好。曾經有兩三次，我想提前溜卡，都被老順制止了。這很令我惱火。但我可以原諒他，我不希望老順在結束生命的這個寒夜，身旁還有什么妒忌，猜疑和怨恨圍著他，令他未死的靈魂不安，

這是兩間并著的瓦房，一間垂著個25瓦的燈泡，另一間黑著。亮著的一間可以直接進入黑著的一間，沒有安裝門。兩間瓦房很簡陋，設施也一樣，中間一個水泥臺，靠北墻角一個可以放自來水的盥洗盤。沒有其它的東西了，連一個凳子也找不到。因為水泥臺砌在正中，就在周邊形成一米寬的走廊?？跓襞輵以谒嗯_的正上空。是一張現成的乒乓球桌。我讀高中的學校，就有這樣的水泥球桌一排列在操場的一端，一下課，哪怕只有十分鐘，我們都要跑去搶個位，抽幾把。水泥球桌兩端的草地被踐踏得形成一個個水坑。老順被擺放在水泥臺上。我們一下救護車，迎上來的值班醫生就吩咐我們直接將老順抬到這里來。很顯然，老順是不需要搶救的。如果是普通死者，醫生說不定不會同意讓我們滯留。但是，知曉情況后，值班醫生用中指推了推擱在鼻梁上的眼睛架，說，去老房子里擺一會吧，不過，明天早上必須安排撤走，畢竟我們這里只有兩個位置。醫生說的是實話，只有兩張水泥球桌。醫院小，沒有正規的停尸房，這兩間瓦房，算是兩間臨時停尸房。劉強悄悄對我說。這個地方最好少來。我問為什么。劉強也是交警。我們同一屆的。我巡邏中隊，他事故中隊，是李副叫來幫忙的幾個值班人員中的一個。其實，要不是今天老順出事，我還不知道醫院里還有這兩間簡陋小屋呢。劉強說。這兩塊水泥臺躺過多少病死的人。我說這我也知。劉強說，對啊。所以這里很臟，水泥臺，墻壁，洗手盤，包括房間里的空氣。都臟，都有細菌。劉強邊說邊用左手輕捂著鼻子，他還說停尸房后面的那幢三樓就是傳染病房。我說那你好回去了，我撇開劉強走進瓦房。

我們有五六個人圍在水泥桌旁。局長已經來了，還有兩個副局長。局長從外地調來不久，年輕卻禿頂，他和我們握過手后，最后緊緊握住老順的手，半天不說話。我們也看著這個泥人，布滿肉陷的瘦削的臉龐，被漸干的泥水定型了的亂發，沾滿污漬和浮游植物的藍黑色警服，失去了一只皮鞋的雙腳，從口袋里擠出來的半包香煙——我此刻還記得吃好方便面后抽根煙給我帶來的愉悅感——特別是，那雙眼睛，因未完全閉合而向下耷拉著，像在俯視自己可笑的身體，，局長說，怎么搞得這么臟，誰去拿塊毛巾來，誰誰，去我車上拿。又問，張法醫來了沒?李副答，快到了。有人拿了毛巾和臉盤來，是劉強。他擦著我的身體過去，直接把東西放在盥洗盤中，擰開自來水?？磥韯娫谏业臍?，可能是我誤解了他的好意。自來水沖瀉到塑料盤里，發出永不服輸的沙沙聲。大家茫然地聽著，大概都在想同一個事。白天能說會道，性格頑固的老順，就這樣永遠躺下了。這種感覺，無法準確表達。我的書房。養著六條金魚，游在同一個水缸里。金魚每隔兩天死一條，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經?？吹?，游弋著的金魚群里面漂著一條反白的了。當時我就想，活著的金魚在經過同伴的尸體身邊時，會有什么感想呢，現在我才明白，金魚的感想和我們站著的人群可能類似。局長說等不得張法醫了，我們先動手吧。于是，我們開始扒老順穿著的警服。我們在水泥桌邊圍得更緊，像是工人們在操作臺上拆一臺機器。我站的位置，正好可以脫尸體的鞋子和襪子。襪子濕黑著，凍手，一滴一滴往下掉汁液。尸體的腳不但冰冷，而且被水浸泡久了，腳趾的皮膚泛了白。腳底脫皮嚴重，是腳氣，大家動作很快，劉強已經把褲子退到了腳頭，警褲，棉毛褲和內褲一齊脫下。劉強就這個習慣，和我去浴室，他也是這樣脫自己的褲子。我不敢笑出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他皺著眉，我可以認為他還生著氣。但馬上，我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因為隨著褲子退下來，我聞到了一股不愿意聞到的氣味。屎味。同時我看到尸體內褲上的黃色屎斑。張法醫進來，他喘著氣，肩上背一個工具箱。他一進來，我們就讓開來。張法醫是刑偵大隊的驗尸官，今天來，卻是驗自己的同事。他面色凝重，沒有招呼我們，徑直走到尸體跟前，說：老順呀。你真是的。很溫暖的問候。簡直嚇了我一跳，我幾乎認為這樣的問候能使老順醒過來。接下來基本上是張法醫的事了，他習慣性地從箱子里取出橡膠手套戴上，頓了一下，又將手套脫了，塞進口袋。一把鑷子持在手中，鑷子的一頭是藥棉。突然，張法醫的鼻子空吸了凡下，可能他也聞到了氣味。張法醫對局長說：死于窒息。一邊說，一邊將鑷子深插進尸體的耳孔，搗了幾下，回出來，藥棉上都是血。然后換新藥棉，用鑷子朝喉嚨里搗，回出來，還是血。他搖了搖頭，指揮我們將裸尸翻個身。又問：警服呢?陳所指了指墻腳。老順的衣服已經扔在那里。張法醫說：得馬上去干洗一下，讓老順帶走吧。幾個局長開始商量事情，李副和局長決定留下來守夜。局長打電話給鄭書記，請他晚上不用過來了。至于通知家屬，他們認為還是盡快。尸體清洗干凈后，還得去他家取衣服，李副問誰知道老順的家，張法醫說他知道，就是走不開身。其他沒人知道。我說我也知道。有一次撤卡，我送過老順。李副說那好，他和我同去。走出瓦屋，我渾身發抖，我感覺外面的氣溫已降至冰點以下。月光下，我和李副的影子矮愣愣的，像兩只廢棄的黑色塑料袋，在寒風的推搡下，不斷朝前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