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久居城市,讓我開始憂郁。這里時光是停滯不前的,沒有鮮明的季節輪回。春天沒有冰雪消融和歸來的候鳥,秋天沒有落英繽紛和收割成垛的莊稼。
于是在每個雨亂燈昏的夜,村莊總會出現在我的視野。那里的雨水如一條線,牽引著天籟,有秩序地從烏黑逼仄的墻角滴落,紅紅黃黃的榆樹葉落滿了瓦溝,老房子的天井上懸著臘肉、棕葉、玉米……不遠處是空空蕩蕩的田野,下面沉睡著的是灰蒙蒙的土地,雜亂地橫陳著還有收割后遺落的枯黃的稻草。偶爾有覓食歸來的麻雀。嗚咽著濕漉漉地飛向村莊,宛如這里終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它們灰暗的顏色和村莊以及大地分不清彼此。
記憶中的雨就這么一直下著,淅淅瀝瀝的,村前的小河很快就漲得滿鼓鼓的,老房子的青瓦也被洗得锃亮锃亮的,村口那長長的石板路像被油漆過似的,雨把村莊里一切淋漓成一幅水墨畫。水意氤氳的村莊,宛如一座飄搖的古塔立在雨中,歲月的風一絲一縷都掛在它高高翹起的檐角上,溫潤的雨濕了又濕它古舊墻壁上的蒼苔。
在黃昏的每個田頭,我會看到不同的農人,穿著破舊的衣裳,溝壑縱橫的臉模糊一片。他們瑟瑟地蜷坐在田埂上,用粗糙的大手支在爬滿蔓草的灰土地上,默默地抽著劣質香煙,眼里深沉地凝視著這片沉寂的土地和勃勃生長的植物。他們不耕作,也不來回走動,在如血的殘陽下,凍結成一個詩意的剪影。他們固執地守護著這片土地。
村莊是個曖昧的詞語,象征著田園式的悠閑,也隱含著貧窮、愚昧、閉塞……它組成了偌大的地圖的大部分,卻又被孤獨地排斥在外面。在地圖上只有城市的痕跡和標識。因為繁華高傲的城市取代灰頭土臉的村莊,就這樣村莊地位日漸衰微,被無數約定俗成的符號隔絕在沉靜的土地上。
雖然在我筆下村莊會是這樣的詩意,其實我的內心里鄙視那些一味地把村莊看成世外桃源的田園生活的人。我童年就生活在文化與物質同樣匱乏的村莊里,光鮮和繁華都被那無邊的田野所隔絕。
屬于我祖祖輩輩生活的村莊如同中國千千萬萬村莊一樣毫不起眼,她坐落在長江北岸的一方平原上,千百年來就一直平靜地守在流淌不盡的長江邊。正是這條自然的屏障。把她與對面燈紅酒綠的金陵古城隔膜,對面曾上演過多少王朝興衰、帝王更迭,仿佛一切都與她都沒有任何關系。在我的村莊里,沒有金戈鐵馬,也沒有風花雪月,有的只是柴米油鹽的細碎,面朝土背朝天的勞作。在她并不輝煌盛大的閣層間,匍匐了幾千年的生命,似水的年華緩緩流逝,發黃的家譜代代延續。
二
我的童年和每個村里的孩子一樣,在每個夏日的午后,會湊著黯淡的光線在蟬聲鼓噪的院落里和小伙伴玩石子,抬眼見的只是古樸的廊檐青瓦泛出黑幽的光,偶爾吊著賊眼珠的灰老鼠從斑駁的墻根躡手躡腳地爬過。總是期盼著遠處傳來悠長的賣冰棍的吆喝,琢磨著家里的母雞有沒有下蛋,夠不夠換上一根豆沙的冰棍,想著想著便再也按捺不住……
村莊里孩子們總會在土坯殘墻或田埂河岸邊,七手八腳地弄些不知名的草,系上皺巴巴臟兮兮的圍裙,揮動小土鏟子,找著瓦碴、塑料做成碗碟,煞有介事地導演著自己的故事。你做我的新娘,我做你的新郎,他扮演爺爺,你扮演孫子的,過起家家來。興致勃勃地,一直到天擦黑,家人叫著回家吃飯,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有時也會操上彈弓,折斷竹棍,拈來脫毛的掃帚,來打巷戰。你一個猴拳,我一個回馬槍的;你是齊天大圣、我是沙和尚,人模狗樣地折騰,咿咿呀呀,吵得雞飛狗跳的。偶爾也會失手,讓有的哥們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回家告狀,不一會老阿婆的罵聲又響起,就一哄而散。明天哥們幾個又耐不住性子,厚著臉玩到一起。踢毽子、跳皮筋、滾鐵環、抽陀螺……在村莊的孩子不像城市里的,有五花八門的高檔玩具,卻與土地保持著最親密的關系,在簡單的快樂中晃晃悠悠。
記憶中最熱鬧的時候是夏夜里看露天電影,那是電視還沒出現的時代唯一盛大的娛樂,要等到村莊里有結婚這樣的喜事才能盼到。在村邊用來擺放糧食的場院上,支上一方白幕。大人們早早地搬著凳子。規規矩矩地排坐在下面,搖著蒲扇拉家常,等待電影開幕。一臉矜持的姑娘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角,嘀嘀咕咕,不時地心懷戒備地瞟瞟旁邊晃來晃去的小伙子。孩子們則用自己不嫻熟的車技踩著破單車,炫耀地穿梭過一個又一個頹敗的拐角和墻壁。電影開幕了,我們卻不安分地竄來竄去,對電影的故事卻淡漠,依稀記得《少林寺》、《俠女十三妹》之類曾熱鬧過。
與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游戲相比,村莊里關于文化知識的東西卻是難得。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農人,天生帶著對知識的不屑與鄙夷,認為那只是城里人的事情。生活在村莊里的孩子們也像他們的祖輩父輩一樣,在村子里的小學識得幾個字后,就繼承了修理土地的事業。
而對于生活在村莊的我,文字是一種神秘而渴望的東西。每次村里人有喜事,必然放爆竹,那散落一地的紙片成了孩子們爭搶的財富。當然很多孩子都撿回來擦屁股。而我卻是如獲至寶地欣賞著零星的文字,沉浸于文字所幻造的快樂。也許對文字的敬畏讓我到現在仍鄙薄文字游戲抑或游戲文字。
三
在如今單調的重復生活中,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懷舊的心緒像潮水般涌來。泛黃的記憶,曾經的夢想。年少的心事,點點滴滴,如云煙般忽近忽遠。無限的愁思加深了我對夢魂牽繞的村莊的思念,蘊藏在心底的鄉情又重新激蕩開來。多少個夜晚都夢見曾祖母拄著拐杖,顫微微地站在油漆斑駁的村莊老屋門口。村頭的槐樹開滿了雪白的花兒,一串串地掛著,彌散著冉冉的花香。柳絮漫天飛舞,綠油油的秧苗田里蛙聲一片……老人家默默地立在那里,靜靜的,翹首以盼,一如當年等我放學回家一樣……夢醒時分,枕邊浸濕。
老人家生前最心疼的是我,我是她一手撫養大的。讓我久久不能釋懷的是。就在老人家去世那年,我卻離開了村莊朝著山外青山樓外樓奔去,讓她獨自憩守著村莊里的這份清寂。聽奶奶講,老人家離開前,還喃喃地喊著我的名字。
離開那個村莊已經多年,每年到了來路婉約,田園將蕪的清明,都會讓我想起我的村莊,想起我的曾祖母。想起她安息在村外的那片荒草萋萋的孤墳,寂寞凄涼地映在落日的余輝里,心里總有潮水般的聲音:歸去來兮!歸去來兮!
父母很早就在外,我一直跟著曾祖母。老人家老來沒什么愛好,就愛聽重孫念書。我那寶貝般的幾本書也是從村子里小學校長孫子那里借來,正是那幾本破舊的《三國演義》、《格林童話》,陪伴我和曾祖母在村莊里度過一個個漫長的夜晚。
那年月鄉間的冬夜是清冷的,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候,老人家就掌上油燈,把火壇撥得旺旺的、暖暖的,靠在藤椅上。我就開始念故事,我念一句她應一聲,但沒多久呼吸聲就勻稱起來。我趕忙叫醒她,問她講到哪里了,她居然還能對得上。記憶中冬夜的村莊都是一片皚皚的白雪,雪光把村莊照得锃亮锃亮的。屋檐下掛滿了晶瑩剔透的冰凍錐,四周一片寂靜,偶爾傳來咕吱咕吱的踩在雪上的腳步聲,接著是幾聲狗吠。大概是晚歸的行人。這一切就那么溫暖、清幽……每次浮現在腦海時,眼框總忍不住濕潤起來。
曾祖母閑來無事的時候,喜歡和村里的幾個老人在一起抹牌。牌是長長窄窄的那種。上面布著咒語式的黑白圖案。幾個老人圍坐在那里,拿牌、出牌,無聲無息的。村莊的柳樹這時候開始吐芽了,黃燦燦的油菜花在村外漫山遍野,布谷鳥清脆、婉轉的啼聲陣陣傳來。老人們專注地坐在那里,一任季節在村莊里翻飛,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年復一年。也許他們大半輩子的生兒育女、辛勤操勞,就為了等待年老后的這份清閑吧。
或許,在江南江北村莊的小店里,還能看到這種紙牌,凌亂地堆放在雜貨架上,夾雜在紙包香煙、青瓷花瓶堆里。像一些散落的讓人傷心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