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拿到那本厚厚的《少年文學新星獲獎作品集·高中卷》的時候,我走馬觀花地翻閱,希望用靈光一現的方式尋找到我認為有特色的采訪對象。然后,一段文字跳入眼簾,立即牽動了我的眼球。“……沒過一會,年糕發出噗噗的輕聲,一個個泡結起在潔白的糯米上,鼓的開始發黃……沒等熟透,便咬開外邊脆脆的表皮,須臾之間,香氣溢滿周圍……在這并不爛漫的季節里……”真有意思,我不由地笑起來,仿佛也嗅到了烤年糕游走于齒頰間的乳白色香味,這就是我對《那些年少》最初的印象。完整地讀下去,發現小說講述的居然是文革時期的故事,這使它在眾多學生作品中顯得十分另類,而文中那些少年時代的純真童趣與淡淡憂傷卻又是如此生動真實。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是如何用想象的筆觸,描寫出一個與自己生活完全沒有交集,并且還很特殊的年代?如此種種,確定了這次“印象”欄目的專訪對象——寧波外國語學校高三學生,裘是。
在寧外校園里,我首先見到了裘是的指導教師黃溪老師。“裘是的文字有特點,關注細節,想象力很豐富,只是在結構布局等寫作技巧方面還需要錘煉。”黃老師微笑著給出了自己的評價,“他明年就要出國了,現在比一般高三學生輕松,聽說你們要來采訪他,他很興奮。”這樣的描述傳達給我關于裘是的兩個信息:一、家境殷實,衣食無憂;二、這應該是個性格很外向的男孩子。我的好奇心因此又加重了幾分。及至穿著黑色T恤和膝蓋開口(當然是故意制造的效果)牛仔褲的裘是走進來時,我訝然,思維的慣性總讓我們發現自己的武斷——想象中眉宇微蹙的寒素少年,其實一如大都市中所有新新人類般,時尚光鮮,意氣風發。裘是思維活躍,非常健談,我們的談話自然順暢地展開了。
“一柳樹垂下的枝條,像女鬼的頭發。”
上小學的時候,在一篇課堂作文里,裘是寫下了這樣的一個比喻句,被當時的語文老師批為比喻不當,說應該改為“像美女的頭發”。這是他記憶中個性寫作與考場作文的最初交鋒,他對作文教學的模式化顯然是不屑一顧,即使得不了高分,也依舊我行我素地讀和寫著自己喜歡的東西。到了初中,他聽很多歌,琢磨其中一些優美的歌詞。初三時還開始嘗試大部頭,寫發生在古代的《勒馬》,把自己的現實生活一點點套進去,寫了十萬字之多,最終還是夭折了,理由居然是“看了《紅樓夢》,沒信心再寫下去。那么龐大的故事構架,可以寫到每一句話都藏有玄機,曹雪芹超厲害!”上高中后,他開始更多的寫作,獲獎的《那些年少》只是他“年少”系列三篇里的第一篇,據他說“第三篇寫得最好,第一篇很爛!”我照例說他太過謙了,他立即反駁:“不,我不是謙虛,是真的這么認為。你沒發現我很自負嗎?‘自信’份量太輕了,是自負!”他的直白讓我有點尷尬,只好連忙承認我看出來了。而當談到自己的寫作風格時,他也很干脆,“我不懂什么寫作技巧,只是隨性而寫,用詞方面不會太花哨,詞匯量不多。”的確,這一點在《那些年少》中也有所體現,小說并沒有多少華麗的詞藻,復雜的修辭,更沒有云里霧里的意識流手法,甚至有個別語句在遣詞造句方面還略顯隨意。然而,洋洋灑灑數千字,通篇讀來卻毫不費力,偶拾幾個優美的佳句,也能令人驀然動容。“……在那秋意泛濫的日子里,兩旁的楓葉開始肆意地在空中彷徨,稀稀疏疏,帶來年末燦爛的存香。……又似點開了一片楓的漣漪。那些斑駁的樹葉,唯美著整一個年代……”
無可否認,這就是天賦。
“最喜歡《紅樓夢》,其他多是消遣。”
裘是自稱看的書很少,但他用高二整一年的時間細細研讀了《紅樓夢》以及很多紅學書籍。作為一個同樣熱衷于追逐時尚潮流的年輕人,他毫不掩飾對這部古典名著的尊敬和推崇,“最喜歡《紅樓夢》,其他多是消遣。如果只能讀一本書,它就是唯一的選擇!”
在《那些年少》里,我還依稀看到了余華的痕跡,裘是說對于文革那段歷史的想象,的確受了余華的影響,此外還有從父輩那里得來的點滴信息,“但描寫鄉村生活和兒時玩耍的那些場景,都是親身經歷過的”。為什么不寫自己的時代?他有點無奈地說:“有飛機、手機、MP4的年代,太浮躁了,總覺得醞釀不出氛圍啊。我敬佩魯迅這一類忠于現實生活的作家,他們的作品是真正有價值,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我也看時尚文學,但僅僅因為它流行。其實我痛恨煽情的、空洞的、頹廢的文字。特別是那些死去活來的言情小說,書中人物大多占盡天時地利要什么有什么,卻又總是多愁善感憂郁莫名,男女主人公之間經常用大段大段的對話去探討愛情,簡直不可思議,現實生活中有這么多鴛鴦蝴蝶的故事嗎?真會有人這樣談著戀愛嗎?為什么一定要拼命挖掘生活中那些陰暗頹喪,悲劇化的成分呢?可我的很多朋友就是喜歡看,特別是女孩子,一邊預測著千篇一律的情節,一邊評價說‘太俗了’,但一邊還是看得不亦樂乎。所以,我決心將來要寫一部不一樣的言情小說,反煽情的、現實生活里真實的愛情故事。”
我問他怎么看待目前很多少年作家極力推崇的卡夫卡的表現主義作品,他說:“無法理解。那不是貼近生活的寫作,是完全屬于精神領域的,很虛幻,讓人找不到北。”
那么,理想中的寫作狀態是怎樣的?他脫口而出:“寫作和生活一樣,都是在妥協中掙扎,在喜劇中奮進。”
他最后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喜歡人性化的寫作,描寫窮人、富人乃至國家主席,都有血有肉,即使被不同時代和地域的人讀到,都能引起人性里最基礎的共鳴。比如在《那些年少》里,我對于少年時代逝去的留戀和感傷,也曾經是屬于我父輩以及更多人的情感體驗。我認為,一個寫作者,首先應該是人民百姓的作家。”
我注意到他說這番話時,表情平靜,絕非調侃。
少年作家涌現如過江之鯽的今天,我們已然進入了青春文學的鼎盛時期。然而,這個群體的作品似乎較多的偏愛抒發傷春悲秋之情,卻鮮見貼近生活的本真描寫。作為讀者的我們,看多了虛無飄渺的如塵心事,難免會有些審美疲勞,不知文學是否也有“泡沫”一說?拋卻個人偏好,我想,我們的文學品味應該是兼容并包的,特別是對于少年作家這個朝陽群體的寫作,我們欣賞其中那些個性色彩強烈的文字,同時也期待著更多像《那些年少》這樣,能夠將視角投向廣闊空間里蕓蕓眾生的寫實之作。畢竟,生活本身就是一出最精彩最曲折而又最華麗的悲喜劇。
“附”裘是作品
那些年少(三)(節選)裘是
我沒想到島上會是這樣一個天堂般的游樂場。我起先總以為小島上應該是吹不盡的風沙,吃不完的鹽。掠過一個小山丘后,我們才發現這里竟然還有一個并不是太大的湖泊。微風拂過掠起陣陣清香,漣漪泛濫的下面是一條條鮮艷活潑的魚,個頭很大,足有手臂長短,我沾些水放進嘴里,搖搖頭:“養的。”可妹妹早就在前面叫了起來:“鰻,鰻!”我跟著過去,確實看見一條足有拳頭大小的河鰻,大概就快有一米長,我一走神想到把它用醬油清蒸后的口味,可是這鰻立馬溜到遠處去了,我忍痛假裝沒有看見,安慰可憐的妹妹:“哪里?在哪里?”這會兒小妹也找不到這鮮嫩的精靈,嘟著嘴巴不停地念叨:“鰻,鰻……”直到后來又走了幾步,望見遍地的竹筍她才停止嘮叨。這里的筍都是野生的,不然長得那么壯怎會沒人拗。小阿妹像惡狼撲食一樣兇狠,又像小狗掉進糞坑一樣自在。滿地的筍,小妹當作四周圍都是階級敵人一樣,隨意開槍。島上的筍不是像毛筍一樣需要工具掘,這里的多是細長的,不過也有矮矮粗壯的。筍都是矮矮的好吃,太長的話就老了,就讓它長竹子吧。最好吃的部分埋在土里面,是筍的根頭,外行的人往往就會把這最好的部分落下。看我老妹,腳踩開筍邊的泥,用根棒子摳開泥土,那最美味的部分就暴露出來了,再用手側著一拗,那角度恰到好處,我不禁感嘆:“婦女能頂半邊天。”
我們朝山頂望去,一群群白鷺棲息在枝頭,又飛上天空流轉,滿山的白鷺像島上的天使一樣,散盡著她們的純白。
不過半小時時間,我們堆起的筍已經有兩個坡了。我們找來一些嫩的藤蔓——如果老了的話就太脆容易斷裂。先捧起一堆筍,筍尖朝一個方向,用藤條捆起來,扎好結,再拿些許筍倒插進去,筍尖的方向與剛才相反,這樣一捆筍就牢固多了,不容易散落。我們足足捆了六七捆,想來想去,做人不能貪得無厭,最后就留了四捆在那個淡水湖邊,一臉分享革命成果的表情對船老大笑笑:“今天多虧你了,留了筍在湖邊,你自個去拿!”
在這之前,我們還是在山上發現了白鷺蛋。當我們拿著筍要走的時候,我看見遠處落在地上的竹葉涂了一層白色,我嘿嘿地笑笑,告訴妹妹這是白鷺屎。我們走過去,心動不已。小妹也知道,這竹子上面一定有白鷺的窠,小姑娘滿臉欣喜。我走到竹子下面,看到這根竹子并不是很高,用腳踢了下掂量掂量,隨后示意妹妹一起把竹子彎下來。竹子彎到不能再彎的時候,我踮起腳,伸手去拿蛋,可是窠里什么也沒有。不過我們沒有放棄,又找了一株大樹,也就十來米高。我蹬著樹枝,三兩下就上去了,用手撩向鳥窠,摸到三個蛋,我實在忍不住,拿了一個蛋一敲樹,就倒進嘴里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那么鮮的東西,雖然帶些腥味,我一下子蒙了,不過好在很快反應過來,隨即把另外兩個蛋放進褲兜里。我把蛋遞給她,妹妹看見還熱乎著的白鷺蛋,興奮得跺著腳,用衣服擦擦,揣進衣兜里。隨后我又爬上一棵,這棵樹有點高,我在樹頂上的時候看見好多樹跟竹子上面的鳥窠與白鷺蛋,我有點不知所措,恍惚了一下,一只蛋從我手里掉下,落在地上,雖然地上是竹葉,但它那么脆,還是碎了。似乎蛋黃已經不是黃色,而是血色,沾著羽毛。小妹立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驚叫著:“你殺了它!”我跳下樹,沖著她大吼:“不想活了,還是不想吃蛋了?”小妹低下頭抹著眼淚,又抬起頭來說:“我要吃蛋。”直到掏第八顆蛋的時候,我才發現旁邊樹上的白鷺正在孵蛋,它看著我,瞳孔開始放大——是驚恐地看著我,卻一動也不敢動。我當時就嚇住了,只因它那動物的臉龐竟和人類如此相像,我能真切地看出這一副害怕的神情,甚至只是一張年邁母親的臉。我跳下樹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搖著頭說:“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