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常常做著一個模糊不清的夢。夢境里,我和子建在一片遼闊的原野里策馬狂奔。“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空曠的天地間回蕩著他的詩句。風把詩句送進了甄宓的耳中,她手中芬芳的野花頓時落在了柔軟的草地上,她飛奔過來,輕揚的裙角,飄飛的衣衫,像一只蝶。總是在這個時候,夢境就開始黯淡下來,直至天地被渲染上一層濃墨般的黑色,我的夢也就醒了。
處理完一天的政事后,我一人呆在庭院里看星星。甄宓仍然坐在房里,手里握著一本詩集癡癡地凝望著窗外。不用說,那一定是子建寫的。自從她嫁給我后,我就很少見到她的笑容,因為她并不愛我。我的心因此常常被痛苦啃噬著。在這深秋的夜里,月亮的清輝從梧桐樹尖兒篩灑而下,皎潔的月色空靈虛渺,仿佛要融進人的靈魂。我獨自一人徘徊在梧桐樹下,高高的樹枝直刺天幕,如同布在瓷上的冰紋。這冰涼凄清的夜常常勾起我的冥想: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
二
因為子建的存在,我的整個少年時代似乎注定會黯淡。他奪走了太多本應屬于我的光環。他一襲白衣,長長的頭發散落在夜風之中,左手是一柄長而鋒利的劍,嘴角噙一片桃花花瓣。單純如風一般的目光,恬淡的笑容,瀟灑從容,宛如仙子下凡。他吟詩的時候,常常提著一壺清酒,和著月光澆入口中,然后,不斷有桃花花瓣飄然落下。我的父親常常驚嘆于他的才華,他的風姿,以至于忘記了還有我這個大兒子。
于是,在我廢漢立魏,登上寶座的第一天,我就宣布將子建貶爵移封。
我坐在高高的寶座上,覺得很安全。因為再沒有人與我搶奪那些光環。但我并不快樂,時光不能撫平那些曾經深深烙印在我心里的傷痕。
三
甄宓靜靜地倚在窗前,一縷斜陽投映在她身體的一側,頭上的紅色發帶在淡黃色的光暈中閃閃爍爍,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蝶,而身體的另一側則籠罩在暗影里。她渾身散發著一種明滅的憂傷,顯得婉轉而又凄艷,只見她輕輕地合上竹簡,那是子建的《野田黃雀行》。
我凝視著她潭水一樣深邃的眼睛。她說,她很想去蕩秋千。我點頭答應陪她去。挽著她的手步出了房門。我們來到山頂的一片空地上。那兒晃著一個小小的秋千架,霞光染紅了繩索,當最后一片秋葉落下的時候,她纖細的手指已攀上長長的繩索,隨著雙腳輕盈點地,她的身姿迎風起舞,仙袂飄飄。
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甄宓,如同一位纖塵不染的仙子,她的身軀在暮色中劃出銀紅色的弧線,配著漫山遍野的黃葉。我不禁想到子建的一首詩: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羅衣何飄飖,輕裾隨風還,顧盻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也許,只有子建才懂得欣賞她的美麗。所以,她的心只屬于子建。現在是,將來也是。
秋千已經越蕩越高,仿佛要化為天邊的一抹紅霞,我看到甄宓的嘴邊洋溢著一抹奇異的笑意,然后,繩索“咔嚓”一響,她的身軀,像一朵倒垂的百合花,在一波晶瑩的水中緩緩下沉。
一陣秋風刮過,滿眼是秋色,滿耳是秋聲,滿眼的落霞與孤鶩,滿耳的松濤與鴿哨,當最后一抹霞光隱沒在黑暗里時,蒼黑色的松針已落滿大地。那只折斷的秋千,終于定格成畫框里一幅蒼涼的遠景。
天空開始有雪花飄舞……
四
子建回來了,我凝視著子建的眼睛,是被太多的淚水浸潤過,但我仍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甄宓才有的眼神。
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只有當他接過甄宓生前用過的那只玉鏤金帶枕時,他枯瘦的身軀才微微顫抖了一下。
記得他在詩中控訴他的生命如蓬草一般卑微:“東西經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間。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泉……”我很想告訴他,從我加冕的那一天起,我們就再也不能回到純真的少年時代,那個與我飲酒吟詩的子建,那個在銅雀臺上顯露才華的子建,那個在白馬上引吭高歌的子建,那個握著我的手說“我們永遠是好兄弟”的子建早已離我遠去,我們不再是兄弟、朋友,而是君臣,皇權的斗爭是以血為代價的,一旦入了這個局,就注定不能回頭。
我看見子建蕭索的背影隱沒在視野的盡頭,他的詩句在這個殘垣的天空中飄蕩: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
天上的甄宓,你聽見了嗎?
五
也許,這將是我最后一次在庭院里看星星。朝中,司馬氏一族羽翼已經豐滿,或許不久,現行的政權就會被推翻。我感到無奈,卻并不悲哀。我沒有繼承到父親的胸襟、才干和謀略,雖然我是如此謹慎地治理這個國家。
夜風帶著憂傷從很遠的地方襲來:在芙蓉初發的山澤與湖濱,在鳥兒振翼的谷底與峰巔,在葉嫩花初的春之輪回。這輕柔的風奇妙安靜,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滿天的星斗把一種來自未來的安詳幽靜帶到我心中。我想我是睡著了。
我又做了那個夢,夢里面永遠是一片碧綠的原野,兩個騎馬的少年,遠處還有一個插著野花,白衣飄飄的女子。
“子桓,你等等我啊!”
“子建,你看,甄宓在那兒!”
“子桓和子建永遠是好兄弟……”
(指導教師 白美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