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筆為旗!”——最初聽見張承志喊出這四個字,我無比激動。從此,一提筆,內(nèi)心便充滿悲壯,仿佛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注定要鍍上金箔、銘上匾額。過不了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這種神圣感滯礙了我的書寫,表達的欲望突然被一種更強大的東西掀倒在地。
關(guān)于“旗”,有一種熟悉的景象浮現(xiàn)出來:執(zhí)旗者眼光所指之處,漫山遍野的兵勇像鴉群一般掩殺過去。我們的記憶里,旗,是權(quán)力的符號。旗幟的陰影下,不再有自由的生命個體,只剩下失去獨立意志的軀體。寫作不是一件苛刻的事,自由是它起碼的前提。
我放棄了崇高的癡妄——我的文字不是旗幟,它只不過是我的證言。寫作,作為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它所要面對的總是未經(jīng)證明的物事,或者難于明證的東西。這是寫作的困難所在,也是它的誘人之處。這個世界如此復(fù)雜,誰的人生都不免悲欣交集,獨擎大纛的能有幾人,做一個誠實的證人才是平凡如我者所能做到的。
蘇格拉底說得更嚴重些:“未經(jīng)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事實則是,沒有變成文字的人生是容易被忽略的。一個礦工被埋在地底,因為沒有變成文字,他的死亡被忽略不計;一個農(nóng)民工的悲酸故事,因為沒有變成文字,他的痛苦被忽略不計;一種與教科書不同的思想,因為沒有變成文字,它的存在也被忽略不計。或者,對于我們這樣渺小的個體來說,還可以這樣自省:四季冷暖、自然美景失去意義,是因為我沒有記錄下我知覺的敏感;所有的愛和友誼黯然失色,是因為我沒有在生命的檔案里添上這一筆;而我私下里嘟囔的牢騷同樣毫無意義,只是因為我怯于將內(nèi)心的不平和抗議化做為自己作證的文字……
理想國并不存在,完美的人生暫時還是愿望。但至少有一件簡單卻重要的事值得一試——用文字記錄下這個世界的豐富、寬廣、善良,以及它的荒謬、不義和潰退。為了不讓我們的存在滑向虛無,不要放棄為你的時代作證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