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史鐵生,我一下子被擊傷了。我一切理性品評的準備頃刻間轟然倒塌,他散文中呈現的病痛之境,只能讓人得出一個有悖常理的結論,即作為個體的人,你必須在某一點上是殘缺的。
從《務虛筆記》,《我與地壇》到《病隙碎筆》,史鐵生一直都在“思索活著”,“活著思索”,“這可能就是我的寫作動機。就是說,要為活著找到充分的理由。”他說。這讓人不覺感到了一種痛,但我一直在揣測,除此之外,包括除了讓人感到沉靜、深刻外,又是一種什么東西讓他的散文如平原的溪流一樣,平緩鋪陳呢?
作家蔣子丹在《寧靜的史鐵生》中寫到:“史鐵生是經常能給我們以驚異的那種作家。也許因為他特殊的身體狀況給了他人所不及的感悟力。”“史鐵生的出語驚人并不表現為壯懷激烈與慷慨陳詞,他總是很平靜甚至很低調地寫一些平實的文字……史鐵生的苦難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從史鐵生的文字里看得到一個人內心無一日止息的起伏,同時也在這個人內心的起伏中解讀了寧靜。”我想,史鐵生的這種平靜應該是真實的,他靜觀和俯察塵世的一切,真實地感受著自己能夠感受的一切,并認真地加以抒寫,他的散文猶如看護般精心,如書記員一樣忠實,原原本本地再現了自己從肉體到精神的整個體驗的過程,幾乎篇篇都是當代散文中的精品。
史鐵生的散文作品里有一種宗教一樣的平靜和通透。他認為:“‘人人皆可成佛’和‘人與上帝有著永恒的距離’,是兩種不同的生命態度,一個重果,一個重行,一個為超凡的酬報捕述最終的希望,一個為神圣的拯救構筑永恒的路途。但超凡的酬報有可能是‘幅幻景,以此來維護信心似乎總有懸危。而永恒的路途不會有假,以此來堅定信心還有什么可怕!”(《神位官位心位》)
“我們無法談論‘尤’,我們以‘有’來談論‘無’。我們無法談論‘死’,我們以‘生’來談論‘死’。我們無法談論‘愛情’,我們以‘孤獨’來談論‘愛情’。”(《愛情問題》)
其中,他所談論的主題以及從中體現出來的一種心態,可見他由身體的苦痛到智性思索的痕跡,他讓我們感到自己思想的漂浮,它讓我們在一種莫名的情緒中無法自持,就像卡夫卡一樣,看到自己的血由細小的傷口中緩緩流出,也會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興奮和激動,于是從這一刻我更覺出身體的虛脫其實首先來源于思想的虛脫。
在人們看來,宇宙的奧秘,如萬物生滅,時序遷流,及人生的真諦,如生老病死,窮途末路等,看似都變幻莫測,但在史鐵生那里,卻是遵循著一種法則來運行的。有時我想釋迦說過的“法學如是”是一種什么樣的真諦隱在其中呢?如果說它的意思是講一些現象在自然法則上本來就是如此,那么這個法則是什么?
史鐵生也力圖要解釋一些人生的困惑,擺脫因困惑而來的困境。他在《答自己問》中做了這樣的思考,“換一種情況看看:你自由地為生存尋找理由,社會也給你這自由,怎么樣呢?結果你仍然可能找不到。這時候,困難已不源于社會問題了,而是出自人本有的問題的艱深。譬如死亡與殘病,譬如愛情和人與人的不能徹底溝通,譬如對自由的渴望和人的能力的局限,譬如:地球終要毀滅那么人的百般奮斗究竟意義何在?無窮無盡地解決著矛盾又無窮無盡地產生著矛盾,這樣的生活是否過于荒誕?假如一個極樂世界一個共產主義社會真能呈現,那時就沒有痛苦了嗎?沒有痛苦豈不等于沒有矛盾豈不是扯謊?現代人高考落第的痛苦和原始人得不到一顆漿果的痛苦,你能說誰輕誰重?痛苦若為永恒,那么請問我們招誰惹誰了一定要來受此待遇?人活著是為了歡樂不是為了受罪,不是嗎?如是等等。”但他的答案雖然多種多樣,卻一直有些模糊,比如他說:“因為藝術正是在精神迷茫時所開始的尋找,正是面對著現實的未知開始創造。”比如:“我們活著,本不需要詩。我們活著,忽然覺悟到活出了問題,所以才有了‘詩性地棲居’那樣一句名言。”
“這類疑問,常常包含了生活的一種前所未有的可能性,因而也常常指示出現實生活的某種沉疴痼疾。”(《無病之病》)其中作者心路的迷惑,以及由之而對陌生之域的驚訝、敬畏與探問等等,一直讓我思路游移。面對史鐵生的幾冊散文,我總覺出我的目光在無法控制毫無蹤影地往里滲透,于是我感到更加迷惑。我想人總在某些時候顯出這種必然的迷惑性,即使一個人的本身已經并不存在,也是如此。對于這點,我一直深信不疑,但作為人,我們卻總在一定程度上遮掩了它,于是它的荒涼和隱秘一下就潛到了我們最深處的意識中。而史鐵生的散文中有對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等的徹悟,它是一種正道,是無邪,是通達無阻,它能給人稍微的慰藉。
從史鐵生的作品中,我還是讀出了一種疲憊,他雖有俯視一切的智慧,但他的身體已經受到了嚴重的損傷,這必然會從正面或負面影響到他的寫作,并在他的作品中有意無意地顯露出來。因為從這一角度上來看,病痛無論探入誰的身體或內心,那么那人在他的作品中,無論怎么掩飾,他的病痛在他的文字中肯定也不會是滴水不漏的,這應該不是智性的問題,而是一種心力問題。比如人生征途上的坎坷、猶豫、彷徨,智力的勞頓、誘惑與懼怕,都會讓人難以承受。因此有時我想,大凡一個對生活和心靈涉獵太多的人,內心太聰慧,目光太敏銳的人,他必然在某一個方面是脆弱的。
但就是這點卻從另外一個方面成就了作為作家的史鐵生,我私自認為他的寫作,倒是應該得益于他身體的損耗了。身體的障礙使他迷惑,迷惑讓他寫作,寫作使他面臨諸多困境,困境又使他思索,思索又能深入到生死的地步,而生死更會使一個人對生命的體悟通透,所以史鐵生超越了一般人所能到達的境界,使他雖不能樂天,卻也能知命。他曾寫過一篇文章《困境使我知命》,其中說:“那時候我也還是不大想活,希望能有一個自然的死亡。但是死亡一經耽擱,你不免就進入了另一些事情,就像小河里的水慢慢豐盈了,你難免就順水漂流,漂進大河里去了,四周的風景豁然開朗,心情不由得也就變了。終于有一天你又想到了死,心說算了吧,再試試,何苦前功盡棄呢?憑什么我非得輸給你不可呢?這時候,你已經開始對死亡有一種幽默的態度了。”“當終于有一天我不再想自殺的時候,生命不見得是向我投來了它的誘惑,而是向我敞開了它的魅力和意義。所以我說,對病,對死,對一切困境,最恰當的態度是敬重,它使我提前若干年‘知命’了。所謂‘知命’,就是知道命運反正是不可能都隨人愿的,人呢?務必不能逃避困境,而是要正眼看它。”
這是史鐵生有所悟人,而后性靜心空的結果。《宗鏡錄》上講:“心能作佛,心作眾生,心作天堂,心作地獄。”禪對無限的追求為后世的人格超越提供了積極的范例。史鐵生的這種“齊死生的灑脫”與“離境無生滅的放達”應該是類似的一種結果。在我國古代哲學中,對生死問題曾做過最細致詳盡探究的,比如莊子。他認為,死生都是自然的變化,“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莊子·大宗師》)因此,生不必悅,死也不必惡。同時,古代圣賢們在生死問題上表現出的極其瀟灑安然的風神,比如“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生乃氣如贅疣,并無可樂;死為氣散,恰似決潰,亦不必哀,等等曠達的意識,以及由此生發出的對于生死的達觀應該在史鐵生身上得到了體現。于是史鐵生的散文必然表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境界,脫曠盡情,卻不超越世俗。
他說:“我向往著這樣的寫作——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我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
在《無病之病》中他又寫道:“他為生存尋找理由卻終于看到了智力的絕境——你不可能把矛盾認識完,因而你無從根除災難和痛苦;而且他豁達了又豁達還是忘不了一件事——人是要死的,對于必死的人(以及必歸毀滅的這個宇宙)來說,一切目的都是空的。他又生氣又害怕。他要是連氣帶嚇就這么死了,就無話好說,那未必不是一個有效的歸宿。”
這是一種寂然大靜的體悟,是一種安生安死的狀態,是一種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的獨有的人格體悟,這是一種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