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汪曾祺小說充滿自然和諧的氣息,而其根源則來自作者多種創作思想融合形成的復雜的哲學內蘊,它傳承于傳統的儒家精神、莊禪意識,植根于作者深厚濃郁的故鄉情結。
關鍵詞:和諧 汪曾祺 小說 哲學內蘊
讀汪曾祺的小說,總有一種細膩、微妙而又動人的感受,因為小說中那充滿詩意的語言、那單純古樸的人物、那風情濃郁的鄉土氣氛,營造出一種自然和諧的氣息。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言:“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這種自然與和諧的形成,其實主要得自于作者創作中賦予的復雜的哲學意蘊,它傳承于傳統思想文化中的儒家精神、莊禪意識,更植根于作者深厚濃郁的故鄉情結。
在多種因素中,影響最深的是儒家思想。汪曾祺在《我是一個中國人》一文中說:“我是一個中國人。中國人必然接受中國傳統思想和文化的影響。我接受了什么影響?道家?中國化了的佛家——禪宗?都很少。比較起來,我還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又說:“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
汪曾祺筆下的人物無論是傳統文化熏陶出來的知識分子,還是傳統生活養育的勞動群眾,大都是具有傳統道德風貌的人。①《歲寒三友》中的靳彝甫為了解救兩個朋友的困苦,慷慨賣掉自己珍愛的田黃石;《鑒賞家》中畫家季民與果販葉三之間也有著俞伯牙、鐘子期一般不渝的友情,都繼承了傳統的倫理思想中重義輕利的道德觀念;《塞下人物記》中王大力舍身救列車,他的親屬由工人們自愿贍養著,這是在普通人的生活命運中所努力發掘的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慰藉;《徙》中寫小學教員高北溟面對世俗的壓力和權勢的排擠,始終保持著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的良知和清高方正的品格,為了恩師的遺稿能被刻印,他省吃儉用,甚至不惜犧牲愛女的前途。這些都集中地概括了傳統知識分子的道德素質與精神風貌。這些樸素的道德理想和儒家的哲學思想有著密切的聯系。舍生取義,仁者愛人,都是儒家哲學的基本特征。汪曾祺小說中的藝術形象所表現的都不是超世間的崇高精神,而是把“仁愛”等觀念中所包含的一般博愛思想、富于實踐理性精神等藝術地再現于普通人原始的生活命運中,使傳統的觀念在藝術表現中把人們的情感“抒發和滿足在日常心理——倫理的社會人生中”。②
莊禪意識對汪曾祺小說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汪氏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是有入世思想的,他們對人生抱著積極樂觀的態度,努力向上,自強不息,一旦理想破滅,便往往會由入世轉為出世。汪曾祺出生于書香之家,祖父曾考取過功名,父親也極富生活情趣,他自小就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其中既有儒家的對人生的積極追求,剛強不屈、高尚的道德情操和遠大理想;又有佛道的隨心任性、清凈無染的思想和佛門博愛之心。“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面對社會黑暗是消極反抗,面對人生問題則是積極解脫,無所求而無所失,有所不為才能保持道德人格的完整。
中國文人極為推崇莊子,汪曾祺也不例外。莊子思想中帶有叛逆色彩的絕對自由觀念,是封建時代文人沖破封建思想禁錮的重要動力,其豁達的人生態度也是歷來的傳統知識分子在痛苦中尋求精神解脫的共同歸宿。③汪曾祺小說中的舊知識分子往往帶有這種思想特征。《歲寒三友》中的窮畫師靳彝甫雖然過著半饑半飽的生活,卻“活得有滋有味”。他種花養花、放風箏、斗蟋蟀、賞田黃石章。《徒》中的談壁漁性情放達,不求進取,飄逸中藏著對社會人生的嚴肅態度。不僅是知識分子,下層普通民眾的生活也無不滲透著這種精神自由。《雞鴨名家》中的余老五在辛勤勞作之余,總是提著那把碩大無比細潤發光的紫砂茶壺在街上閑逛、聊天。還有《安樂居》中的酒客們,《大淖記事》中的挑夫們,以及《職業》中的小學徒等,在艱苦的生活面前都保持著通達樂觀、不為物累、怡然自適的開闊胸襟。還有《云致秋行狀》寫云致秋能知進退、能順人情,遇強力能迂回而進,遇挫折能委曲求安,這分明就是老子謙下不爭、以柔弱勝剛強思想的體現。
佛教的印痕在汪曾祺小說中也是非常鮮明的,《復仇》寫一個復仇者由立志復仇到放棄復仇的故事,表現了佛家的慈悲思想。《幽冥鐘》寫承天寺夜半的鐘聲,通過寺中救渡眾生的菩薩、相貌清癯的和尚和柔和悠遠的鐘聲等意象,表現了佛門救苦救難的思想。《螺螄姑娘》則通過一個種田人的遭遇,表現了佛家善惡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的現世報應觀念。但是,汪曾祺小說中更多著力表現的并非佛家教義,而是一種富于禪機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汪曾祺代表作之一的《受戒》,寫荸薺庵這一佛門圣地,“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和尚們可以唱情歌,可以有相好的,可以娶妻生子。他們經常打牌,玩銅蜻蜒套雞,從不知道有什么束縛,更不知道有什么規矩。”他們只是按照清凈無染的心性做著各自想做的事情,從中感受著生命的歡樂。這種恬淡自如、澄靜自然的生活方式,正體現了禪家“不生思慮,直指本心”的“見性”之法。
可見,汪曾祺小說深受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影響,其中既有儒家對人生的積極追求,剛健自強的生活態度,高尚的道德情操和遠大的理想,又有佛道的隨心任性,清凈無染的思想和佛門的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博愛之心,構成了小說中和諧的人性、和諧的環境。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汪曾祺深厚的故鄉情結,難以想象如果沒有童年美好的記憶、沒有故鄉詩畫般的風光人情,小說中那些富有生趣的畫面、那些古樸可愛的人物還能否描繪得如此細膩如此自然。汪曾祺被稱為田園牧歌式的作家,其靈性的重要來源便是故鄉的魅力積淀。汪曾祺在小說中多次展示了故鄉里下河地區三十年代的田園風光:“京杭運河從歷史悠久的古文化名城高郵城邊潺潺流過,高郵湖煙波浩淼的湖水,湖邊紫紅的蘆芽,灰綠色的蔞蒿,雪白的絲穗,碧綠的沙洲孕育了十一子和巧云的美妙姻緣。”再如《受戒》結尾兩段:“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小船進入了理想的圣地,也駛進了汪曾祺情感中的理想境界,美麗的景色孕育了健康的人性,體現了人與自然的高度和諧。
總而言之,揉合了中國傳統思想文化和獨特的鄉土情結,使得汪曾祺的小說具有了豐富而多層次的哲學意蘊,最終達到了自然的、和諧的、具有無限生機的藝術境界。
注釋:
①黃子平.汪曾棋的意義. 北京文學,一九八九年第一期.
②李澤厚.美的歷程——先秦理性精神.
③楊國榮.莊子的思想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