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境界”到“四境界”

摘 要：王國維在他的《人間詞話》中，摘取古人詞句，發揮聯想，別出心裁地提出了治學成大事業的“三境界”?！叭辰纭眱群S富，前人解釋頗多，本文主要從人生哲理的高度，對“三境界”進行了簡單的闡述，并在此基礎上提出“四境界”說，即作者創作之境界，作品中之境界，說詞人評詞之境界與讀者心中之境界。

關鍵詞：王國維 三境界 四境界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一部簡要而內容豐富多彩的文學評論著作，在該書中，有這樣一則詞話：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當作“驀然回首”），那人正（當作“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1］

這則詞話，字面意思相當清楚明了，但其內涵卻不比文字表面簡單，而是極其豐富的。但關于其文字，還要羅嗦兩句。這則詞話的部分語句，在王國維的《文學小言》中也出現過：“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不可不歷三種之階級”［2］；后來寫入《人間詞話》手稿，易“階級”為“境界”，易“不可不歷”為“罔不經過”，在他手定《人間詞話》六十四則里，又改為“必經過三種之境界”，語言更富于邏輯性，由此也可窺見大師治學嚴謹之一斑。

王國維是“述舊”的高手，他的詞論，有很多是引用古人詩文，發揮聯想，來傳達自己新的意思的，即所謂“舊瓶裝新酒”，其此則詞話便是一例證。“三境界”分別引用晏殊、柳永、辛棄疾三家詞中的名句構成［3］。“昨夜”一句出自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本意是寫秋日登高悵望，月下懷人之思；“衣帶”一句出自柳永《鳳棲梧》(佇倚危樓)，王國維自注為“歐陽永叔《蝶戀花》”，本意在寫苦戀，寫與戀人別后之相思，寫愛之無悔；“眾里”一句，則出自辛棄疾之《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本意是寫元夕燈會之盛況，尋找愛人不見而乍見之驚喜。王國維妙筆生花，將古人之詞加以改造，進行編新，以謂治學與成就事業之三種境界：第一境謂做學問成大事業應當高瞻遠矚，對未來充滿希望；第二境謂做學問成大事業并非易事，要有為之吃苦耐勞、頑強奮斗的精神；第三境謂做學問成大事業在反復研究、追尋后，達于成功的彼岸，取得了驚喜的成果。

對于“三境界”，歷來解說紛紜。舉幾例如下。李廣田《談文藝欣賞》：“照他的意思，第一首是說眼光遠大，立定目標；第二首是說鍥而不舍，雖敗不餒；第三者是說‘踏破芒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是成功的愉快?！保?］佛雛《評王國維的“三境”說》：“就文藝言，‘三境’說講的是藝術家修養與創作的階段性與艱苦性，它涉及形象思維中的質的飛躍問題?！保?］王蘇在《王國維“境界說”的禪宗意蘊》中，則把三境界與禪宗的“四禪”進行比較［6］。程亞林的《近代詩學》里則說：“第一種境界，就是‘悲’的境界，就是深感人生處困境之中，不知何去何從甚至無路可走的境界，……第二種境界，則是周密思考、仔細斟酌之后，擇一而從，并全神貫注、奮力拼搏、為之‘憔悴’、為之歷盡艱辛的境界。……第三種境界，是一種成功的境界，但也是一種可能性境界?！保?］等等。

我的理解，當然不出前人所思，主要認為應該從哲學、從宇宙人生這一方面去看待。王國維可以說是個哲人，他年輕的時候，尤其在辛亥革命爆發赴日本之前，是哲學文學兼治的，譯介了很多西方哲學著作與思想。王國維同時又是一個注重文史哲的人，本人也喜歡思考宇宙人生的大道理，并且要深究下去。其著作尤其是詩詞，充滿了哲思，就連他的詞話，也是一樣，席勒的《美育書簡》英譯本序文中說：“沒有人能說清楚，你究竟是個做哲學思考的詩人，還是寫詩的哲學家?！保?］這句話用來形容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也極為貼切。王國維在詞話中雖然說明是“成大事業大學問”，其實意思并不止在此。“三境界”內涵是多方面的，無論是從日常行為、生活態度，還是一般意義上的勞動工作等來理解，都是可以的。筆者在此，主要將它上升到人生哲理的高度。三境界有如人生三階段，是緊密銜接，歷階而進的。

先看第一境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一位女子在瑟瑟秋風、黃葉紛飛中登上高樓，干什么呢？懷念遠離的戀人，登樓遠望，期待著將來的相會之期。此句大略可分為兩層。玉露凋傷，西風乍起，長林葉落，“西風凋碧樹”，高迥而悲壯；秋寒難抗，寂寞難耐，這是多么難熬的境況！人生中，這樣的階段，是難以避免的。熟悉的一切已經遠去，活潑天真的童年也已告別，實在若有所失，悵然無著，內心所充滿的寂寞之感，是可以想見的。此為第一層。孤寂之中，不甘就此罷休，生出了追尋的需要，所謂“上高樓”，即向往崇高的理想、遠大的目標，而“獨”者，追求中須耐得住寂寞之謂；“望盡天涯路”，充滿著追尋的希望與信心。此第二層。顯然，著重點應在第二層，重在“上”，重在“望”。雖然有凄苦，雖然追尋之理想還甚渺茫，但不消沉，不悲觀，有期許，有成功之渴盼。人生之中，少不了這么一個樹立遠大理想，滿懷希望與信心的境界。

再看第二境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戀愛需要專一，人生何嘗不是這樣？此一句詞，很好地詮釋了人生中苦苦追尋、奮斗不已、執著無悔的境界，大有“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意思。這一境，緊接第一境，在樹立了遠大崇高的理想，又滿懷希望與信心之后，當然要有行動了：其一，要圍繞樹立的理想，去奮斗，去追尋，“衣帶漸寬”，“憔悴”，這種追尋，顯然是很辛苦的；但是其二，再苦再累也在所不惜。追尋了，奮斗了，是否會達到預定的目標呢？不一定，因為遠大之理想，豈可輕易實現？然則就不奮斗，不追尋了？不是這樣的，所以要拿出一種執著無悔的精神來，一切付出，都是“消得”的。這是一種并不顧及結果的追尋，這種追尋，也是排除“知難就退”，“見異思遷”的，所以這一階段是一種反復的、艱辛的“漸修”的階段，往往也是通向理想結果的過程。所謂“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我們為人生目標之奮斗，就要耐住艱苦，要“殉身無悔”，這是人生的第二境界。正因為有了第二境之艱辛，理想才愈顯珍貴，奮斗才愈有價值，人生才愈顯壯美。

第三境之“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詞的這一句，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批為“了無馀味”，實際上是余味無窮，“別有懷抱”（梁啟超語）。王國維用于此，也是“別有懷抱”的。其前一句，緊承第二境，仍在寫追尋，寫艱苦。這是因為，要實現人生之遠大的理想，亦或目標，其追尋與奮斗，不是短時間的或某方面的。“眾里”，“千百度”，可見其艱辛種種之所在。后兩句，則寫不懈追求之后理想得以實現的驚喜了?！澳侨恕保侨松锌嗫嘧穼ぶ硐胍?，執著追尋始終不渝之理想，“正在燈火闌珊處”，“闌珊”者，將盡也，將盡之時，理想得以實現，達于成功的彼岸，那一份喜悅，是難以言說的，這一境也因此顯得的彌足珍貴了。如果再想想，能立遠大之理想者，并不為多，能為遠大理想艱苦卓絕地奮斗，“殉身無悔”的人，為數更少，而能在執著追尋，艱苦奮斗之后實現理想的人，則少之又少了，那么，這一境之驚喜與珍貴處，就更顯突出了。這一境，真有點“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了，可以歸結為“頓悟”的最后實現階段，是“得”的境界。人生的三境界，至于此，已是臻于完美了。渺渺人生于茫茫宇宙，能歷此完美三境，并且能達于第三境，那就不枉走一遭了。

對王國維的“三境界”，作了如此辛苦的解說，其佳妙之處，并未窮盡。實際上，其佳妙處，也是不可解說窮盡的，而是要用心體會的。一代又一代學子，正是體味了其中的佳妙之處，為其所激勵，而百折不撓、不懈奮進的。筆者在感悟“三境界”的過程中，則大膽地“聯想”，想出一個“四境界”來。

所謂“四境界”，意在說明王國維“境界”一詞的意義是多方面的，有作者之境界，有作品中之境界，有說詞人評詞之境界，也有讀者心中之境界。

作者在創作前，對外物或心中之情事有某種感受，而且是很真切的感受，在心中形成一種境界，是謂作者之境界。古人所謂“胸有成竹”，大概就是一種作者的境界。作者“寫之”，將這種境界予以傳達出來，表現在作品中，創造出一種能引人豐富聯想，生無限感發的作品，是為有境界之作，于是便有作品中之境界?？梢姡瑳]有作者之境界，作品之境界也無由產生，作品中之境界，與作者之境界是直接相關的。但是另一方面，作品一旦寫出來，就脫離了作者，成為一個獨立的審美客體，這時，作品中的境界，也脫離了作者而獨立出來，作品之境界又具有了獨立性。《人間詞話》中之“境界”，在很多地方所指的諸如“詩人之境界”、“常人之境界”［9］（作品中存在的某種界域），“明月照積雪”等“千古壯觀”之境界［10］（作品中的景物與情事等）等，都是作品中之境界。

作品中之境界，經過接受者的接受，又會產生出新的境界來。說詞人要將境界說給人聽，也有了自己的“境界”，這是作為評詞標準的境界，如“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11］“詞之雅正，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12］前者是對詩和詞作為文體的長短處的評說，境界是一標準，后者以“神”來定詞之品格，境界亦是一標準，是為說詞人之境界。這種境界，是一種標準；正因為有這種境界在，五代北宋不少有艷語之詞，王國維不認為是淫詞、鄙詞，而加以推崇。

再說讀者之境界，其自在讀者心中形成，形成于閱讀作品的過程中或閱讀之后。讀者由作品的敘寫，引發豐富之聯想，形成自己獨特的感受，遂成自己的“境界”。由李璟詞之“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而得的“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之慨嘆［13］，由晏、歐諸公之詞句得“成大事業大學問”的“三種境界”［14］，都是讀者之境界，這是讀者的再創造，具有新的價值。

以上的“四境界”，統統寓于王國維所說之“境界”中。王國維以他天才之閃光，以他胸羅萬卷之才思，以他殫精竭慮之苦思，獨創其“三境界”說，而筆者的“四境界”說，與之相去甚遠，也許違逆了大師的意思，但已提出，姑且作為聯想的產物存在。無論是“三境界”，還是“四境界”，感悟大師那種立志高遠，百折不撓，不斷奮進的精神，不斷提升自我的人生境界，這就夠了。

參考文獻：

［1］［3］，［9］-［14］王國維.校注人間詞話［M］.徐調孚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第13，13-14，61，27，37，15，6，13頁.

［2］王國維.王國維遺書·靜安文集續編［M］.上海:上海古籍書店據商務印書館1940版影印，1983年版，第二十八頁.

［4］李廣田.談文藝欣賞［A］.李廣田散文［C］，第2集.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

［5］佛雛.評王國維的“三境”說［J］.揚州師院學報，1979，(2).

［6］王蘇.王國維“境界說”的禪宗意蘊［J］.中州學刊，1990，（3）.

［7］程亞林.近代詩學［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第195-196頁.

［8］轉引自劉烜.王國維評傳［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第38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