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坦桑尼亞首都達累斯薩拉姆西郊,有座中國烈士墓。那里長眠著幾百位為援建坦贊鐵路而犧牲的中國工程技術(shù)人員,以及其他經(jīng)濟援助項目的專家。
墓的四周青松環(huán)繞,綠草遮地。周圍村莊里有許多孩子,我曾問這些貧窮的黑孩子們,是否知道陵園的來歷?他們的回答幾乎一致:“睡在那里的人都是英雄,是我們偉大的朋友,那是塊神圣的地方!”
坦桑尼亞沒有清明節(jié)。但每到中國的清明節(jié),無論刮風(fēng)下雨,該國領(lǐng)導(dǎo)人都要率領(lǐng)眾多官員,到墓地悼念中國烈士。
1988年清明節(jié),我驅(qū)車前往,正好碰上坦桑尼亞副總統(tǒng)兼總理拉西德·卡瓦瓦的車隊。悼詞念完后,卡瓦瓦拉住我的手說:“請轉(zhuǎn)告?zhèn)ゴ蟮闹袊嗣窈皖I(lǐng)袖,他們給予了我們這個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援助,將永遠、世世代代地留在我們的心里。中國并不富裕,但這個偉大而又無私的國家的領(lǐng)導(dǎo)人率領(lǐng)他們的人民節(jié)衣縮食,省下錢來,援助窮朋友,而且沒有附加任何政治、經(jīng)濟條件!”
說到這兒,卡瓦瓦用右手指著在場的一位美聯(lián)社記者說:“如果你們向他們學(xué)習(xí),也像他們那樣對待我們,那么,這個世界能減少多少戰(zhàn)爭、沖突與貧窮!”
1975年12月,我剛到坦桑分社半年。某天在中國大使館碰上了中國援建坦桑尼亞鐵路專家組的負責(zé)人。寒暄后,他主動問我:“想不想跟去看看?你沒準能寫點什么。”機會難得,請示分社,領(lǐng)導(dǎo)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次日晨,我乘一輛英國吉普車出發(fā)了。坦桑尼亞的公路很破,必須忍住長時間的劇烈顛簸。我將背包抱在懷里,以免相機被震壞。
當我被領(lǐng)到我的“宿舍”時,發(fā)現(xiàn)臨時居住的“房子”竟是一棵無比粗大的老樹。當?shù)厝藢湫耐诳眨诶锩娲盍艘粡垎稳舜玻瑪[了一張寫字臺、兩把椅子,外加些雜物。頭一回住樹,我挺高興。
簡單的晚飯后,組長告訴我,熄燈后,會有些小動物從 “房梁”上冒出頭,從床底下“過過路”,出點聲、放點亮光什么的。它們不傷人,只要不招惹它們,躺下后別在意,一會兒這局面就過去了。
洗漱,上床,躺下,熄燈。不一會,我發(fā)現(xiàn)“屋”頂出現(xiàn)一對藍眼睛,經(jīng)驗告訴我,那是腹蛇!又有一對紅色雙眼在移動,是食蟻獸。此外還有野蜥蜴、鼠類等,帶著輕微的聲響在地板上亂轉(zhuǎn)……我掏出兩片安眠藥服下,片刻后睡熟。
次日早飯后,我提出采訪要求:“組長,給我介紹個能講、敢說大實話的人,行嗎?”“行,就叫‘大炮’來,他是這里最出色的工程師!”
“大炮總工” 與我倆坐在洞口談話,這樣能同時聽到洞內(nèi)的動靜。他用淳樸的山東腔說:“那是俺們要打的最后一個隧道,很難弄,爆破口設(shè)計在山崖上,得先吊著繩子用鉆機打眼,而那巖石死硬!”
“師傅,您來坦桑多久了?”“一年零十個月了,再過兩個月,俺就能回家了!”“您想家嗎?也想老婆了吧?”我笑著問。“想,做夢都想!”看著“大炮師傅”那憨態(tài)可掬的笑臉,我也笑了。
話題轉(zhuǎn)到安全生產(chǎn)上,“大炮”語氣沉重了:“這條路不好修,凈是山,野生動物多,怪病多,危險多。這種條件,我怎么能讓大伙兒安全?”
“大炮師傅”給我講述了大量生動鮮活的例子,證明這些偉大的中國鐵路工人,如何用鮮血和生命鋪就這條“友誼之路”。長眠在坦桑首都的中國烈士墓的烈士們,死因很多,“有的被推土機壓死;有的被飛石打死;有的被電鋸鋸中頭部;有的在考察時被群蜂蟄傷中毒而亡;最多的,是出車禍死在那破爛的公路上……他們平時個個都沉默寡言,除了埋頭苦干,別的什么也不提!”
“大炮”大哭!我流著淚勸他恢復(fù)常態(tài),剛要談到他對這條鐵路未來的看法時,隧道里突然傳出呼叫聲。他閃電般地沖入隧道。我背上背包,就著昏暗的照明燈光深入到“大炮”和工人所在的地段時,“大炮”正用熟練的英語加上斯瓦希利語向當?shù)毓と酥v如何選擇掘進點,如何尋找電鉆和電鏟易于操作的表層。
我走出隧道20米左右,正準備用相機拍攝四周施工現(xiàn)場時,一聲巨響,緊跟著又一陣巨響,從我五分鐘前走出的隧道傳出,驚天動地!隧道口沖出滾滾濃煙!“塌方!”我剛念及此,工地上已響起警報,大批工人沖向隧道口。而我被一名粗壯的黑兄弟硬抱著快步離開了現(xiàn)場!他似乎是被指令專門保護我的,根本不顧我大聲的抗議。
我站起身,對他說:“請你不要機械地執(zhí)行命令,我要去現(xiàn)場,我是記者,你理解我的心情嗎?”我含著淚厲聲問他。
當我擠進隧道,看到足有五平米的巨大巖石正好砸在“大炮師傅”身上,他人被砸扁,血肉碎塊零散地粘在隧道兩側(c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慘不忍睹!幸存的工人說,“大炮師傅”在巨石砸下之前的瞬間,連推帶踢地將兩位黑人師傅趕到三四米之外,而自己卻沒有來得及留下一句話……
工人師傅們精心制做了兩個骨灰盒,將烈士骨灰分別放入:一個送往首都的中國駐坦桑尼亞大使館經(jīng)濟代表處,由他們將烈士一半遺骨送回國內(nèi),轉(zhuǎn)交親屬;而另一個骨灰盒,則將送往該國首都的中國烈士墓。工地舉行了追悼大會,附近的許多居民都主動來了。靈臺兩側(cè)掛了一副對聯(lián),雪白的布上寫著蒼勁的毛筆大字: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需馬革裹尸還。
(本文作者系新華社高級記者,曾長期在南部非洲多國工作,本文選自其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