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自改革以來推行的市場經濟,使人們開始關注“風險”和“風險社會”這些概念。有別于傳統風險的是,現代風險具有“自反”的性質,它像飛去來器一樣沖擊著受益于現代化的人們。“風險是具有威脅性的現代化力量以及現代化導致的懷疑全球化所引發的結果。”(貝克的說法)
現代風險是一種“人造風險”,是“被制造出來的風險”。現代科技(盡管“科技”這個概念備受質疑,但考慮到國人約定俗成,姑妄用之)一方面為人們提供了太多的新手段,另一方面使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不確定,越來越沒有安全感。當然,新式的發明和制度安排會提供一些解決問題的辦法,但這些辦法又可能引進新的風險參量,盡管它們本來是為了控制風險的。在這個意義上,風險已經變成了一種結構性的東西:現代性既不斷控制風險,又不斷增加著新的風險。
不確定性,而且是“人為的不確定性”(manufactured uncertainty)構成了風險社會的核心范疇,例如SARS爆發之前人們對之幾乎一無所知,轉基因食品將會帶來什么,恐怕誰也說不明白。人們無法評估所使用的技術將導致什么樣的環境變化,將出現怎樣的環境風險。這些風險超出了人們預先檢測和事后處理的能力,也超出了目前任何保險所能覆蓋的范圍。對此,專家也難以做出準確的判斷與預測,即便有預測也是模棱兩可的。這就大大動搖了人們對專家的“系統信任”。
大家都知道經濟中的“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其實還有一個“技術失靈”(technical failure)。另外,在科學技術領域,專業人士除了擁有共同體的研究“范式”和游戲規則,作為社會成員,他們也有自己的偏好和利益,這會影響他們的選擇標準、制度設計和價值取向。
人們要利用技術改變環境,但結果技術的利用反而使環境惡化了,從生態學角度看,就是技術出現了系統偏差,或者說技術選擇出了毛病。
毛病在哪里?技術的開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經濟與社會的需要。大多數情況下,技術的開發與利用是以效率和利潤來作為選擇的標準,商業利益幾乎有最大的權數。技術可以很成功地改造自然,但這個成功也很可能包含著對環境的危害,或者是在生態上的失敗。既然技術目標是由經濟利益與社會價值觀規定的,“技術本身不是人類的數量和活動迅猛擴張的主要原因。它能夠放大或緩和人類活動的環境影響,但技術不是自動地被設計、選擇和應用的。因此,作為全球性變化的一個執行者,技術是一個媒介物而不是一個根本的原因。技術的設計、選擇和應用是社會選擇的問題”(《技術與全球性變化》,375頁)。同樣的道理,技術本身也不會自動關心公平問題,窮人買不起合適的技術,他們在擺脫貧困的同時保護環境的能力就必然受限制。
于是,技術開發的不對稱出現了:一方面是某些技術的過度開發,它引發了一些未可預料的,可能對環境不利的后果;另一方面,對環境有利的技術又因為無利可圖而得不到開發和利用。到目前為止,環保技術基本上不是根據市場邏輯開發的,因為它們在經濟上沒有什么優勢,也就是說技術與環境之間似乎還沒有很好的兼容,在利潤與環保之間,科技人員將做出怎樣的選擇呢?還有,技術后果在開發前期殊難預料,雖可加以控制卻沒有控制;而隨著技術的影響逐漸顯現,到了那時即使知道了應該控制卻已經很難進行控制了。這種延遲效應,既增加了技術產生環境負效應的認識難度;也增加了及時采取有效措施保護環境的控制難度。環境史上,一八七四年合成DDT,一九三九年發現它具有殺蟲特性,一九四二年投入生產,但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人們才發現其環境危害;氯氟烴(CFC)四十年代以后一直廣泛使用于工業品,一九七四年研究表明它破壞臭氧層,但限制使用CFC的《蒙特利爾協議》一九八七年才簽訂,而從這個協議到倫敦的加強執行又過了十三年(二○○○)。
技術活動越來越專業化,科技人員之間卻沒有什么溝通。“那些研制出合成分支鏈洗滌劑的化學家們,如果與生化學家早就有了密切的聯系,就可能會預先受到警告:他們的產品將以失敗告終,因為生物學家已經知道,這類分支分子能夠抵制酶的襲擊,從而會在處理系統中存留下來。”(《封閉的循環——自然、人和技術》,153頁)某種技術被用于解決某個問題,結果又引發了另一個問題,而其所蘊涵的風險短期內并不明顯,積累到一定程度才以危機形式爆發出來,許多環境事件就是這樣發生的。
因此,在技術選擇中注入生態學考慮就格外重要了。地球是一個有限的生態系統,它支撐不起無限的物質需求。生態學揭示了人類行為如何影響環境,環境又如何“反饋”人類的過程,解釋了人與環境相輔相成、相互協調共同繁榮的規律,生態學有關物種多樣性、豐富性和共生性的觀念,已被認為是現代環境思想的理論支持,也使得起初執著于道義,及至一味指責技術的環境運動賦予了科學內涵。生態學原理再滲透到相關領域,形成了許多新興學科,催生了清潔生產、生態設計、環保技術與產業和循環經濟模式,它的價值早已超出了單純的技術范疇——盡管多少有點亡羊補牢的味道,但運用生態學方法來調整技術與環境的緊張畢竟是一個最可行的選項。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由多國科學家組成的研究小組提供了好幾份環境報告,它們的建言在人類環境大會(斯德哥爾摩,一九七二)、環境與發展大會(里約熱內盧,一九九二)和可持續發展世界峰會(約翰內斯堡,二○○二)的宣言中被采納并作為全球行動來推廣。二○○五年近百個國家的一千五百名科學家歷時四年完成了《千年生態系統評估報告》,這項研究為決策者提供了權威的環境科學知識,它的評估結論亦被看做是滿足國際協議的機制。至于科學技術專家擔任各國政府的環境顧問更是習以為常了,他們在國家、國際兩個層面參與環境決策都有積極的表現。
科技對環境決策的積極影響主要有:一、科學家的建議在政府制定可持續發展政策過程中的作用迅速擴展,研究發現的新信息有助于改進政策措施。美國一九九○年修改了《清潔空氣法》,要求今后每五年根據新的研究成果進行標準更新。一些國際研究計劃也旨在為應對全球環境變化,提供決策的科學依據。二、科學家通過參加專門機構增強其政策建議的分量,這些機構對于政府間談判和多邊環境協議的執行是非常重要的;而且,有效的環境監管也必須由掌握先進科技手段的機構來實施。三、科學家發揮獨立的環境評價作用,這種評價不受利益集團、政府偏好的影響,包括正在形成的“新的國家創新系統”支持大學(科研機構)、政府和企業之間的互動,進一步加強和完善環境決策的科學基礎(聯合國環境規劃署:《全球環境展望二○○○》,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二○○○年版)。
然而,科技參與政府環境決策的作用又是相當有限的。這首先表現在政府官員未必真的聽取專家的意見,他們往往要求專家根據他們的偏好提供證據,而對他們不想聽或不想感興趣的東西置若罔聞。如果專家只是實現政府目標的一個“工具”,專家建議以領導者意愿為轉移,那么環境決策中的科學論證則必然流于形式。其次,經濟利益的追求也會強烈扭曲環境決策。一般而言政府都熱衷于用經濟增長來標榜政績,它們經常利用專家意見“闖關”上項目在先,出了問題又找專家充當“擋箭牌”殿后。如此這般,科學的權威被政績“盜用”了,而在進行環境論證時,政府出面挑選那些不會“惹麻煩”的專家與會,使本來很嚴肅的論證演變成滑稽的“決策咨詢秀”。再者,由于體制缺陷,環境信息不能順暢地達致決策者和公眾。長期主持我國水利工作的錢正英對此有比較深刻的檢討,她說,我國許多河流的開發利用都超過了國際公認的合理值。水利部門只注重社會經濟用水,沒有認識到還要保證河流的生態與環境需水。環境知識被遮蔽的原因有很多,有主觀的(無知或急功近利),也有客觀的(長期效應不容易顯現),甚至要不是某種偶然還會一直蒙蔽下去。二○○五年春,圓明園防滲工程的停止,就是一大學教師偶然發現后訴諸媒體,引起社會強烈關注,最后由國家環保總局出面干預的結果。
人們意識到環境決策所蘊含的風險,在一些國家成立了由不同專家組成的顧問委員會,有的還吸收非專家為委員會成員,以使決策盡可能充分地反映各方面的意見。但操作起來,還是缺乏卓有成效的社會技術來規避這種風險。現在經常召開的環境聽證會,在會上也經常是意見一邊倒,圓明園防滲工程開了兩次聽證會,結果給出了兩套截然相反的結論。顯然,主辦者不能根據自己的偏好來挑選專家,否則類似的“聽證”不可能有助于科學決策。聽政必須真正公開,這樣才能既約束行政部門的過度干預,又促使專家承擔經得起拷問的道義責任。
說到責任,技術活動的社會責任話題于今尤熱,這種責任主要表現在科技人員應該對自己工作的應用效果負責,而不是沉溺于與價值無涉的事務主義。
早在一九六二年,美國海洋生物學家雷切爾·卡遜發表了《寂靜的春天》,她通過多年調查合成殺蟲劑對環境的影響,分析了DDT毒素的集聚過程,對濫用化學農藥的生態后果提出了警告。她也是系統揭露技術在給人們帶來財富和便利的同時,也會造成始料未及的環境禍害的第一人。卡遜的觀點遭到了化工集團的猛烈攻擊,也為化學業內人士所不容,由這場爭論掀起了不斷高漲的環境運動,終于得到美國公眾與政府的響應。作為科學家,促使她這樣做的動機除了專業知識,更有責任心和道德感。
環境知識不僅僅來源于科學資料,它還取決于愛護環境的公共意識。大多數人對環境問題缺乏科學的了解,他們總是根據“常識”來判斷技術和工程的可行性及其影響。還有的情況是,真相被故意隱瞞或“保密”了,公眾也就無從知曉產生某些污染的根源。當技術選擇和環境決策具有道德意味時,科學家的責任就格外沉重了。事實上,正是通過卡遜等科學家揭露的許多事件,環境危機才逐漸引起了全社會的重視。環境運動有賴于公眾環保意識的覺醒,而科技人員就應該是這樣的喚醒者。
但是,科技人員并非生活在真空中,他們有自己的實際利益,并努力維護和放大這個利益。DDT的禁用并不是因為聽了化學專家的勸告,相反,專家與政府的科技顧問倒是一直在為DDT說好話。卡遜尖銳地指出,那些化學家和昆蟲學家的工作是企業提供的,他們怎么會去反對化學企業呢?有的專家平時比較樂意充當部門或公司利益的代言者、辯護人,在社會需要他們站出來講真話時,他們卻選擇了退縮。國家環保總局將圓明園防滲工程委托某個很有資質的環評機構進行評估,這個機構在拖了一個月之后居然還是推托了。一些利益集團更有可能利用公眾對專家的信任來為自己貼金,如果專家是由于知識局限做出了錯誤結論,那還情有可原;但要是或為了經濟利益,或為了迎合權勢,他們提出的環境建議就非常令人懷疑了。
技術力量越來越強大,科技人員對這種力量導致的各種后果所要擔當的責任也在不斷“加碼”,盡管他們不可能花很多時間從事社會活動。科技人員的社會責任是與他們的科學精神、社會良知和個人操守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與其他領域比起來,科技界的不道德行為(譬如欺騙)畢竟比較少,這是由科技人員的總體素質決定的,同時還應歸功于科學工作要受到同行的審查和認可,歸功于全社會對科學事業的信賴。在公眾心目中,科學技術的專業性很強,科技界對它的應用前景及其后果最有發言權,很難把科技人員與“忽悠”聯系起來。盡管如此,這樣的提醒仍然是必要的:技術是被用來為人謀利的,至于人們怎樣謀利,技術本身并不知道,這就不僅需要智慧,還需要道德;否則,科技人員迫于某種政治壓力或利益壓力,違背良心裝聾作啞,甚至提供虛假論證,這將給科學事業以及信任它的公眾造成嚴重的傷害。
當年,馬寅初提出人口論,黃萬里論證黃河三門峽大壩之不可行,在那么大的壓力下單槍匹馬、力排眾議,我們在翻了很大的跟頭以后,才不得不承認他們的意見是對的。其實,贊成兩位觀點的在當時并不乏人,為他們說話的也未必沒有,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到底的。支撐他們孤軍奮戰的只能是科學信念,以及對事業、對社會的責任心。令人感嘆的是,他們為之付出的代價太大,這個教訓太深刻了!他們的操守應該成為所有科技人員的榜樣。現在,科技人員面臨的誘惑越來越大了,地位、名望、權力以及由此帶來的形形色色經常誘使他們弱化或放棄客觀與公正。無論如何,說真話是對科技人員的起碼道德要求;即使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說過錯話、假話,那么至少事后應勇于承認自己的過失。
(《自反性現代化》,[德]烏爾里希·貝克、[英]安東尼·吉登斯、[英]斯科特·拉什著,趙文書譯,商務印書館二○○一年版,14.40元;《封閉的循環——自然、人和技術》,[美] 巴里·康芒納著,侯文惠譯,吉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15.80元;《技術與全球性變化》,[奧]格于布勒著,吳曉東等譯,清華大學出版社二○○三年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