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的1987年,我被詩刊社借用當了一年的編輯。在二月的一天,位于北京虎坊路甲15號的《詩刊》編輯部里,家在北京的編輯們都回家了,整個一座五層樓房空寂無聲,如一座恐怖片的內景。這是一座臨街樓,從外面看,會看見第五層樓有一面窗戶亮著燈。那就是我獨自一人在既是辦公室又是宿舍的房間里呆坐癡想。也就在這個夜晚,我在紙上寫下了一個題目:《在平原,吆喝一聲很幸福》,一首詩幾乎不費勁就寫成了。接下來的幾天,我又寫了五首和平原景物、氣象、感覺有關的詩,湊成一組,擬一總題《感覺在平原上》,寄給我們河北省的詩歌刊物《詩神》,該刊于五月號發出。
彼時,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組很容易寫出來的幾乎是游戲為之的詩,竟給我帶來了波及全國的詩名,成了我的成名作,我自己也一不小心被戴上了一頂“先鋒詩人”的帽子。在這之前,如果從1979年《詩刊》發表我的處女作《清明,獻上我的祭詩》算起,我已有八年詩齡。這期間,我寫政治抒情詩,寫農村生活詩,也寫過愛情詩。我的作品除發表在本省的報刊上,還發表在最具權威的《詩刊》、《人民文學》、《星星》、《詩歌報》上。我追求大氣魄,追求陽剛,在詞語上使勁,發誓語不驚人死不休。慢慢的,這樣的寫作使我感到很累,也很膩煩,我想讓自己輕松一下,自由一下,讓緊繃的神經換一種姿勢,稍稍松緩下來,不再自己跟自己較勁。正是在這樣的寫作心情下,我寫了《感覺在平原上》這組詩。現在回過頭來看,和這組詩的寫作有關的還有一件事需要提起,就是在我寫作這組詩的1987年二月,《詩刊》以頭條位置刊發了我的長達二百多行的詩作《三個詩人和一個大寨》,從這首詩的結構和語勢上,人們會發現,我的這首詩與此前寫的詩相比,己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這就是隨意、舒緩和無拘無束。比如,其中的第六節只有一行“賈進財守著一屋子照片坐著”,常常被人提起。全詩那種既不歌頌又不批判的語態使一些人大為欣賞,庶幾接近于后來的“零抒情”。當時的《詩刊》主編張志民當面對我說:“沒想到你的勁拿得這樣好。”而陳超對這首詩的評價有這樣一句:“水澹澹兮生煙。”總之,這首詩可以看作我的詩風變化的一個預演,說明我的變化并不是無跡可尋的。
在這之前,我寫得最多的是農村詩,還出了一本詩集《土地和陽光》。從題材上粗粗一看,《感覺在平原上》和原來的農村詩沒有什么不同,但是細究起來,二者還是差別很大的。實際上我以前寫的農村詩,不過是一種喬裝打扮的政治抒情詩,是意識形態的肥料催生出的花朵。我寫播種,寫澆地,寫農民和土地的關系,實際上就是歌頌農村的大好形勢,歌頌黨在農村實行的改革政策,在作品背后支撐著的不過是一個大概念。而后來寫的《感覺在平原上》,則既超越了概念,又超越了過于形而下的生活具象和生活細節,只把生活作為一種背景,一種遠距離的精神層面上的存在,基本濾掉了瑣碎的帶著塵土味的生活場景。實際我寫的不是農村生活本身,不是逼真的纖毫畢現的生活原貌,而是一種自然存在,一種生活氣象,一種覆蓋在生活之上的意蘊。在取勢上,則是一種放松和向樸素的回歸。后來在出版詩集《感覺的平原》時,我在封底的折口上寫有兩段話。一段是:“我常常在真實和存在面前久久發呆。那些自然存在物,那些普通得毫無特色,樸實得毫無光彩的事物,常常是我凝目的對象。”另一段是:“在我這里,鄉土和自然幾乎是一回事。正是它們,引導我走向樸素、本色和純粹。”此后很多年,郁蔥在談到好詩的標準時,說了“深邃的思考、松弛的表達”。他的前半句我還沒有想清楚,因為思考和形象、情感還不是一回事,他的后半句我完全贊同,毫無保留。
正是這首詩第一次引發了我對樸素的思考。我認為樸素是一種大美,所有藝術最高的風格和最佳的質地應該是樸素的,或者是通向樸素,或者是有樸素的底色。我喜歡在樸素面前加上兩個修飾語,成為這樣兩個限定性的詞組:“無庸置疑的樸素”和“義無返顧的樸素”。判斷一件藝術品的高下優劣,就是要看它是否具有樸素的底色,這大致是不會錯的。
說起《感覺在平原上》這組詩,我不得不提到三個人。一個是山西大同的青年詩人于建軍,他第一個給我來信,說:“感覺在平原上發表以后,作為一個詩人,你閃光了,這是一種溫潤的、美麗的光輝。先感覺到這光輝的人,是幸運的。”或許他認為自己是幸運的吧,他的這封信是1987年5月6日寫的。于建軍當時在詩壇很活躍,常以先鋒詩人自居,印象中有點目空一切。被這樣的詩人稱贊幾句是很受用的,我很感謝他,所以至今還保留著他的信。另一個是雁北。上世紀80年代,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一本《詩選刊》,雖是地方刊物,其影響力卻不讓國刊大刊,詩人們都以自己的作品被其選中為榮耀。就是這樣的《詩選刊》,在我寫詩八年的時間中,雖然我在權威刊物上發表了那么多作品,卻一直保持著對我的漠視。直到我發表了這一組《感覺在平原上》,它才解除了對我的長期封鎖。1987年10月號,《詩選刊》選發了《感覺在平原上》組詩六首中的五首,并破例配發了責任編輯雁北的評論文章《向純詩升華》。文章說,這組詩是“創作上的一個飛躍,無論對于姚振函本人,還是對鄉土詩歌,都稱得上一種新的品質”。他還說:“如果詩的感情是純的,而詩人又無意于在表達過程中再設波瀾,直接傾注于感情的表現,那么這詩就接近于純詩了。”一時間,也許由于雁北的推舉,似乎我這一組詩就成了“純詩”的樣板作品,我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寫作“純詩”的代表人物,而在當時我還不知純詩為何物。還有一個人就是我們河北省的陳超。他在1989年10月25日的《文論報》上發表文章,明確指出我的組詩《感覺在平原上》“是一無依傍的純詩”,并認為“這種純藝術的冒險,使姚振函成為河北中青年詩人中獨愫孤標的先鋒人物”。后來,在我的詩集《感覺的平原》出版時,他又專門寫了一篇評論文章,叫做《平常心——為姚振函的詩定性》,我貪婪地把它收入詩集中。寫到此,對陳超這篇文理俱佳、超拔倜儻的美文,我忍不住擇錄如下一段,好讓至今無緣閱讀的朋友共享:
姚振函的詩從骨子里說是拒絕解釋的。它們淡到幾乎沒有意義。所謂言之無物。
甚至幾乎沒有修辭。
也不是為澄淡空凈的風度而寫作。
因此,我們無法在同一操作規則上,將他與別的詩人比較。
至玄至妙,非言所及?不,他的詩不玄不妙,反倒過分直接、透明。你的閱讀方式遇到了老實人的挑戰。所謂大智若愚。
那么姚振函的詩還剩下什么呢?
詩本身。
在剔盡了其它目的以后,詩歌自身就成為一個目的。所謂為詩而詩。
陳超還說我是一個冒險家,我自己也在發表《感覺在平原上》這組詩的小序中說“這要付出代價的”。這是什么意思呢?因為在當時,詩壇盛行著一股怪異之風,一些人挖空心思,鉆入過分求新求變的死胡同,故作深沉,花樣翻新,搔首弄姿成為普遍的追求。在這樣的風氣下,似乎內容愈是匪夷所思便愈是創新,語言愈是顛覆語法常識便愈是天才。而我的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詩歌很可能被視為陳舊和保守,被貶為平白直露,而為整個詩壇所不屑,所擯棄,那就葬送了我近十年在詩壇所經營的名聲。老實說,我當初雙手向詩壇端出這組詩,還真有些戰戰兢兢,心中沒底。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余的。這組詩發表后,很快受到了好評。那些年,我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評論文章刊登在報刊上。有些文章不知是為了出語驚人,還是有意忽悠我,簡直夸得我有點害怕,比如說我是全國包括聞一多、郭小川在內的六位有陽剛之氣的詩人之一,是中國大陸包括舒婷、海子在內的五位被紛紛模仿的詩人之一。后來一些重要選本也都選了《在平原,吆喝一聲很幸福》這一首。直到現在,事情已經過了二十年,偶然見了外地朋友,他們還不乏善意地調侃一下“吆喝一聲很幸福”呢。
責任編輯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