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響了,嚇了玉瑩一大跳。屋子里好久沒有聲響了。她也好久沒有出屋子了,即使出去買菜,去的也是離家較遠的菜市場,且匆匆去匆匆歸。
是的,她在躲避。躲避那些熟悉、不熟悉的人們的嘲笑,譏諷,幸災樂禍。只要她一出這個門,各種目光就利箭般颼颼朝她射來,還夾雜著竊竊笑聲和低語。不用細聽就知人們說些啥,無非是說她不要臉,勾引別人的丈夫,現在好了,弄得人財兩空,臭名在外,這就是下場!
開始她很難堪,繼而是憤怒,誰給這些傻×嘲笑別人的權力的?真想迎著那些目光大喊:我就勾引別人男人了,就不要臉了怎么了?關你們屁事!有能耐你們也去勾引別的男人看看!就那倭瓜樣能看住自己的男人就不錯了!可她不敢喊,她知道有時候越是實話越能激起人們的憤怒,人們需要用別人的“過錯”來證明自己的價值,更希望看到犯了“過錯”的人夾著尾巴、灰溜溜的樣兒,要是犯了“過錯”的人膽敢活得滋潤會把一些人氣吐血的。尤其是她周圍這些平時沒什么機會出頭露面、也沒有特殊才能引起別人注目的人。其實她完全可以避免讓自己“丑惡”的面目暴露在陽光下的,也完全可以做到一邊在夜幕的掩飾下展示真實的自己,一邊在陽光下嘲諷、挖苦著那些露出“馬腳”的人們,以給自己涂上一層更好的保護色。
事情還是暴露了,是她自己出賣了自己。如果她不說,別人永遠不會知道。因為和她分享這個秘密的男人已經走了,到了天堂了。后來她經常想,是不是與他們倆總愿意去那家“天堂旅店”有關呢?“天堂旅店”在一些人的圈子里是非常有名的,按小時收費的那種,房間布置得旖旎、曖昧,很有那種氣氛。
男人是踏著情人節的玫瑰走的。早上,他穿上繡著豹子的褲頭耀武揚威地站在她的床前。只要他在她這里過夜,她都會給他換上新褲頭。一律是繡著兇猛的豹子,淡藍色的。淡藍色很配他的肌膚,豹子則很配他這個人。床上床下她就管他叫豹子,他也越發地神武。男人粗實的手拍著她的臉說:寶貝,今天是個好日子,在家乖乖地等著我,我會送一份大禮給你的!二月十四日,這個節日簡直就是她和他感情的加油站,每年的這個日子他倆都會費盡心思,讓對方感到自己的一片深情。
下午快四點的時候,她大包大包的菜往家拎,換手時趁機喘口氣,發現街上的氣氛不太對勁,人們行色匆匆中帶著不安的味道。這種味道彌漫在空中,化做零星的雪花飄落下來。一大片雪花正落在她的睫毛上,抹了一把,沒掉,化了,像一大顆淚滴滾落。突然意興闌珊,吃力地拎著食物回了。她這種失落的情緒延續很長時間,甚至早上從她這里走的男人晚上沒回她這里,也沒讓她更難過些。
她是第二天才知道那個可怕的消息的。在同學中素有“114”之稱的周玉花氣喘吁吁、臉色慘白地跑來說:你知道大剛出事了嗎?大剛是那個男人的名字,與她還有周玉花都是初中同學。他們同學之間感情挺好,有那么十來個人總是小范圍聚會。不過,她和大剛的關系沒有第三個人知道。“114”難過地說:礦上出事了,瓦斯爆炸,大剛正當班,沒上來!看她還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一跺腳,唉了一聲,昨天下午三點多不到四點鐘的事兒,底下有二百多人沒上來,不知道有沒有幸存者,咱班有幾個同學商量去看看,萬一有一線希望呢!
昨天三點多不到四點鐘?“114”很不耐煩她癡迷于無用的細節,快走吧,都等著呢,你不能不去吧?好歹同學一場!豈止是同學,當時她是沒心思尋思別的事了。
第一次看見那么多失去生命的“人”,有燒焦的有沒燒焦的,有軀干完整的有不完整的,一排排地擺在那里,黑不溜秋的,寒風吹過,還有什么東西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隨風起舞,像是原煤燃燒過后的爐渣,或是別的什么,反正就不像應該是的東西。一瞬間,她的五臟六腑都擠到一起了。她有種感覺,他一定在這里,甚至隱約聽到他在召喚她。面目比較完整能辨認出來的尸體里沒有他,她暗自松了口氣。看著自己昔日忽略不計的女人(他的妻子)還在死尸堆里胡亂地翻來翻去,她氣得不得了。蠢貨,她差點脫口而出,難道你非得要看到他的尸體嗎?她不安地來回走動著,時而憤恨地剜一眼麻木地忙乎著的女人。驀地,一只熏得烏黑的豹子躍到她眼前,毫無防備。原本離蹲在地面的女人很遠的她嗖地一下竄過去,急促地問:仔細看看,是不是他?女人掃了她一眼,看著被外力毀損的后腰,緩緩地搖搖頭。
她知道女人在找的是他腰部的疤痕。意識到這一點,她心里對她的憤恨又增加了許多,這個該死的蠢女人竟然和她一樣,掌握著他身體的秘密。他的后腰上有一塊拇指肚般大小的疤,那是去年的一天倆人在她家嬉鬧時,他的腰撞在壁柜角上的結果。此時她突然想問問這個女人他怎么交待這個傷疤的,想想女人可能的回答她竟然不合時宜地笑了,幸虧人們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
女人又重新開始翻檢尸體。有幾具偏偏是后腰毀損嚴重無法辨認。女人抬起頭來,像一只走投無路絕望的母獸哀哀地看著她。她壓住心頭那股急火,哆嗦著說再仔細看看吧,萬一能認出來呢?本來僅憑著繡有豹子的褲頭她也沒十分的把握,她不相信床上床下像豹子一樣矯健的他會變得那么弱小、無助。可這時礦難指揮部傳來消息:井下沒有生還的礦工了,尸體已全部搬運上來了。現在連一絲僥幸都不存在了!他就在這里,躺在冰冷的土地上,等著親人的熱淚潑灑在他僵硬的軀體上。
她是噙著眼淚走出停尸場的,她現在的身份是死者的多年同學兼好友,悲傷也是自然的。他的妻子沒能認出他,這當口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恨、多厭煩這個女人。連自己的男人都認不出來,還有臉霸占著他。她從心理已認定了那就是他,幾次差點說出來了,可她沒有。走到門口她再一次回頭望了一眼孤零零蜷縮在冰凍的土地上的他。
半夜她被凍醒了,被子被踢得遠遠的。扯過被子緊緊地蓋在身上,熟悉的汗味剎那間鉆進她剛剛打開的汗毛孔,從四肢骨骸很快涌到胸中的部位。她摟著被子大哭,那么暢快,被子的味道誘發了她哭的欲望。再醒來的時候她覺得有了無窮的力量,她一定要找他問問,他要送她的大禮是啥。他說要送大禮就一定是大禮,他從來沒騙過她,而且也舍得給她,無論是物質上還是感情上。他給她花錢,她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知道自己是他的唯一,盡管他在法律上有另外的女人當妻子。
她又去了認尸場,瞅也沒瞅在尸體前猶疑的那個女人,指著那具蜷縮在冷冰冰的地上的尸體說這個是他。
他的告別儀式她去參加了,只有短短的五分鐘。是那個女人打電話通知她的,玉瑩沒想到她會給自己打電話。儀式上,那個女人竟讓自己站在她的身旁。這給了她很大的安慰,她挺起胸,迎著那些鄙薄的,蔑視的,還有似笑非笑的目光,只要跟她的目光短兵相接,那些目光馬上變得嚴肅、謹慎甚至惶恐。
周圍人的目光還不足以使她退縮到蝸居里,她受不了的是那些“關注”她的目光里沒有那雙讓她迷失的眼睛。盡管追悼會都參加了,她還是不信躺在那里的小小的軀體會是那個高大的他,他就愿意和她開玩笑,他一定是藏到哪里了。她在家里到處找,有時躺在床上,聽到廚房里有動靜,她就飛快地起身。除了失望還是失望,難道這次他真的騙她了,說話不算數了?有時她就在屋子里亂喊:大剛,你出來呀,我害怕……
接了電話,沒想到竟是那個名正言順的寡婦打來的。約她出去逛街,口氣是不容置疑的。逛街?會有心情逛街!而且是自己的情敵。恐怕世上沒有幾個女人能這么干吧?盡管他生前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妻子是個很有心計的女人,可依她看,那不是心計,簡直就是精神錯亂,沒心沒肺。可她還是愿意窺探那個女人的心理狀態,非常痛快地答應了這個約會。放下電話,不禁笑了,自己無聊也就無聊這一回吧,換了別人,她斷不肯這么無聊的。發覺自己是在他不打招呼提前去了天堂以后才開始把那個女人當作對手的,這很不符合一般規律,無所謂,反正自己向來就不按牌理出牌。
女人逛街就是這樣,本沒想買什么,在超市里玉瑩還是撿了滿滿一車的食品。在臺前交款時,女人看著滿車的食品幽幽地說了句,這些也是大剛愛吃的東西。她一震,手里拿著的一包食品重重地掉在收款臺上,說話的人卻若無其事。
其實我早就猜出是你,除了你,不會有別人,大剛他最重感情了,為了別人,他不會輕易背叛我的。我問過大剛是不是你,可他就是不告訴我。這難不倒我,認尸那天你還不是自己跳了出來!女人沒看玉瑩,低著頭一心一意地吸著面前的果茶。
真是個女巫,看她的穿著和做派,一點也不像個礦工的妻子,倒像個有產階級的閑婦人。怨不得大剛放著輕閑的技術人員不做,非得要下礦井多掙那千兒八百塊錢,多少錢才能填滿那張吃錢的嘴呢?玉瑩憤憤地想。也好,誰也不用遮著那塊虛假的面紗了。她眉毛一揚,也不看對面的女人,你覺得你這樣做很聰明嗎?
這樣做還聰明?當著那么多親朋故友的面自己揭開男人背叛自己的證據!別忘了,你我到什么時候都是敵人,我怎么會幫你滅我自己威風?恐怕最聰明的做法是讓你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吧。你知道那天他要送你什么禮物嗎?
玉瑩竭力鎮靜,拿著杯子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抖。他告訴你了?她緊張地注視面前女人小巧的唇。
是的,他告訴我了。女人看到玉瑩蒼白的臉,無聲地笑了,從心底里露出的笑。他要跟我結束婚姻,要把婚姻當作大禮送給你做情人節的禮物。
吧嗒、吧嗒,大滴的眼淚掉進面前的杯子里,里面黃色的果茶變淡了,變得模糊了。
我沒答應他,我要他說出那女人是誰,他就是不說,他總是在保護你。我也告訴他,不告訴我那女人是誰,我就不同意離婚,拖也要拖垮他。沒想到,他這么干脆,直接把生命獻給你了。
眼淚掉得更多了,還伴著抽噎聲。
也許那天我答應他就好了,心已經不在了,何必知道他把心放在哪兒了呢?我答應了他,他就不會那么絕望,他急著把喜訊告訴你,也不會那么晚還不升井。即使分開了,也比永遠看不到好哇!
玉瑩淚眼朦朧地看著面前的女人,那么圣潔,像個天使。她哽咽著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
女人淡淡地一笑。玉瑩愣了一下。還沒等她深思那個笑容是什么意思的時候女人說話了:我告訴你是因為,他的心已經不在我身上了,我要是給他燒紙、上香的話他也不愿意接受的,要是連一個祭奠他的人都沒有,他多寂寞呀!
你放心,我會去的,玉瑩哭著說。
女人站起身,走出去幾步又旋了回來。有件事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玉瑩抬頭,看著那張俯視自己的臉。他放著好好的技術員不做,非得要下井當采煤班長,就是要在物質上補貼你。
什么?不是的,不是的,玉瑩一邊搖著頭,一邊用求救的目光四下望著。
什么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技術員,根本沒機會得到外財,他不賣命他用什么養兩個老婆?看你的樣兒,也不是白菜、蘿卜就能養活的主兒,這幾年他給我的生活費可是有限的。
哭泣已變成了嚎啕大哭,哭那個已經到了天堂的男人對自己的寵愛和憨傻。
女人沒理會玉瑩的哭泣,頭也不回地走了。
玉瑩又有了生活動力,她經常到墓地上去,捧上一束鮮花,再把墓碑仔細擦拭一遍。她隔著墓碑要和他說許多話呢,不擦干凈他會聽不清的。她一遍遍地講著他倆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有些細節倆人在一起的時候都忘了,沒想到,隨著一個見證人的離去,那些東西就像被擦拭過的珍珠一樣,熠熠閃光,在心里的某個地方灼得她心疼。
她本來就是個散漫的人,不愿意受工作的拘束,他在的時候她沒覺得花他很多錢,可現在她支付不起那些昂貴的習慣了,比如到咖啡館里喝咖啡,買一些華而不實的玩具等。現在她每天晚上抱著他以前給買的已經破舊的毛毛熊睡覺,特別溫暖。
除了錢緊張一點外,別的很可心。她非常滿意自己的現狀,到墓地大大方方地看他,他完全屬于自己的感覺真好。
看她恢復過來了,一些知近的朋友就好心地帶她去有單身男人參加的聚會。她理解朋友們的良苦用心,也不點破,也不聲明自己還找不找男朋友,只是順其自然地走下去。直到一天,已經顯出老態的她遇到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那個像天使的女人。她還是那么年輕,挽著一個高大的男人,笑意盈盈,宛如開在春風里的一朵花。從玉瑩面前走過,她都認不出玉瑩了。
玉瑩病了,朋友們把她送進醫院,B超、CT做個遍,帶眼鏡的男醫生一聳肩膀:目前的醫學水平還檢查不出她患的什么病。
玉瑩的病就是目光灼灼地盯著手中的一條淡藍色的豹頭短褲,時而笑一笑,時而用手使勁地摳著短褲上的豹子,摳不下來,她就撇撇嘴要哭。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