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蛋第一聲仰天大喊是在乍暖還寒的傍晚,他的喊聲與第一聲春雷呼應了,就下一場春雨。喊聲與春雷讓樓里封閉了一個冬天的人們既新鮮又悲涼,有人從門縫里悄悄探出腦瓜看勞蛋,勞蛋的臉是沖著天空的,從胸腔運足勁兒叫出“啊——”讓人震撼之余打起了寒戰。雷聲歇了,勞蛋媽出來對他說:“勞蛋兒,都四十歲的人了咋還不懂事呢,世上的姻緣講個緣,你緣分沒到有啥法?”自那個春雨綿綿的傍晚之后,勞蛋把酒喝到了外面,喝一會兒喊一會兒,喊累了坐一會兒。
這棟樓是八十年代初建的,勞蛋住一樓,地處市中心,只要自己住得委屈點租出一間就能收入個千兒八百的,臨街扒個門就是個小店面,勞蛋媽就出租了一間。勞蛋有個姐叫勞麗,只知道吃好的,沒好東西吃就鬧,所以胖乎乎的,總在陽光明媚時走出家門曬太陽,見人一樂沒話。勞蛋也常陪姐姐一起坐在陽光下,有人與他聊天也會很高興地介紹著說:“這是我姐,要不是她是傻子,我會找到對象的。”
劉海河是坐輪椅的殘疾人,年青時身體挺好,長得也人模人樣,中年得場病不能走路了。得病后看著老婆,上街買菜都要規定時間,計較到分分秒秒。他說:“人急了,幾分鐘就能完事兒。”有明白這句話含義的就樂。他老婆回家稍晚幾分鐘他會問:“遇到什么人了吧?”在他眼里怎么看自己老婆都像在外面搞破鞋,稍微回答慢點又說:“準備編瞎話騙我對嗎?”然后抓過就打,是恨之入骨的打法。他老婆最不能容忍的是每次外出回來要接受褲襠檢查,他用手摸摸是不是有男人的殘留物。深夜他家常傳出叫罵與聲嘶力竭的哭喊,一個男性功能喪失的人卻用手持久地折磨老婆,僅用兩年時間就把老婆折磨得離了婚,用他純爺們的話講:“我寧肯沒有女人也絕不當王八。”從此自己過著苦澀日子,走路靠拐杖下樓坐輪椅。他的輪椅放在樓梯拐角處,把拐角那塊不大的地方讓人幫收拾一下,安個門上個鎖成了他的小儲藏室。
一個雨后的晚上,勞蛋心情不錯,晃蕩著光頭搖擺著四肢,自我感覺穿戴瀟灑地邁著四方步走出家門,準備著幸福的晚餐,半個西瓜一小盆菜和一瓶白酒。他回頭看了二樓,這樣的生活是劉海河可望不可及的,勞蛋坐進人家丟棄的舊沙發里,深吸一口新鮮空氣開始進餐了。喝口酒嘴里傳出“叭、叭”兩聲,夾一口菜還揚一下胳膊,弄出個姿勢感覺像一個造型,樣子慢條斯理吃得津津有味。吃得正起勁兒手機急促地響了,他“呼”地站起身愣了一下,電話在響,他想是單位電話?找我出山?趕緊從褲腰上取出手機,接電話一聲更比一聲高:“喂,喂,你是哪里呀?啊?”很有風度地來回走動著。
電話傳過一串笑聲,勞蛋又問:“笑什么呀?是找我嗎?你是誰呀?哪一位呀?”
電話那邊轉而嗡聲嗡氣地說:“我是你死去的爸爸,我在天堂給你打電話呀,是玉皇大帝給我的號碼,勞蛋兒啊,你知道嗎?九泉之下,陰陽兩地通話了,我的兒啊,你咋還沒娶上個老婆呀?你沒老婆的日子不好過吧?”勞蛋聽著像剛醒過神兒似地氣憤了:“放你媽個屁,老子就是玉皇大帝,王八蛋,你是誰?敢報上姓名嗎?再放屁老子堵上你的屁眼兒。”他一只手舉著電話,另只手堵著耳朵,嘴里氣乎乎地罵。電話飛過一串笑聲說:“你慢慢地回過頭來,別往兩邊看。”勞蛋一回頭就氣急敗壞地罵:“瘸子、癱巴,你缺德成癮了?”勞蛋不解氣,拿起西瓜打了過去,準確地扣在劉海河臉上,西瓜水流淌進嘴里。劉海河抓著西瓜就啃并昂起臉氣勞蛋說:“以后把好吃的東西盡可量地往上撇,哎呀,我正好口渴得不行。”
生氣歸生氣,勞蛋終于在樓院里接聽了一次電話,有手機后這是唯一打進的電話,氣兒也就消了許多。勞蛋沖著二樓說:“下來喝點酒?我不像你缺德等不到天亮,玉皇大帝也沒給你個仙女玩玩?”說話間劉海河聞到一股菜糊味趕緊拿起拐杖進屋,他是越著急走得越慢,菜肯定糊得不能吃了。勞蛋在樓下跳著腳地喊:“哎,菜糊了,哈哈,活該,報應啊。”
勞蛋消了氣兒,但心事兒被劉海河給說破了,一瓶白酒下肚他是一塌糊涂,趔趄地站起身,晃蕩一下空酒瓶就“叭”摔個粉碎。過去他喊沒內容,這晚他對天發問:“我是誰?咋不死啊?回答我,一定要回答!”再用手指著夜空:“什么時候死?活,為啥?說,為啥呀?哈、哈、哈……”沒人聽出他“哈、哈”時是笑還是哭。劉海河聽得最真切,他煩悶地在被窩里折騰,時間一長也高聲叫著:“勞蛋兒,老天回答你個屁呀,想死容易啊,爬到樓頂忽悠下去就行了,吃喝玩樂你有錢嗎?有錢啥女人都有啊,喊個屁呀……”他在被窩里發著瘋,其實勞蛋根本就聽不到。
又一個沒風絲的傍晚,勞蛋照說該出來吃飯。二樓劉海河呆坐在凳子上靜靜地等候著勞蛋,等了一會兒,納悶兒,這時間過了咋沒出來呀?這時他的手機在房間里響起,他恨自己沒記性,咋不帶手機就出來了,行走本來就費勁兒,那也得接電話呀,就一拖一拐急切地進屋拿起電話:“喂,誰呀?”電話那邊急切地說:“兒子,不想爺呀?兒子,爺我可想你,老婆讓你打飛了,沒老婆睡的日子不好過吧。”劉海河氣個半死,一聽到那邊的笑聲就知道是勞蛋了,他一拐一拐坐進門外長廊小凳盯著勞蛋的家門。這時勞蛋手舉電話一屁股坐沙發里還樂呢,劉海河想,讓你樂,反正你花電話費,我還就不關機了。
勞蛋樂夠了問:“吃飯了?”劉海河說:“沒吃。”勞蛋舉著電話里出外進端酒菜兒,看見劉海河跟沒看見一樣,然后姿勢瀟灑舉起酒杯向上一揚,意思是告訴劉海河自己喝酒開始了,大有饞死他的意思。
勞蛋有錢,買斷工齡發給他一萬多元錢,他媽要給他存起來說娶媳婦用,他煩躁地說:“存什么存?我媳婦還在她娘肚里轉筋呢,等哪輩子啊?買手機、喝酒。”其實他媽不敢深管他,人家自己的錢,要是說深了他非翻臉不可。
其實勞蛋所在的建筑單位人員買斷后,領導挑選再上崗時挺照顧他,安排他當保管員負責看好工地上的材料,他工作很認真做得挺不錯。入冬時發生這樣一件事兒,工程收尾余了一堆磚和木料。那天來了一群在這里干活的農民工拉磚,全都帶著領導的批條,勞蛋接到通知按條付磚,付到最后見一個農村老哥蹲在地上哭,勞蛋不解地問:“你哭啥?”那人說:“干了一大年沒拿到錢,磚能當錢花嗎?老婆一大年沒見我,俺孩子上學要錢我哪整啊?磚俺家有用,蓋房子哪來的木料啊?”勞蛋聽了直發呆,蹲著的老哥翻天覆地哭訴,呆愣的勞蛋不懂咋勸說。旁邊有人又說:“錢啊,給大頭頭的娘們喂足了,哎呀,那小姘真不要臉,她們爭風吃醋打得熱火朝天,連我都知道了你能不知道啊?這年月誰管誰的死活,認了吧老哥。”說完走了。勞蛋卻火冒三丈地對農民老哥說:“你拉磚也拉木料,我管你。”農民老哥當然高興地拉走了磚和木料,第二天就來人查勞蛋問他木料哪去了,他理直氣壯地說:“我給農民拉家蓋房子了。”第三天他就不用上班回家等消息了。
勞蛋媽知道原因后說勞蛋:“你太不懂事,咋不為自己著想?”勞蛋不以為然地認為自己做了一件最仗義最有原則的事,認為自己救活一家人。他媽越說他越引以為榮地自豪。直到他媽說道:“你有工作找對象都難,沒工作了誰家姑娘還肯嫁你呀。”這話像一根毒針牢固地扎進勞蛋的心窩并散發毒素折磨著勞蛋。他自認為大男人心痛不流淚,沒老婆咱喝酒不想女人。喝酒的夜晚,喝得舌頭不打彎,在酒精的激蕩中躁動,當喊出胸膛里脹乎乎的那種自己所不能表達出來的沉重后才疲憊地躺倒就睡。
樓里人吃過晚飯都站在自家的長廊前聽勞蛋喊叫,看勞蛋手指天空發問的傻樣兒,當然是個樂,也無疑是一道苦澀的風景線。人們長嘆之余相互議論說:“勞蛋算不算精神病?”說不算又有誰會這樣叫呢?也有人這樣說:“是近親的產物,不然咋一個癡呆,一個癡狂?”
在劉海河的眼里只有勞蛋了,每個晚上他都等勞蛋給他打電話,想反正是勞蛋打進來的由他付費自己聽就行了。勞蛋媽也有做飯晚點的時候,這晚劉海河等得直著急。電話一響勞蛋準保手舉電話里出外進端酒菜兒,他的幸福生活仿佛是從這一刻開始了。他說著、喝著、吃著還小聲地偷著樂。他們小聲說話的次數越來越多,都是劉海河在說,聽得勞蛋是津津有味。有人上樓時他們裝出大聲,明顯地改變了說話的內容,沒人就悄聲地說。
他們聊得正歡,手機卻同時都被停機,約好明天一同交費,劉海河竊笑,興奮地等待明天看勞蛋交費的笑話,今晚只好抻長脖子聊了。第二天,一個坐輪椅一個推,進了電信大廳交費。劉海河一聽錢數眼珠子冒火,勞蛋大張嘴巴愣著。服務小姐耐心解釋,劉海河的手機打出與接聽每分鐘三角錢。劉海河開始恨弟弟沒對他說清楚,他弟弟認為哥哥的電話利用率低,這個選擇比較合適他。而勞蛋是打出與接聽都是兩角錢。結果勞蛋要交八百八十六元,而劉海河要交一千二百五十八元錢。傻了,錢都沒帶夠。劉海河氣急敗壞地說:“咋接聽還花錢啊?”勞蛋說:“是呢,咋沒整明白呢?”本想看勞蛋的笑話卻讓勞蛋笑個不停,劉海河氣憤地說:“這里有問題,咋能這些錢?不交,等查過以后再說。”從此都抻著脖子聊天了。
這天晚上勞蛋飯菜準備就緒,對劉海河打過聲招呼卻見社區主任李香來了,勞蛋很禮貌地站起身一咧嘴。李香是來請勞蛋參加社區大合唱的,讓他每晚去排練。勞蛋一聽火往上冒,咋能跟一幫老頭老太太一起唱歌?算咋回事兒?他說:“劉海河去嗎?他去我就去。”他想一個坐輪椅的咋能唱歌?他為自己找到開脫的理由高興地向二樓看去。李香主任說:“他是領唱當然去。”勞蛋“啊”地一聲傻了眼,再抬頭時,劉海河對勞蛋揮揮手說:“咱倆一起唱省得鬧心,唱歌跟喊差不多,你喊到大半夜全樓人都跟你遭罪,唱歌好,心不煩。”勞蛋呆愣了一會說:“你能去,我差啥,去唄。”
勞蛋媽見主任來了“哎呀呀”地走了出來說:“主任啊,你可做了件大好事兒,勞蛋這嗓子可好了,喊多高都能上去,你讓他天天唱!唱多久唱多晚都行。”勞蛋聽出點味來用刁斜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媽。他媽趕緊補充說:“你當領導的認識人多,給勞蛋介紹個對象吧,我有老保,他傻姐有你們社區給的生活費,我還租出一間房,每月收入一千塊呢,養得起一個女人。”李香點了點頭心想,就為你兒子天天喊,就為這老大難,我才來。她看了勞蛋一眼說:“行,這要看勞蛋表現如何了,表現好我幫他,表現不好我就無能無力了。”
勞蛋剛要伸手拿酒瓶主任又說:“勞蛋要是不喝酒或者少喝酒,我會認真幫他找對象,你說一個喝大酒的,誰家姑娘肯嫁呀?”李香笑著看勞蛋。勞蛋抬眼也看了主任,看她表情不像跟自己開玩笑,他就轉過臉看著酒瓶子,用雙手揉搓著自己的臉。突然把酒瓶拿在手里好像要拋出去卻停留在空中了,時間像靜止了一樣。他一笑搖動著光頭說:“酒,我以后少喝,我這人有時管不住自己,打今兒起少喝,小二兩,行不?”
李香一聽這話就肯定了勞蛋不是精神病,還可救。
李香會說話,把勞蛋和劉海河說得暖烘烘很賣力氣也認真地唱歌,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由她組織的大合唱還真就拿了全市的第一名,并且也當選了文明社區。在總結會上李香先表揚了勞蛋和劉海河,結束時特意請他倆吃飯,說答謝他倆。主任對勞蛋說了很多,也表明自己會盡全力為他找對象,囑咐他別心急,不要再喊了,等等。
勞蛋果真沒再喊叫,白天他在門口呆望著主任來的方向。晚上小二兩酒下肚就與劉海河聊天,劉海河語重心長地說:“勞蛋啊,我沒你多沒意思,沒個說話的人啊。”勞蛋也感動地說:“我也是啊,沒你我也沒活路啊。”這對難兄難弟說完還偷摸擦去了淚水,聊得都感動了老天,“嘩啦啦”下雨了。劉海河說:“你看,老天都為咱哭了。”勞蛋說:“老天?胡說吧,它咋知道咱倆呀。”雨水砸在勞蛋身上,臉又對著天空張著嘴巴,剛運足了勁兒要喊卻突然冒出:“下吧,下吧,我要長大。”那種昂首挺胸迎接雨水的勁兒讓劉海河都心疼了:“快進屋吧,想生病啊。”勞蛋吞咽著雨水,也一定有他的淚水。
被評為文明社區后,李香心里著急,給勞蛋找對象的事兒像一塊石頭壓在心口窩,人家女方一聽家里有個不打不鬧只會吃喝的老姐就搖頭,連二婚的都在考慮中沒了音信兒,這咋辦好?她怕勞蛋經不起長時間的等待翻臉不認人,真愁人。突然接到鄉下打來的電話讓她參加一個婚禮,她的眼前像閃過一道紅色的光芒,立刻到自己下鄉的地方去了,她在人家的婚禮上大說特說了勞蛋,竟然拜托好多人給勞蛋找對象。
等農村有了回音,李香卻并不高興,也沒敢直接找勞蛋說,她捎信給勞蛋媽讓她過來聊聊,說:“有個三十歲的姑娘,人長得好,可小時得過小兒麻痹,能干家務活,不礙事,有生育能力,家有現成房子和地,你老看看勞蛋能考慮嗎?”勞蛋媽也不敢做主就先跟勞蛋說了。勞蛋把光頭晃得直閃亮說:“不,去她家?沒面子,嫁給女人?”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劉海河,劉海河突然語重心長地說:“勞蛋你錯了,嫁女人有啥不好?你有啥?兩間破樓房,你住在廚房里,一個傻姐,你老媽能跟你多久?人家有寬敞的大房還有地,鄉下好過了,你去了也是一家之主,有老婆睡再生出個胖小子有啥不好?”勞蛋說:“要嫁你嫁。”劉海河說:“人家要我立馬就走,可人家不要我,怕人說你嫁給女人,這有啥呀,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那才是真。”勞蛋一副深思狀,覺得劉海河說的話有些道理,特別是那句有女人睡。李香主任說過男人不當寄生蟲,種地可以學,一想到自己的女人心中就有了喜慶的意思,可轉念一想女人的走路心又打怵。
勞蛋媽在一邊敲邊鼓說:“有點殘疾能做家務活,做個飯菜兒又能生兒子就行唄,媽能活多久?你姐咋整,靠誰?”說著落淚了,簡單的勞蛋真就聽勸,他長嘆一聲說:“媽,行,能生兒子就行,你做主,咋辦好就咋辦。”他就算同意了,由李香帶著見了鄉下妹子,勞蛋和李香主任還住了一夜,勞蛋跟鄉下妹聊到深夜感覺不錯,回家沒過幾天勞蛋就想人家了。
勞蛋結婚劉海河非去不可,說認認門以后好去看勞蛋,勞蛋也高興地同意他去,當他坐進一臺面包車風趣地對大家說:“哎呀,我命苦啊,我他媽的不算個爺們了,我要有那功能,非嫁給農村女人不可,守家在地纏著她,那多好。”他還沒忘看著女人這檔子事兒。
勞蛋結婚的事也就長了翅膀,樓上樓下的人都來送勞蛋走,有送些禮物的,也有送錢的,人們的心意溫暖著勞蛋的心,他也不說話,老是往高處看,他是不想讓人們看見一個男子漢眼睛里飄浮的東西。這場面把勞蛋媽感動得老淚縱橫,說:“沒想到大家這樣對勞蛋兒,他喝完酒叫到半夜,煩人的事都做盡了,你們還關心他。”
勞蛋的姐姐手里拿一條雞大腿用力地啃著,見人癡癡地傻笑,還把雞腿送別人吃,突然一把抓住李香的胳膊說:“我要男人,我要嫁給男人嘛。”李香呆愣一下說:“好,你也嫁人,這還真是個事兒,好,我一定幫你嫁人。”滿屋的人都笑了。
勞蛋喜慶地走了,只在媳婦生兒子時才讓樓里人見到了一個黑鐵塔似的勞蛋。
責任編輯 喬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