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龍口·酒魂（連載之八）

這些日子，一少部分酒工們忙完做酒的活兒，就在作坊內干其他活兒，作坊院內西北角豬圈里還有二十幾頭豬要天天喂，東北角的幾畝菜園子還得有人照料，西南角的五間酒庫早已呲牙咧嘴，急需重新修繕，還有東南角的制曲房，大伙房，酒腿子住的地方……

宮本鐵男一大早就來到了酒作坊。雖然和孟憲玉有著二十幾年的酒生意來往，但他從來沒到過作坊里的釀酒作業現場，今天他在孟憲玉的陪同下，在整個作坊內轉悠著，就連狐仙堂也沒落下，還看了編匠們嫻熟地用柳條子編著酒簍子，一旁的糊匠用豬血和桑皮紙仔細地糊著酒簍子的內外皮。

他們倆又來到了大伙房門前，被刮得溜光凈白的豬條子倒掛在木架上，屠夫正在開膛破肚地收拾。

“宮本先生，我們倆好長時間沒在一塊喝幾盅了，今天，是作坊的開釀之日，我又殺了一頭肥豬，咱們倆可要好好地喝一點了。”孟憲玉高興地說。

“今天你就是用棒子打，我也不走了。”宮本鐵男風趣地說道。

孟憲玉又問道：“宮本，上次我求你辦的事你辦沒辦？”

“我跟草佐司令說過了，他已答應了，不過，他說……”

“說什么呀？”

“他說，這僅僅是野河池郎的一個想法，維持會長的人選還需要選舉，若選不上的話，也就自然沒事了。”

“那劉國財都親自找上門來了，還能選不上？”

“你放心，我保證你不當這個維持會長。”

“咱們先說好嘍，讓我當維持會長，我馬上就停止給你釀酒。”

宮本鐵男聽后笑了：“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一陣笑聲過后，孟憲玉指著大門南邊問道：“宮本先生，日本人在我這作坊對面蓋這么多廠房是要干什么？”

宮本鐵男說道：“這建的是造兵所。”

“什么是造兵所，干什么的？”孟憲玉問道。

“就是制造槍炮的。”宮本鐵男道，“這是日本軍隊作戰的需要，如果所有的槍枝彈藥都要從日本運來的話，既費時間，又浪費財力。”

“你們日本人他媽的真會算賬，在中國的地盤上建造兵所，地盤不用花錢，造出的槍炮還打我們中國人……”

孟憲玉沒等說完，宮本鐵男搶過話說：“孟作坊，那是日本軍人的事，與你我無關，我們還是煮酒論英雄吧。”

“你話說的倒輕巧，與你無關，可與我有關啊，我是中國人。”

“你是中國人，可是，你改變不了這一切。”

“宮本先生，我把這句話撂在這里，遲早有一天，國民軍會把你們日本人打回老家去的。”

“那還是與你我無關。”

“不對啊，日本人都回去了，你還在這兒干什么？”

“為了我們之間的友誼，我要世代留在中國。”

“你宮本是越老越狡猾了。”

“別忘了，你比我還大幾歲呢。”

“我們中國的土地不能埋日本人。”

“我來中國已經三十多年了，已變成中國人了。”

孟憲玉一大早起來，來到了作坊內的菜園子里轉悠，成片的大白菜棵棵健壯碧綠，葉子上都掛著晶亮的露水珠，在晨光的折射下閃閃發光。孟憲玉的鞋和褲腳早已被露水打濕了，他還是毫無感覺似的在地頭上轉著，不遠處，撲鼻的酒香伴隨著股股的蒸汽襲來。

“冉鐘。”

“哎。”冉鐘從園子旁邊經過，聽到孟憲玉的叫聲站了下來，回答道。

“明天是霜降了，找幾個人把白菜砍了吧，就地晾曬幾天，然后搬到地窖里去。”

“哎，我這就去找人。”

孟憲玉又問道：“那天宮本鐵男送來多少高粱？入賬沒？”

“入了，用大秤稱的，一共是三千五百斤。”

“三千五百斤。”孟憲玉自言自語。

“對，是三千五百斤。”冉鐘以為他說的數孟憲玉不相信，又說，“過秤的時候李洪林、黑光德都在場。”

“噢，不，我是說這些糧食按現在的價值能值多少錢，我們無功不受祿，宮本送來的這些高粱，除了扣下酒錢外，剩余的要折錢返還給宮本。”

“宮本是生意大戶，這一點他不會計較的。”

“不，兩碼事，心意我們可以領，但事不能那樣做。”

此時，黑光德從作坊內出來，冉鐘大聲叫道：“黑師傅。”

黑光德聽到叫聲，朝菜園子走來，問道：“啥事？”

“最后一甑什么時間完事？”

“今天干的早，過一陣就會完了。”

“干完活后，讓酒工們先別洗涮了，都來砍大白菜吧。”

“行。”

黑光德答應著，剛要抬步，孟憲玉說道：“光德。”

“哎，孟叔，有事？”

“最近，凡興和他媽還好啊？”

“好著呢。”

孟憲玉點點頭：“噢，挺長時間沒看到凡興了。”

“他正在上學，明兒晚，我讓他媽帶他來看您。”

“行。”孟憲玉點點頭。

中午時分，火辣辣的太陽烤著大地，烤著老龍口酒作坊。在老龍口酒作坊門前一塊空場上，聚集了許多百姓，不下幾百口人，持槍的鬼子兵在百姓面前筆直地站著。

日本憲兵隊長河野池郎全副武裝，五短的身材兩邊一側手槍，一側戰刀，高高的黑皮靴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刺眼發亮。在他身旁是戴涼帽，一身寬松綢緞的劉國財。

野河池郎板著臉，大大的眼珠子瞪著眾多百姓，八字胡不斷地蠕動一下，帶著潔白的手套握著戰刀。他從上衣兜內取出懷表，看了一下，跟在一旁的劉國財嘀哩嘟嚕地說了一大痛，劉國財邊聽，便笑嘻嘻地頻頻點頭。

野河池郎說完后，劉國財對著眾百姓翻譯道：“各位鄉親，憲兵隊長野河池郎說，今天，把四平地區的百姓召集來，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選舉一個自己信賴的維持會長，大家不要有什么顧慮，愿意選誰就選誰，大日本向來是發揚民主的。”

劉國財說完后，沉寂了許久，也沒有一個人吱聲，孟憲玉低著頭，用破扇子不停地扇著風，抽著煙，用眼縫夾視著劉國財。

野河池郎沉不住氣了，顯得很著急地又朝劉國財說了幾句。

劉國財照本宣科，說道：“野河池郎說了，大熱的天，不要再等了，早選早結束。”

百姓之中有一老人首先發話，看上去他有六十歲左右，和孟憲玉不相上下，他舉了一下手后，大聲說道：“我覺得孟作坊最合適，我選他。”

在一旁的孟憲玉和宮本鐵男聽了之后，把目光轉向了這位首先開口的老人。

接下來，也有人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我也選孟作坊。”

“我同意。”

“……”

孟憲玉和宮本鐵男有約，是不能讓他當這個維持會會長的。他拽了一下宮本鐵男的衣襟，宮本鐵男輕輕地回應了一下，示意不要著急。

野河池郎見狀，又朝劉國財說了一通，劉國財又高聲說道：“野河池郎隊長又說了，既然大家都提名選孟作坊，那就請大家舉手通過。”

“慢。”宮本鐵男站了出來。

“你！宮本先生。”野河池郎十分驚訝地問道，“你要干什么？”

宮本鐵男沒有理會野河池郎，他面對眾百姓說道：“剛才有人提孟作坊任維持會會長，我覺得這事不妥，維持會長，必須得會說日本話，這樣才能為皇軍做工作，交流起來一些事才方便，孟作坊一句日本話也不會說，這不是難為他么。”

“那選誰呢？”有人問。

“人選現成的，你們看，劉國財不是最好的人選嗎，一口流利的日本話，十分合適。”

“對，那我們就選劉國財。”

劉國財聽到這話，急忙解釋：“鄉親們，我不行，我只是給日本人做事，混點飯吃，這維持會會長我當不了。”

“你就別客氣了，連翻譯加維持會長帶漢奸，你一個干行了唄。”有人對劉國財抨擊著。

“對，我們就選劉國財。”百姓們幾乎異口同聲。

劉國財雙手抱拳：“我謝謝各位了，懇求各位了，別選我，我真的干不了。”

野河池郎被宮本鐵男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很不滿意，他鐵青著臉，來到宮本鐵男面前，問道：“宮本先生，你這是要做什么？”

“選舉維持會長啊。”

“選舉維持會長是中國人的事情，你是日本人，沒有權利發表你的意見。”

“池郎隊長，我是不是日本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選出一位中國人來就行唄。”

“不對，孟作坊任這個維持會長最合適。”野河池郎態度蠻橫。

“不對，我看劉國財最合適。”宮本鐵男毫不讓步。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同意讓孟作坊當維持會長。”

“不行，你趕緊離開，否則，就是妨礙公務。”

宮本鐵男聽到野河池郎說這句話，拽著孟憲玉就走。

“站住。你一個人走，把孟作坊留下來。”

“不行，我要帶他去見奉天司令宮本草佐商量重要事，若耽誤了，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而且，不讓孟作坊當這個會長，也是草佐司令官的意思。”

野河池郎一聽宮本鐵男把草佐搬了出來，頓時感到毫無辦法了，他知道，草佐司令是宮本的兒子，他若較這個勁，肯定敗下陣來。想到這，他擺了一下手，說道：“散開吧，走。”

宮本鐵男和孟憲玉走出不遠，便忍不住大笑起來。孟憲玉拍著宮本鐵男的肩膀說道：“宮本，我服你了，你真行。”

“我們有言在先，不能失信呀。”

“好。我一定好好地請你一頓。”

“我現在就等不及了。”

“你想吃什么？”

“隨便。”

孟憲玉想了一下，說道：“我請你吃熏肉大餅怎么樣？”

“好啊。”

當孟憲玉和宮本鐵男來到大餅店時，還未到飯口，顧客稀少，他們倆便在一邊桌前坐了下來。喊了一盤熏肉，四張大餅，外加拌幾個小菜，辣味姜汁菠菜、熗柿子椒、紅油白菜心和熗黃瓜。

又要了一壺老龍口酒，倆人便心情舒暢地連吃帶喝。

宮本鐵男和孟憲玉特別高興，你一盅我一盅，不一會兒，酒壺肚子里空空了，他們又要了一壺，還是興致勃勃地推杯換盞。

孟憲玉喝得臉紅撲撲的，他又端起大煙袋燃著了，眼前頓時煙霧升騰，他舒舒服服地吐出煙后說道：“宮本先生，我最近發現你變了。”

“變老啦。”

孟憲玉搖搖頭：“不，不光你老，我也老啦。”

“那什么變了呢？”

“你變得像個人了。”

“唉，這么說孟作坊，我原來不是人？”

“我怎么敢說宮本先生不是人呢？我是說你宮本先生不像日本人了，有點像中國人了。”孟憲玉說道。

宮本鐵男聽了孟憲玉的話，心里很通暢。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真的變了，以前那種把大日本帝國利益掛在嘴上，放在心上，落在行動上的熱情，如今都變得冷漠了。他覺得，他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毫無價值的，倘若不是日本軍人侵略中國，殺害中國人，他的想法和看法恐怕到現在還不能轉變。他和孟憲玉打了幾十年的生意交道，向來是強硬和專橫的態度，而每次，孟憲玉并不畏懼他，從不屈服他，他從孟憲玉身上看到了中國人的骨氣和血性。

特別是那天和兒子宮本草佐的談話，讓他感到草佐的霸道殺氣酷似他當年，他老了，他不敢想象他的兒子將來會如何，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是大半個中國人了，在剩下的殘年之中，他不再會和中國人作對了，他要放棄仇視，以善為本。

“孟作坊，你說得對。我宮本在中國幾十年，已經被中國，被像你這樣的中國朋友深深地影響了，我要對我過去所做的一切，進行深刻的反省。”

“這么說，你宮本先生做了許多對不起中國人的事？”孟憲玉問道。

宮本鐵男獨自一口喝下一盅老龍口酒，毫不掩飾地說道：“不瞞你說，我是肩負著日本天皇的重任和委托，來到中國的。”

“怎么？做生意還受你們天皇委任？”

宮本鐵男搖頭：“不，做生意僅僅是個掩護而已，我真正的身份是日本派遣到中國的特工。”

“特工？”

“對，我從事的是搜集中國的政治、軍事、經濟情報工作，情報發回到日本，給日本侵華提供可靠依據。”

“你是喝多了吧？”孟憲玉想試探一下宮本鐵男。

“不，孟作坊，我沒有喝多。”宮本鐵男接著說道，“我在中國，曾向日本發回了《關于中國東北問題的策略》、《中國東北問題的研究》和《中國東北——日本人的糧倉》等好多情報報告，都得到了日本天皇的高度贊賞。”

孟憲玉聽著宮本鐵男毫不掩飾的吐露，不禁大吃一驚。在他心中，宮本鐵男從表面上看不是一個簡單的人，可讓他未曾想到的是，宮本鐵男竟是一個極其仇視中國、作惡多端、隱藏如此深的特務。然而，眼前的宮本鐵男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全盤端了出來，這表明他在良心上受到了巨大的譴責，人性上發生了變化。

“宮本先生，你今天借著酒勁和我說這些話，難道說……”

“孟作坊，從現在開始，我要做一名真正的中國人，像你一樣。”

“噢，這為何？”

“我擔心繼續做日本人，將來我死了，中國的土地不埋我的尸首。”

“那就回日本去死嘛。”

“日本只是生了我，而養我的卻是中國。我的妻子，女兒都視中國為自己的祖國。”

“好。”孟憲玉一拍桌子，放下煙袋，說道，“宮本先生，有你這句話，我敬你一杯，將來，我先死了，你埋我，你先死了，我埋你，而且還要離的很近，讓我們哥倆常到一塊聚聚，永遠喝我的老龍口酒。”

“謝謝你。孟作坊。”

“不要叫我孟作坊，叫我孟哥吧。”

“謝了，孟哥。”

音落，兩個人的酒盅碰得叮當直響，然后共同一飲而盡。（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