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少安身上那個半癟的干糧袋很硬,撞得全排的弟兄們眼睛疼,疼得鉆心。自打進了草地就這樣,鐵疙瘩一樣,大家伙的眼睛一挨上去就疼到肉里,緊接著疼到心。
陳少安這個排長也真夠可憐的了,手下連個班長都沒有,僅五個兵。班長們在進草地之前,就陸續地一個個地犧牲了。那幾個家伙都是他從老家帶出來的,湘江戰役幸存下來的“干貨”,真真的血肉兄弟,可他們卻都死了。初進草地時,忍不住想他們時,陳少安心里還一揪一揪地疼,可隨著一步步地深入草地,那疼痛就淡了些。再往后,就一點點模糊,麻了,木了,眼前的景致也似乎跟著一起模糊麻木。只有一樣是清晰的,就是餓。陳少安在肚子里恨恨地罵,媽的,饑餓這個狗娘養的東西太狼了,思念戰友的能力也讓它吞了。確實是吞,饑餓本身就是一張長著獠牙的大嘴,真是見什么吞什么啊!看那五個弟兄,不是也正讓饑餓一口一口地咬著吞著嗎?
他們的眼睛都時不時地盯一下陳少安身上的干糧袋。陳少安不看他們也知道,他們的眼睛讓他的干糧袋撞得生疼。陳少安背著的是全排的口糧,背著的就是全排的命。
進草地之前,陳少安的籌糧工作不順利。在他們前頭已經有好幾支紅軍隊伍過去了,別說是糧食,所有能吃的東西都擄得差不多了。特別是進了草地,情景更不美妙,野菜也找不到幾棵了。這種情況下,陳少安當即決定,把全排弟兄身上剩下的糧食集中起來,由他掌管,進行再分配,這樣才能保證糧食得到合理的使用,讓大家獲得最大的活命機會。陳少安十分貪心,他要把全排的弟兄全部活著帶出草地。
在所有碰撞陳少安干糧袋的眼睛中,陳小二的眼睛用力最重,也最毒。這人入紅軍前是個歹人,出自湘西綠林。他是不太情愿把自己的糧食交到排長手上的。他打糧最多,整整兩把青稞。陳少安知道陳小二還有另外一副心思,就是擔心他暗地里偷吃大家的糧食。所以,一路上,別人的眼睛一撞干糧袋就移開了,而他,眼睛撞了干糧袋,還要順路看一眼陳少安的臉,確切地說是看陳少安的嘴。這是個下意識動作,本身說明不了什么,可是卻足以說明陳小二的潛意識。
不管怎么節省,糧食還是不可阻擋地少下去。大家是從陳少安的分糧動作上,感覺到糧食一點點地少下去的。起初開飯時,陳少安是根據每個人的身體和健康狀況,掏一把青稞,握住,然后漏斗一樣一份一份漏到各自手中。再走一程,就開始一捏一捏地分。到后來,就一粒一粒地數著分配了。陳小二發出過一次微小的抗議,提出應該按大家對干糧袋的貢獻分配青稞。陳少安理都不理他,仍按自己的原則辦事,身體弱的年齡小的多分些。其實,多也多不出多少,也就是幾粒而已。陳少安一點都不生陳小二的氣,他這人就那樣,平時嘴里跑大船。其實,陳少安也沒有生氣的力氣了。
看來把糧食集中分配是對了,加上陳少安做得仔細,他身上的干糧袋盡管仍舊是癟的,可就是不空。不空就好,不空大家就有希望。走到后來,大家幾乎不是在指望陳少安干糧袋里的糧食——因為陳少安已經連續兩天沒有給大家發放食物了。這兩天里,他只給過年齡最小的秋娃子三粒青稞。陳少安說,我們要堅持到最后的勝利。他又說,我們最后的勝利就在這個干糧袋里,不到最后關頭不能動用。
陳少安說到做到,從此很長時間也沒有打開過他的干糧袋。
臨近草地邊緣,陳小二走不動了。就這樣,陳少安也堅持不動用干糧袋。他讓大家抬著秋娃子,自己獨自攙扶著陳小二。陳小二說,排長,餓。陳少安說我也餓。你餓就看一眼我的干糧袋吧。陳小二說,我看了更餓。陳少安說,知道餓就好。知道餓你就能走出草地。后來,大家都走不動了。陳少安就對大家說,你們看,看看我的干糧袋,咱們排還有吃的啊。又說,再往前走一走,我們就可以吃了。于是,大家都看陳少安的干糧袋,看著干糧袋走。
陳小二身體越來越虛弱,虛弱得連看一眼干糧袋的力氣也快沒了。這時,陳少安摘下了干糧袋。大家的眼睛刷地亮了。陳少安解開干糧袋的袋口,伸進手去,而后抓握著什么的樣子抽出來。陳少安攤開手掌,掌心里躺著幾粒青稞。他讓陳小二把這青稞放進嘴里吃掉。陳小二看著陳少安手中的青稞,捏起一粒,放入口中,然后推開陳少安的手,說,給秋娃子。余下的青稞進入了秋娃子的口中。陳少安拍一下干糧袋,什么也不說,把干糧袋系好,背上。
陳少安倒在了草地邊緣。活著走出草地的全排戰士,從陳少安僵硬的身上解下那個他們一直等待動用的干糧袋。
干糧袋里沒有一粒糧食。
責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