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里的紫槐花（散文）

那是15年前的故事了，我一直沒忘，只是我從不輕易去觸摸那段歷史。

陶罐越來越舊了，可我相信陶罐里面的故事還是新的。窗外的紫槐花開了一茬又一茬，我陶罐里的槐花也隨之開了一茬又一茬。如果那天不是在同一條走廊上相遇，如果那天不是在同一片天空下走過寬寬的操場……請原諒，我從不愿給別人講故事，尤其是藏在心里的故事，只是這個世界太小了，小到我們的內(nèi)心無處可藏！

陶潛是我新兵時的班長，后來，又成了我的排長。喜歡陶潛沒有來由，因為陶潛的長相不屬于女孩子心中偶像那一類，我說不清喜歡陶潛是從“書”開始的，還是陶潛的名字吸引了我，但喜歡陶潛的詩歌是真的。在如花似玉的女兵們中間，我好像是最丑的一個，所以我也是新兵歲月里最寂寞的一個。還是少年時，我就學(xué)會了孤獨。我的世界除了夢想，也許剩下的就只有一頁一頁的書了。我記得，我到新兵連報到的那一天，我拎了兩只又大又沉的皮箱，指導(dǎo)員當(dāng)時用手掂了掂我的箱子，然后用懷疑的目光盯住我說，你帶的什么？他根本不相信我千里迢迢帶來的會是書。我的臉在那一瞬間漲紅了，仿佛突然間被人窺視了不該窺視的秘密。你想象不到我打開箱子的心情是絕望的，因為心里殘留的自卑。那些書在眾目睽睽之下，紛紜如歌，我聽見了我心底清脆的回響，也聽見了陶潛心底的驚呼與回響……這么多年，我對陶潛一直念念不忘，與這些書有直接的關(guān)系。因為我?guī)淼倪@些書，陶潛后來都一頁一頁地借讀過，我經(jīng)常在別人熟睡的夢里，睜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想象陶潛在銀白色的燈光下，撫摸那些文字的幸福與快樂。

我也能感覺到陶潛在日常生活和訓(xùn)練中對我的呵護(hù)，那呵護(hù)在他也許是不經(jīng)意間種下的美麗，但它們在我16歲的心田里卻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溫暖的痕跡。陶潛在諾大的練兵場上，會經(jīng)常叫響我的名字，讓我出列做示范?；蛘咴趧e人都去幫廚的時候，讓我回隊部出板報。那個寒冷的冬天，為了“五指并攏”時能看清我們的“手型”，陶潛不許我們帶手套，女兵們一個個凍得手指僵硬麻木，都咬牙跺腳地咀咒讓陶潛打一輩子光棍。我的手也凍麻了，凍疼了，可我卻從沒有一句怨言，就因為那個人是陶潛嗎？我常常站在落雪的窗前，追逐著陶潛在操場上生龍活虎的背影，然后對自己說“不知道”。

陶潛是從戰(zhàn)士直接提干的，陶潛不光軍事素質(zhì)過硬，陶潛的詩歌也寫得很棒。我至今還保留著陶潛在報上發(fā)表的許多詩歌，我覺得陶潛的每一首詩都像是寫給我的，其實每一首都不是。當(dāng)陶潛的未婚妻來隊時，我們正在操場上收放被覆線，那天的陽光正走在六月的下午，沒有陰涼的操場到處都是知了煩躁的鳴叫。我拿著被覆線傻傻地站著，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穿紅裙的女孩像一頭奔跑的梅花鹿，“一不小心”撞進(jìn)了陶潛結(jié)實的懷抱，我看見陶潛的臉幸福地紅了，我聽見我心底的紫槐花無聲地落了……那一天，我的考核成績是全排最差的。陶潛黑著臉，喊我的名字讓我出列，我的淚水盈在眼圈里，我說對不起，我的眼睛被風(fēng)迷了。

陶潛認(rèn)真地看著我，然后輕輕地說“入列吧”。

我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

陶潛是別人的“書”。

陶潛的婚禮是在我們連隊的飯?zhí)美锱e行的，明亮的窗玻璃，雪白的墻壁和歡樂的人群里，到處都充滿了紅艷艷的喜慶，只有我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但我從始至終，都在默默地幫陶潛布置新婚的殿堂，在往“洞房”的門上貼“囍”字時，我深藏已久的淚水偷偷落下來，洇濕的“囍”字上仿佛不經(jīng)意間盛開的一朵槐花，只是那槐花的芳香里充滿了心碎與落寞……

那個晚上，陶潛屋里的燈光亮到很晚，我一個人坐在空曠的操場上，仰頭是星星，低頭還是星星。那一夜我都沒能分清哪一顆星是天上的，哪一顆星是地上的，哪一顆星是我心里的。但我從此知道，我不是陶潛夢里的星光，陶潛亦不是我頭上的那彎月亮。

陶潛還一如從前從我這借書，只是他借過的書，我都找個理由送給他了，我害怕看見書里陶潛遺落的目光和跳躍的陶潛的指尖……

等到那一樹的槐花落盡的時候，我已經(jīng)收拾好了行囊。我走的那天，我在陶潛的門外不知站了多久，我那時想，如果有緣，陶潛，請把門打開吧。我也許會悄悄地告訴你一句話，一句只想說給你一個人聽的悄悄話；也許，我會什么都不說，只握一握你的大手，就微笑著永遠(yuǎn)從你的世界里走開……那個中午，陶潛的門一直靜靜地關(guān)著，一如陶潛對我。

我常想15年的時光，如果用當(dāng)年的“被覆線”來丈量的話，會是一個多長的概念？然而，一個人心靈消蝕的歲月，是無法用尺寸丈量的，就像一個人心里的嘆息，用一稈什么樣的秤才能稱出它的重量？其實，這個重量是心靈旅途上經(jīng)久不衰的一個過程，它永遠(yuǎn)都不需要稱量。我們的人生需要這樣的痛苦，也需要這樣的幸福，需要品味這樣的酸澀，也需要冥冥中擁有一份永不被人分享的美麗情愫！

我的陶罐在我心里，花落花開。我的故事密封在我的陶罐里，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雖然曾不止一次地設(shè)想過與陶潛在某一時刻里的某一處相遇，我卻從沒設(shè)想過我和陶潛在某一天里的某一時刻，會成為鄰居。

那天下午，隔著槐花15年的沉香，我不知道我和陶潛在沿著同一條小路，走向同一座屋檐。在狹窄的過道上，我和陶潛同時掏出家門的鑰匙，兩扇門在兩個人遲疑的目光里輕輕地打開了。屋里的光線都明亮刺眼，就在我們回身關(guān)門的那一瞬，我們不由自主地同時張大了眼睛，真是你??？

我又聽見了我的心臟在“怦然”跳動，和我15年前的心跳如出一轍。我知道我陶罐里珍藏的那個陶潛還像夢一樣活在我的世界里，但絕不是眼前站立著的陶潛。這個成了我鄰居的陶潛僅僅是我的新鄰居，他與我陶罐里的故事肯定無關(guān)。

在我即將關(guān)門的剎那，陶潛“喂”了一聲，陶潛急急地說你，還像以前那么愛看書嗎？能不能再借兩本？我笑著搖頭。本來我還想說，你如果想看，網(wǎng)上什么書都有。但我終于什么都沒有說。

責(zé)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