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被稱為“釘子戶”的夫婦

他們對“最牛釘子戶”事件的判斷是：“大魚吃小魚”，“我們是小商鋪，他要建大商場”，“政府幫大商家趕小商家。那要是哪天李嘉誠來了，不是又要把他那個趕了！”

開發商沒有與屋主達成協議之前，開始了拆除施工，致使一處房產置于一個巨大的深坑之中，成為“史上最牛的釘子戶”，景象甚為刺目。而政府發出了限期“強制拆除”令，屋主夫婦齊心協力守衛家傳屋業——丈夫回到已經斷路斷水斷電的家里，“誓與合法私有財產共存亡”，妻子則在外面奔走呼號。

截至本刊發稿，局面仍在緊張僵持中，后果殊難預料。

楊家的祖屋和后人們

1944年，一戶楊姓人家為傳說中的成渝鐵路讓路，在現在的重慶市九龍坡街楊家坪搭建了他們的土木結構的居所。那時，這里是重慶郊區，處于農田的包圍之中，因聚集著一些楊姓人家而得名楊家坪。

1949年以后，雖然經過一些周折，但這棟房子后來仍然是楊家的私房。楊家共育有七個子女，成為一個大家庭。至1993年，他們改造了這個房子，成為磚混結構的二層小樓，而周圍的房子，還多以木頭結構為主。楊家的房子成為取得了“兩證”（土地證和產權證）的私房，它的周圍，多數早已被改造成公房。

就在楊家的新房落成不久，政府把這一片土地出讓給房地產商開發了。當時，這一片社區已經成為楊家坪最具市民生活氣息、人稱“好吃街”的所在。公私房舍將面臨全部拆除，由開發商重新布局。

這里有281個戶頭，公房的管理人是房管局，它的拆除不存在任何問題，其他傳統居民，雖然也費了些勁，出現了“幾則故事”，但終歸算是陸續擺平了。最后，剩下一家，一直抗拒至今，成為轟動全國，并為世界各主要媒體所關注，紛紛趕來現場報道的重大新聞——所謂“史上最牛的釘子戶”。

這就是1944年入住楊家坪的上述楊姓人家。

這時，楊家的祖屋傳給了第三個兒子楊武。楊武1956年在這個屋子里出生。他娶妻名吳蘋。楊武吳蘋夫婦，即這個“最牛的釘子戶”的戶主。

楊武內向寡言，甚至在曠日持久的抗爭過程中沒有出面，以致到2007年3月21日去攀登他那孤懸于施工大坑里的“釘子屋”，意欲與它“共存亡”時，開發方在工地上的人阻止他進入，說是不認識他。

跟政府部門和開發商的代表打交道的，總是吳蘋。幾年下來，妻子吳蘋已經練得能熟練地引用憲法和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拆遷條例，面對公務員和拆遷方抗爭得既有智慧又有膽略，面對新聞記者同樣侃侃而談有條不紊。這是丈夫楊武所不能辦的，他稱妻子“越來越能干”了。

楊武初中文化，他的特長是武術，重慶市武術散打冠軍。他性格堅強而深藏不露。他51歲了，作為一個武術家來說，也許到了退隱的年齡，但是，一位俄羅斯武師號稱在中國“沒有敵手”，他堅決向他發出了挑戰，后者應戰了。當俄羅斯武師來到重慶的時候，正是法院裁定楊家的房屋“強制拆遷”期限的前一天。用妻子吳蘋的話說，這是他練武幾十年，“為國人和重慶爭光的光榮時刻”到來了，可是，他放棄了比武。

3月21日下午，他攀上他已經引起轟動的“釘子屋”，他昔日的家。

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到這個家了。2005年和2006年，楊武的父母先后去世，吳蘋介紹說，兩位老人臨終都想回到這個他們親手建造的屋子里，但是，這時它已經不能居住了。

這里正處于城市輕軌交通線楊家坪站的旁邊，輕軌站高出地面，正好看到已經挖成一個巨大的深坑的工地全貌，楊家的房子兀立其中，一直令人議論紛紛，猜測不已。今天，跟楊武一起登上樓的，除了他的武術器械雙節棍，還有五星紅旗，和兩幅白底黑字的大標語——“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紅旗在春風里招展，標語在春光下也很奪目，引得輕軌車站整天圍著行人在觀望。

吳蘋說，楊武上房去前，丟給妻子的話是，“我們這么多年的夫妻，我管不了你了，你自己管自己！”

沒有人能輕意攀到這個屋里去，除了一身武功的楊武。即便有記者登到墻角，也不能進到屋里。據吳蘋介紹，當初，他們的房子里面裝修得很漂亮，現在，里面的什物已經流失破敗，再加水電早已切斷，“不適合人居”。

到本刊截稿時間，楊武在這座“孤島”里已經堅守了四天。工地外面隨時守候著各地趕來的人群，但很少有人看到他。他很少到窗口來觀看外面，有兩次，他從窗口伸出手臂，用力地握著拳頭，并不說話，算是向外面示意。人們目睹了給他送水和食物的過程，他放下繩子來，把它們吊上去，也不多話。記者向他喊話，他不予理睬，央求吳蘋撥他的手機慫恿他通話，吳蘋謝絕。在這幾天里，圍觀的人們只聽到他說過一個很短的句子：誰上去就把誰打下去！

但是，24日上午，他給他的哥哥打電話，問俄羅斯拳師的情況。當他得知已經有人“為重慶爭了氣”，他很興奮。

楊武有兩個哥哥。大哥去世了，這是他的二哥。二哥66歲了，自從弟弟要“用生命去守衛他的房子”，他就日夜守候在工地外面。他表示，他已經“不擔心房子”了，他“擔心弟弟的生命”。

他顯得氣度平和，稱他也是不愛說話的性格，他們不愿遇到這樣的事件，而現在，他不得不日夜懸心。這還不算，他特別心煩的是，總感到“有人跟著”他，或者對著他拍照。

熟記法規的城市秋菊

吳蘋是這個“釘子戶”的主心骨。她的進退決定了他們這顆“最牛的釘子”的存廢。顯然，如果不是她的努力和堅持，他們即使成為“釘子”，也斷不至于有如此之“牛”。

她是如此自信，她“做過一些事情，自認為還比較優秀”，以致她“不需要律師”，因為她“說得清楚”，除非你幫她在北京找一個“有背景，能把事情通到上面去的律師”。她走馬燈似的接待記者，也沒有覺得她需要“媒體顧問”。當然，她不了解媒體，她大致只知道有些媒體“來頭”要大一些。但無論如何，她都說她要說的話。

她需要闡述她為什么成為“釘子戶”，引用有關法規，已經沒有急用先學、生搬硬套的痕跡。而前來報道的記者之多，據說超過報道松花江水污染的蜂擁盛況。她仿佛一位受過相關訓練的專業人士，儀態大方，思路清楚，在長篇介紹案情的同時，熟練地闡述個人權利。她說話靠著法，依著理，有時用詞也堪稱得體，能讓四個字加一個標點的話，順口就出來了。

當有記者問，孫志剛事件改變了一個法律，你想過你的“物權第一案”，有可能成為檢驗物權法的個案標本沒有？這可能是她沒有想過的。但她會說：如果有那個效果，我十分高興。但今天的局面不是我愿意的，我不是英雄，我只要我個人的權利。

前后有多位記者重復問過她對“最牛釘子戶”的稱謂有何感想，她每次都有不同程度的發揮。她并不推卸這個自然形成的封號，她還把它分拆成“最牛”和“釘子戶”來解。一位東北的記者電話采訪她，她要記者先告訴她“釘子戶”是褒是貶，記者說可褒可貶，她立即反問：“那要是一顆閃光的釘子呢！”

有人告訴她，一般釘子戶都會拒絕世界性的媒體采訪，你為什么“敢”接受？她沖口而出：地球是大家的吧？人權是平等的吧？有人問她，為什么把紅旗插上屋頂，是否考慮過違背《國旗法》？她簡捷地說，“國旗怎么能在她家里倒了呢？”只要語境需要，她還使用“建設美好和諧的法治社會”的主流語言。

有人覺得她除了是一位酒樓老板，或許做過公務員，她調侃道：我從來不是，但我覺得我應該是公務員。她多次嘲弄地說，裁定通知書，寫得語義矛盾，不能判定什么時候是“最后期限”。

她批評房管局，譴責法院，但用語終歸是節制的。

她不能接受他們的祖業和他們辛苦經營的私產就這樣流失。生意的損失已經無法顧及了，但他們堅持不能被趕出居住了三代人的地方。所以，堅持不同意貨幣補償，只要原地還房。她不能理解這為什么不行。她對“最牛釘子戶”事件的判斷：“大魚吃小魚”，“我們是小商鋪，他要建大商場”，“政府幫大商家趕小商家。那要是哪天李嘉誠來了（意指來個更大的商家），不是又要把他那個趕了！”

所以，她堅決要求撤銷法院“強制拆遷”的裁決，她這個“小商家”一定要跟“大商家”談判。但是，經過堅決的抗爭，她只得到了目前的“孤島”， “挖了路，斷了我們的行路權，斷水斷電，侵犯了我們的生存權”。而“就現有的法律法規，有關方面如果認真執行，也可以化解很多矛盾；是有關方面有法不依，才造成了這么多矛盾”，而“‘釘子戶’如果不是我們，也可以是其他人”。

與此同時，政府方面不斷地發出隨時可能強拆的信號，除了向外地的記者發布，也在本地的報紙上刊登。這是本地媒體關于“最牛釘子戶”的聲音。而吳蘋的姿態也更加堅決了。到了24日，重慶市九龍區法院給他們的最后期限已經過去兩天，吳蘋則強烈呼吁恢復她家道路和水電。

她考慮到媒體一輪關注過后，她在沒有外界知曉的情況下孤軍奮戰的情景。她呼吁媒體對她“支持到底”，而她要“做有始有終的事情”，“虎頭蛇尾不是我的性格”。她一再表示，她的丈夫“不會（從房子里）下來”，一旦他病倒，她就去接班，而在“最后的強制手段”到來時，他們也要“和房子在一起”。

比起在斷了煙火的祖屋里堅守的丈夫，妻子吳蘋的日子或許更加艱難。按她的交待，3月21日晚，丈夫“回家”的第一天，她沒有睡覺；第二晚，睡了兩小時；第三晚，也睡得很少。她丈夫在里面堅守，她必須守在外面，同時，她要抽時間不分白天黑夜地輾轉接受媒體訪問。

這個外表堅強的女人揣著一個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往來奔走，袋里裝著各種法規文本，一本鮮紅封面的憲法映襯著她同樣鮮紅的對襟中式上衣。她對記者抱歉的是，“我原來是很漂亮的，現在卻弄得如此憔悴地出現在鏡頭面前”。而轉過身去，她就可能會流露出她的焦慮。

22日傍晚，剛從工地出來，她接到一個電話，她在電話里說了一句：“你爸爸不想活了！”這應該是跟他們的兒子在通話，兒子正在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