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的米洛斯·福爾曼,波蘭的基耶斯洛夫斯基。還有誰呢,社會主義國家獻給全世界幾個屈指可數(shù)的電影大師。在遙遠的“布托格之春”,身為“捷克新浪潮”代表人物的福爾曼,見勢不妙,于坦克的轟鳴中逃往美國。
福爾曼的大多數(shù)電影,構(gòu)成了一個卡夫卡式的世界場景。他一生經(jīng)歷了二三個世界。第一個是奧斯威辛集中營,他的猶太人父親和新教徒母親死在那里。第二個是社會主義的布拉格,用他捷克時代的最后一部電影名,那是一場多么浩大而冗長的《消防隊員的舞會》。第三個是沙漠中的好萊塢。1975年,他拍出電影史上最卡夫卡的一部經(jīng)典《飛越瘋?cè)嗽骸罚依藠W斯卡5項大獎。社會主義說,你看福爾曼后悔了吧,他去的其實是一個“瘋?cè)嗽骸薄YY本主義說,為福爾曼感謝上帝吧,他終于從一個“瘋?cè)嗽骸崩锾恿顺鰜怼?/p>
幾十年過去了,這個老家伙從不解釋他的瘋?cè)嗽旱降仔丈缧召Y。但我一直認為,福爾曼的夢想,是要把那三個世界拍成同一個世界。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一間“集中營”加一間“瘋?cè)嗽骸薄H缓笤?006年,這部福爾曼自稱縈繞他心間50年之久的電影中,給出了他關(guān)于世界的第三個意象,一問“宗教裁判所”。
福爾曼根據(jù)西班牙畫家戈雅的幾幅名畫,《裸體哈瑪》、《宗教裁判所》和《5月3日的槍殺》,杜撰出一個寓言。這三幅畫也是三個世界,電影想說的,就是少女哈瑪所代表的那個世界,怎樣被后兩個世界糟蹋,一個是天主教的世界,一個是大革命的世界。但在福爾曼看來,后兩個其實就是一個。
1792年的洛倫佐神父,是臭名昭著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法官。他逮捕了少女哈瑪,哈瑪?shù)募易逵瑟q太人改宗天主教。根據(jù)“密從”的舉報,宗教法庭指控她仍秘密信奉猶太教。洛倫佐在獄中使用滑輪刑,對赤裸的哈瑪進行逼供,甚至強奸了她。哈瑪?shù)母赣H通過皇家畫師戈雅邀請洛倫佐過府。席間,戈雅說,“在肉體折磨之下,我會承認一切荒謬的指控,哪怕指控我是一只非洲大猩猩”洛倫佐傲慢地說,如果一個人沒有罪,上帝會保守他經(jīng)受折磨,凡承認的一定是有罪的。這話激怒了主人。哈瑪?shù)母感謧兎槨㈥P(guān)門,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對洛倫佐神父大動私刑。最后,洛倫佐終于在一份自白書上簽字,“我承認,我其實是一只非洲大猩猩,故意潛伏在教會中。”
所有關(guān)于逼供信的故事,這是我所見最精彩的篇章。哈瑪?shù)母赣H將自白書提交給國王,洛倫佐被迫逃亡。一年后,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就像舞臺更換場景,世界也換了他的形象代言人。十幾年后,拿破侖入侵西班牙,洛倫佐竟成為人民法庭的檢控官。他說,盧梭和伏爾泰已取代了耶穌和使徒。革命者砸毀教會,開槍打死做彌撒的神父。洛倫佐口若懸河地宣判紅衣主教死刑。但真實的生活里,獄中的哈瑪為他誕下的孩子卻淪為妓女。自由、人權(quán)這些信念,足使洛倫佐轉(zhuǎn)變?yōu)楦锩遥瑓s不能使他轉(zhuǎn)變?yōu)楹媚腥恕?/p>
法軍潰敗后,洛倫佐被捕,被紅衣主教判為背教者,移交世俗法庭,處以絞刑。幾位曾與洛倫佐共事,革命中受他折磨的神父,舉著十字架,苦苦哀求他的懺悔。但洛倫佐走過兩個世界,或者說他的心剛硬到一個地步,如今只求一死;或者說他的心軟弱到一個地步,已不相信宇宙問還有拯救的可能。因此他甚至失去了再次背棄的勇氣。永恒已不可求,但生命中仍有不能承受之輕。于是他推開十字架,帶著絕望死在那個時代,死在一種歷史主義給他的命名和捆綁當(dāng)中。于是連他的死,都是一根稻草。連死亡,都成了大革命的偶像。
這部以戈雅為名的電影,只是借用了他畫中的世界。一個少女哈瑪可以安然居住的世界,到底在哪里?福爾曼說,既不在天主教的世界里,也不在革命者的世界里。因為這兩個世界中的男人,都有一個相同的名字叫偽君子。于是,戈雅的畫筆,和一個藝術(shù)家對少女的熱愛,連同最后,精神分裂的哈瑪跟在運送洛倫佐尸體的馬車后面,失聰?shù)母暄乓策h遠跟著她,他已聽不見這個世界,就把它忘在后面。這一幕成了導(dǎo)演寄托希望的尾聲。美,如何在歷史中成為可能,大概這就是《戈雅之靈》這個片名的意味。這個意味以一種疲軟的力量指向?qū)徝馈?5歲的福爾曼失去了拍攝《莫扎特》時的激情,對未來卻依然沒有答案。
聽起來如此荒誕。但人民和藝術(shù)家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事實,他們只要一個關(guān)于世界的象征。就算被人民攻占的巴士底獄,一共只有7個犯人,其中一個是精神病人,兩個拖欠債務(wù),但巴士底獄永遠都是神話中的巴士底獄。盡管在法國大革命之前的50年里,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移交政府而被處死的人,一共只有8個,但宗教裁判所也永遠都是神話中的宗教裁判所。
曾經(jīng),我和法國法官高等學(xué)院的院長,討論天主教與國家的關(guān)系。與通常認為“革命是反宗教的”相反,他說,法國起源于大革命對宗教的模仿。無神論者模仿天主教建立了國家,法國的公務(wù)員類似天主教的神父,是真理的象征。不像美國,國家與真理無關(guān),他們的公務(wù)員類似新教的牧師,對會眾沒有太大的權(quán)柄。
我把洛倫佐的故事,看作對上述精彩觀點的注釋。他在兩個世界之間掙扎,一生都與真正的信仰背道而馳,而將罪人的道貌岸然,一直持續(xù)到斷頭臺上。洛倫佐和哈瑪,共同構(gòu)成了這世界的悲劇。就像獄卒和囚犯,共同構(gòu)成了國家的悲劇。洛倫佐帶著又高又尖的帽子受審的一幕,是對戈雅畫作的精心復(fù)原。年齡大點的中國觀眾就會說,原來是真的,連我們斗地主的高帽子也是模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