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有大亮,位于石家莊北郊趙凌鋪橋頭的一家小菜場便開始熱鬧起來。67歲的張興讓推著一輛破舊自行車緩緩穿行在買菜的市民中間——他要穿過菜場才能走到對面的馬路,然后騎車到簡陋的辦公室上班。
最近幾年,他的每個早晨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
10年前,他可是中國經濟改革的風云人物——由他發明的“滿負荷工作法”風靡全國。可如今,即使在石家莊,他也難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改革先鋒
重新審視張興讓當年的成名抑或輝煌,簡單的結論就是:時勢造英雄。
1980年,張興讓被組織任命為東風塑料廠副廠長,那時候,廠里的決策權全都在“一把手”那里,張興讓要做的只是嚴格執行“一把手”的決策,確保產銷各個環節上的正常運轉。那時,張興讓每月50多塊錢的工資不僅可以供養家里老小,還略有盈余,子女盡管不在塑料廠上班,也算不讓他操心。對已經40多歲的張興讓來說,這樣的日子似乎已經到頭了。
但是,隨后一次正常的工作調動,卻改變了張興讓的人生軌跡。
1984年1月,張興讓被調到石家莊第一塑料廠任廠長、黨委副書記。河北省的國有企業改革從1979年開始起步,承包經營從1983年開始盛行。張興讓回憶說,那時候,如果哪個廠長不敢承包企業,會被認為是“沒魄力”,似乎就得下臺。1984年,石家莊造紙廠銷售科科長馬勝利承包所在企業一舉成名。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張興讓也“承包。”了第一塑料廠,時間為3年。在上級的“鼓勵”下,張興讓做出了這樣的承諾:3年承包期內,每年經濟效益增加100萬元,1986年達到436萬元。
當時的市場是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產品不愁沒有銷路,但是,除了輕工業系統內部定點供應的一部分產品,其他產品的買家似乎總是不確定。張興讓想到一個辦法:如果和一些企業建立關系,你優先買我的產品,我優先買你的原料,不但省掉了很多麻煩,還確保了經濟效益。于是,成立“企業聯盟”的構想在張興讓頭腦中形成了。
1984年6月,以石家莊第一塑料廠為龍頭的第一個打破地區界線的經濟聯合體——東方塑料聯合公司宣告成立。這種現在看來最簡單的供,產、銷聯合體,卻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短短幾年,東方塑料聯合公司由開始時的6個單位發展到橫跨化工、棉紡、塑料、服裝,家具、科研、商業7個行業的28個單位,分布在全國7個省、區的5個市9個縣,產品銷往18個省、市,自治區。
張興讓僅用兩年時間就完成了當時承包時立下的“軍令狀”,他在河北乃至全國企業界也有了一個新稱呼——“張聯合”。
接著,張興讓開始對企業內部人、財、物等要素進行重新組合,把原來的粗放經營變成了集約經營。這種辦法首先對企業各項工作提出奮斗目標,然后由低到高分步實施,層層落實,與個人報酬掛鉤,形成體系。總的考核指標是人均效率、人均效益和企業資金利稅率。具體實施上,張興讓把質量、供銷經營、設備運轉、物資使用、能源利用,資金周轉、費用降低、每人工作量和工時利用等9項要素綜合考慮,因是借用設備運轉滿負荷的概念,故稱為“滿負荷工作法”。
那時廠里有3臺大鍋爐,鍋爐師傅加上替班,拉煤、出渣,維修、置水等崗位的職工,總共有70多人,而按照張興讓“滿負荷工作法”的標準,3臺鍋爐只要18個人就夠了。
1986年,石家莊第一塑料廠基本完成了“滿負荷工作法”的推廣。1987年,《人民日報》等媒體報道了張興讓的事跡,立即引起了中央領導和省市領導的重視,認為這是一大發明,并要求在全國大力推廣。據說僅在1988年,河北全省就有670多家企業實行了這一管理辦法。
1987年以后的10年間,張興讓先后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勞動模范”,“河北省特等勞模”等榮譽,還當選兩屆全國人大代表。
“如果那時候想從政,我也是有機會的。”張興讓回憶說,1988年,上級組織部門想讓他從企業出來擔任石家莊市主管工業的副市長,領導也找他談過話,但最后他還是放棄了。他說自己不善處理官場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還是企業適合他。
乘勝出擊
現在看來,張興讓當年的“滿負荷”工作法是企業走向市場化管理的雛形,其中的局限性也顯而易見。但在當時國家急于破除企業“大鍋飯”的情況下,張興讓“花幾個月琢磨出來”的“滿負荷工作法”無疑給出了一條解決之道。
石家莊第一塑料廠與改革之初的所有國有企業一樣,患有嚴重的“國企病”,企業下面幼兒園、小賣部等部門卻一個也不缺,儼然一個獨立的“小社會”。張興讓在推行“滿負荷工作法”的過程中,這些二級單位的生存也一直困擾著他。
在一次全廠職工大會上,張興讓破天荒地決定把所有的二級單位全部推向市場,具體做法是企業對各級服務項目設施實行獨立核算,然后開辟門店,交由職工面向社會經營;對經營第三產業的職工,借鑒個體商戶的經營辦法,租賃,或大包干,自主經營,照章納稅,交夠定額利潤其余全歸個人。
22名職工租賃承包了幼兒園,很快就轉虧為贏。“服務分離”制度推行后,石家莊第一塑料廠的效益進一步提高,到1992年,廠里僅第三產業一年就創收近300萬元。
1992年5月15日,《人民日報》一版頭條位置發表《“大包袱”變成了“搖錢樹”》一文,對石家莊第一塑料廠擺脫“企業小社會”的做法做了報道。隨后,《經濟日報》、《工人日報》等媒體也做了專門報道。僅在當年,全國就有2700多家單位的1萬多人次走馬燈似地來到石家莊第一塑料廠取經,廠里的招待所經常人滿為患。
就在張興讓專注企業改革的同時,個體企業和民營企業蓬勃興起,并開始搶占國有企業的市場。此時,“東方塑料聯合公司”已經名存實亡,但第一塑料廠的生產經營依舊紅火。到1997年,第一塑料廠仍然是當地的利稅大戶。
1995年,石家莊的另一位企業改革家馬勝利被“突然免職”,張興讓更是成了河北企業界叫響全國的惟一典型。在張興讓執掌第一塑料廠的20年間,廠里的其他領導換了幾屆,惟有他這個廠長雷打不動,在眾人眼里,張興讓就是第一塑料廠的“金字招牌”,少了誰也不能沒有張廠長。
遭遇挫折
1992年,實施完“服務分離”的石家莊第一塑料廠開始了建廠以來最大的一次改革,這次改革后來被許多職工稱為是一次“具有顛覆性意義”的“地震”。
在這次改革中,張興讓把全廠近千名在職工人全部解聘,成立勞動服務公司。所有員工必須到勞動服務公司登記,雙向選擇重新應聘第一塑料廠的職位,并根據不同部門持證上崗,稱為“固定就業人員”。不符合條件的員工,勞動服務公司將不再聘用。而企業的合同工、臨時工和以后招選的人員,則統稱為“非固定就業人員”,享受的待遇也和固定職工不同。
在張興讓提供的一份長達16頁的就業勞動公司的管理方案上,記者還看到了更讓人震驚的一條無論是哪類職工,以后都必須交納1到4萬元的“風險抵押金”,否則不但不解決住宿問題,不發放醫療補貼,更不會按照長期工安排。
對于在廠里工作了幾十年的一些老員工來說,這樣的管理辦法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勞動服務公司掛牌后,張興讓立即受到了來自政府和企業內部職工的責難。據張興讓回憶,那段時間,石家莊勞動局局長、二輕局局長、市委領導都找他多次談話,明確表示“不支持”他這次的改革。有些職工半夜里跑到張興讓樓下把他家的玻璃打碎,并給他的老伴打匿名恐嚇電話。
在重重壓力下,勞動服務公司推行不到兩年便不了了之,張興讓的“勞動力社會化”夢想就此徹底破滅。盡管企業又恢復到了原來的勞動關系,但經過這次改革“地震”,第一塑料廠的員工在心理上開始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們對自己信賴的“張廠長”似乎有點看不透了。
勞動服務公司無疾而終,讓張興讓第一次感到了改革受挫的滋味。采訪中,張興讓專門拿出當年自己辛苦研究出來的勞動服務公司管理辦法向記者反復講解,已經發黃的紙張似乎還殘留著12年前那場改革的無奈。“我也只有這一份了,你不能帶回去。”張興讓說這些話的時候很傷感,仿佛那十幾頁舊紙片就是自己的孩子。
這次改革的失敗讓張興讓作為“改革家”的形象驟然黯淡,并從此逐漸歸于沉寂。
接受失敗
張興讓出名以后,頻頻出席各種會議,到多個場合演講,盡管他也不喜歡這樣的應酬和交流,但作為政府樹立的典型和全國人大代表,他又必須這樣做不可。
但是,從1984年張興讓接手企業到2000年企業倒閉的17年時間,石家莊第一塑料廠生產的產品始終是建廠之初的“老三樣”,質量也沒有多少提高。看到一些企業投資新興行業賺錢,張興讓也動過腦筋。1994年,他從朋友那里得知一個“代血漿”的醫藥項目,認為很有市場前景,但前期需要3000萬元的啟動資金。由于廠里剛剛貸款購買了生產設備,銀行不愿繼續貸款,這個項目拖到1997年都沒有實質性的進展,最后不了了之。
1998年,第一塑料廠以1997年上繳利稅900多萬元再次被評為石家莊市納稅先進企業。不過,這是該廠最后一次受到上級部門的表彰。從這年下半年開始,第一塑料廠和張興讓的命運急轉直下。財政斷奶,銀行逼債,雙重夾擊讓張興讓一下子感到了被推向市場的殘酷。這時的張興讓才發現,這些年來廠里的市場化經營幾乎沒有任何進展,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1999年,第一塑料廠開始拖欠職工的工資,大批職工被遣散回家待崗。這年下半年,當時的石家莊市副市長也主動找到張興讓,“勸”他及早遣散職工,實行全員下崗。沒工資、沒市場、沒貸款、沒設備(被銀行抵債),此時張興讓再能耐也想不出好辦法了,經過幾個晚上的痛苦抉擇之后,張興讓無奈地接受了失敗的現實。
2000年1月1日,千禧年的第一天,張興讓宣布了一件讓全廠1090名員工心冷到冰點的消息:所有員工全部下崗!
這一年,與張興讓同時代的企業家倪潤峰也宣布“退隱江湖”,但僅過了10個月,倪潤峰便重掌長虹帥印。和倪潤峰相比,張興讓也許永遠沒有這樣東山再起的機會了。
復興夢想
在第一塑料廠,記者注意到,盡管原來的廠房已被陸續拆除,但從已不再整齊的綠化帶和縱橫交織的廠區大道,還能依稀想象廠子當年的輝煌。如今,廠址所在地的45畝土地已委托石家莊土地局拍賣。
全廠員工下崗后,張興讓又返聘回20多人負責廠里日常事務和下崗、退休職工的管理,他則等著土地拍賣后,尋找新的投資項目。“希望這塊地能早點賣出去,現在還有銀行的1000多萬元貸款要還,而且馬上有600萬元到期了。”
2001年,一個投資商看中了廠址的那塊地皮,找到張興讓想興建一家康復中心,后來因為資金沒到位,合作流產。今年,張興讓去北京等地考察,看中了有機肥料和電解水兩個項目,對此一竅不通的張興讓希望能把這兩個項目運作起來,以此開始他的企業復興之夢。記者到石家莊的第三天,他還專門為此事親自去了北京。
與記者交談中,張興讓顯然不愿多提2000年以后的日子。這個當年曾紅遍中國的改革家,如今在租來的辦公室里處理企業的大小事務,已經很久無人問津。
除了幾張辦公桌椅和一個舊櫥柜,張興讓狹小的辦公室幾乎擺不下任何像樣的擺設,但在辦公室的墻上,卻擺滿了當年張興讓與國家領導人合影的大幅照片。如果不細細分辨,讓人很難把眼前的老人和照片中的風光企業家聯系起來。
張興讓現在每月領取廠里230元的工資,還有從部隊轉業的700多元補貼。如果選擇退休在家,他每個月則可以多拿400多元,但張興讓說他現在不能也不想退休。
張興讓的家就在第一塑料廠的職工宿舍樓,簡單裝修的房子里,擺滿了當年獲得的各種獎杯和榮譽證書。張興讓告訴記者,前些年他還經常擦拭它們,現在已經很久沒再碰過了。
采訪中,張興讓不時若有所思,說到動情處還會眼圈通紅,但眼淚始終不曾奪眶而出。或許,只有在某個午夜的夢醒時分,這個曾被時代追捧現在又被時代遺忘的國企強人才會毫無顧忌地老淚橫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