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封家書

寫信人是外地在寧人員，收信人是他們的親人。國慶前夕，《金陵晚報》舉辦了一次外來務工人員家信大賽，這4封便是獲獎信中的一小部分

外來務工人員，一個我們生活須臾不可或缺的群體。一個常被我們拿來體現人文關懷的群體，一個常被我們拿來對比素質高下的群體。

手寫體書信，一份比“昨天”更不可觸摸的遙遠，一份漸漸失落的純真話語，一份在手機短信、電子郵件與QQ等諸多迅捷聯系方式之外、記錄我們曾經的手與心的溫度的標本。

我們懶得自己提筆，卻常奢望著能讀到一封手寫體的來信。這與他們——那些外來務工人員們，是多么地不同。

下面這4封家信，作者均為外來務工人員。南京《金陵晚報》、南京市團市委等機構在2007年國慶期間聯合推出的一次外來務工人員家信大賽，讓獨在異鄉的數百名漂泊者，執筆寫信給故鄉親人。這4封便是獲獎家信中的一小部分。

活動主題為“兩地書、一樣情”，寫信人是外地在寧人員，收信人是他們的親人，沒我們什么事，因此我們無法讀到手寫體的原版，只能看這些用冰冷的鍵盤敲出來，再由冰冷的機器印出來的方塊字。

想來，這不會造成閱讀障礙——我們，他們，或多或少，在心靈深處，總該有些共同的溫熱。

泰州市興化中學高一（1）班

鄒威 收轉

南京軍區大院炮標95棟鄒如云

寫給妻子

大紅：

你好！

這本是很尋常的一句話，有20年沒有對你說過了，不拿筆、不寫信也同樣20年了。

一句“你好”，多么簡單又禮貌的一句話啊，在我你之間，竟久違了整整20年，今夜猛然回首，在風雨飄泊的路上，我們已不再年輕。

20年前的你，好看著呢！長頭發，大眼睛，迷煞人了。結婚之前你曾經寄過一張照片給我，我的一幫工友們，都說是哪個明星呢。我幸福了許多個晚上，都擁著你入夢。

我有時候常想，我怎么會抱得你這個美人歸的，論長相我貌不驚人，論學識又才不出眾，是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的，而且弟兄們多，家境不好。就這個話題，婚后我問過你不下幾百次，每次你都會說：“婚姻這東西，都是前世注定好的，命運安排好的。這么簡單的問題老問，傻啊。”

這時，我每每幸福地笑，開心地笑，快樂地笑。

大紅，你放心，我很好，會照顧自己的。外面多誘惑，多迷人，只要自己心態擺正，就不會跑到邪路上去。倒是你，我反而不放心，雖然四十大幾了，卻是越發地成熟，越發地豐滿，別樣地婦人美。這社會可是人心不古啊。

今天是9月19號，農歷八月初九。啊好快，沒幾天，又是一年中秋節，又是一年月圓時。雨還在下，受臺風的影響，這雨從昨夜下到今夜。機器有點小毛病，連晚帶著雨也要修，天晴了不耽誤用。站在這高高的塔機上遠眺，美麗的南京城在雨中流光溢彩。在南京這個美好的城市里，寶貝，我會努力地掙錢養家。

大紅，你辛苦了，也受累了。為了家，為了兒子，你早已不是你自己。你屬于我，屬于兒子，屬于我們這個家。我們相約著，再過三年銀河相隔的日子，等兒子一進入大學，我們老夫老妻的，再也不分開了。為了孩子，我們已經分開得太久太久，我們互相牽掛得太苦太苦。

大紅，你好。這么多年來，你一個女人在家，忙前忙后，家里家外的不容易，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我欠你的。

大紅，令人高興的是，咱們的兒子，從小到大，學習上不要我們煩一點兒心，我們也煩不了，學的那些天書我們不懂，上縣中有人家幾萬幾萬地買著上，咱兒子還得了5000元獎學金呢，我和你開玩笑說，從今往后，你不要依靠我了，你有個好兒子，我不再是你的頂梁柱。

你笑，除了笑，你還是笑。

未來的中秋節，我帶你爬紫金山，在南京城的最高處，我把月亮摘下來給你。

愛你，愛兒子，愛家的人：如云

9月20日

大腦門，高個子，一身發黃的綠軍裝。作為特等獎得主，鄒如云對此沒多少驚喜：“10年前，我在北京一家報紙也發過東西，領到50塊呢！那時50塊多值錢！”

他還寫歌，自己作詞自己唱。他開口就唱他的歌，唱一首《因為有夢》，又唱了一首《又好又快》。他說，前一首是勵志的，后一首是慶祝十七大召開，歌頌大好形勢的。

這封信發出去參賽時，他還沒跟他的妻子大紅說。他要求主辦方也別跟她聯系：“我要給她一個驚喜?！钡锚勔院?，他已經把自己寫的信給背下來了。他很想回家時當著大紅的面，先把獎金全額上交，再給她朗誦一遍這封原本她是惟一讀者的信，可他又怕做不到：“拿筆寫容易，說出來有些別扭呢！還不如唱我自己寫的歌給她聽?！?/p>

他不會記譜，所以他寫的那些歌，只有他一個人唱過。這并不妨礙他一首接一首地寫下去，唱下去。

天堂

周秀英（收）

南京上新河河南后街 袁振軍

寫給去世的母親

媽媽：

親愛的媽媽，您還能聽到兒叫您一聲媽媽嗎？我再也聽不到您高興的呼喚：三子，我們家三子回來啦。

媽媽，有個秘密一直沒跟您說，那就是您兒三子十幾年的風風雨雨。今兒我請您靜聽吧。

1986年我一舉中狀元，您逢人就說我們家三子考上啦，我也高興為您爭了光?？伤哪陮W涯我幾乎都在半饑餓狀態下。媽媽，有時我餓極了，就趁著晚自習時，偷偷到食堂啃別人剩下的又冷又硬的饅頭。四年終于熬過去了，分配進廠，然而廠里效益不好，政策改制，我六神無主了。媽媽，人家都有家人扛著，頂著，而我所有問題只能獨自扛！

心一狠，硬著頭皮來到南京，那是1997年。我以為憑我的學歷，很輕松就能找到一個好一點的單位，可談何容易。找了兩個多月，終于找到一個單位：上新河紅衛木材廠。媽媽，我讀了十幾年的書，您知道我在廠里干什么嗎？抬木材。天天汗洗澡，月月灰塵滿面。

隨著經濟發展，那點小錢撐不下去了，我又換了一份工作，還是與我的學歷無關：蘇寧電器拖貨。

炎炎夏日，一顧客買了一滾筒洗衣機，住七樓。您知道那電器多重嗎？180斤。我牙一咬，上吧。到五樓的時候，我實在扛不動了，腿怎么也抬不起來，也不敢放下來，我知道放下來就再也上不去了。媽媽，我哭了。我當時默喊著您：媽，兒太苦了，兒受不了啦。就這樣哭著，手腳并用爬上去了。上去一看，壞的。當時我真的呆了，又要扛下去。我不吱聲了，牙把嘴唇咬出了血。我完成了。媽媽，回家我整整睡了三天。

一次到古平岡22號5幢。那天風卷雪飛，眼不能全睜，手套與雪連結成了冰?？善?幢在山上！我低著頭拉著三輪車向上爬。為了不滑，我脫了鞋，手腳并用向上爬。然而到一小半路時，車子倒溜。我怎么也拉不住它，跟著下去了。我坐在雪地里，不知雪水還是眼淚和著汗一起下來了。

媽媽，現在的南京變化可大了，馬路全是四對開的，陋房變成了宏偉的高樓?？晌覀兡?？原來那學校拆了，我們的孩子換了學校，一個學期一千幾百塊錢；老房子拆了，我們只有搬了，房租比以前翻了三番。據說城市還要規劃，下一次我們的家和孩子的學校在哪呢？我有些迷茫。您說是我們鄉下好，還是這個人人都想來淘金的大都市好？

媽媽，我們也有快樂的時候，那就是都在外打工的老鄉到一起了，那個開心啊！笑吧，鬧吧。叫老婆搞幾個菜，大家喝得臉紅脖子粗的，去唱歌！到那家一元一首的“歌吧”，也去享受“都市人”的生活！那天有的人哭了，有的人悶著抽煙。狂吼的歌聲中有一種發泄的旋律，打工者特有的音質在大都市燈紅酒綠的上空中回蕩！

媽媽，這個中秋，我不回去了。失去了您，我也就沒了盼家的念頭。說了這么多，您聽見兒心中的吶喊了嗎？為了生存，為了家，為了孩子，我們必須去拼搏！再苦再累，我都要去扛！別了，媽媽！

祝您在天堂永遠安逸！

兒：振軍

袁振軍一直沉默。他面色黝黑，看不出真實年齡，眉眼間習慣性地保持著警惕而戒備的狀態。僅從外表，已經讓人無從看出他曾經的“天之驕子”的歲月。

數百位寫信人中，只有他一個是將家信寄向已逝者——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母親——而今卻不能再給他一點愛的回應。這讓他尤為孤獨。

其實，正因遠在天堂的母親不再有回應，他才敢說真話，露他的真痛。母親生前收到的信，可不都是“一切都好”？

他是那樣孤獨而戒備，讓我不敢把更多問題拋給他。比如現在身邊還有哪些親人，比如為何沒給身邊親人寫信，而選擇了母親，又比如孩子的未來如何打算……

最后只能跟他說，祝福他。祝福像他一樣從大學生邁向民工的就業者們，送貨都不要遇到高樓，遇到高樓都能有電梯，沒有電梯也別送到壞貨，雨雪天也不必手腳并用地爬山坡……

倘這一切都不能如愿，只好期望那些借他們服務得到方便的人，都愿與他們分享些感恩。

山東老家

老婆子（收）

南京鑫陽紙業有限公司霍春杰

寫給老伴

老婆子：

最近身體好嗎？一定要按時吃藥，按時去醫院檢查。別一個人去，叫珍珍陪著你。

快國慶了，我不回去了，只放了一天假。你和珍珍在家湊合著過吧。我郵過去的錢收到后買些東西過節，過節了別太省了。50多歲了，一定要知道疼自己。

我現在在南京很好，工作不算太累，一天八小時上班。我在外租房自己做飯。一開始很多工廠都不要我，嫌我年紀大，50歲以上的不要。找了五六天，趕上紙箱廠缺人，我就進來了。

我分到流水線上，抬紙箱。挺累的。前五天，累得都吃不下飯，吃著飯就想哭。因為以前吃得好多，在家想吃啥就吃啥，也沒下太大的力?，F在讓我下力，我真難以忍受。第五天中午吃飯時，本地一個老太給我盛菜時就給我一點點，欺負我這個外地人，晚上加班時又給我盛了一點點飯。那天我一口都沒有吃。我們組長挺好的，看見了，從此以后對我挺好的，問寒問暖的，我遲到了也不訓我，休息時讓我去吃點東西。

干了一個月后，我就慢慢適應了。我以前干過24年電工，現在沒有證，所以不能當電工。他們干的活我也會干。我準備時間長了，和領導說一下，去當電工或者是機修，那樣輕松點，工資也不低。反正我在這里挺好的，就是有時有點孤單，老婆子不在身邊，一切我都能忍受。

老婆子，你別心疼我，等我把你做手術的錢還清，我們就會團聚了，我就能回去照顧你了，咱老兩口再相依為命過完后半生。

估計我干到年底錢就差不多能還清，我再堅持幾個月。過年一定會團聚在一起的，到時候你的身體一定要棒棒的。

我累了，老婆子，不和你說了。明天我還要上班，就寫到這吧。要好好養病啊。

再見！

想你的老頭子：春杰

9.21

自始至終，我沒能見上霍春杰這個老頭子一面。他留的地址不夠詳細，他沒寫出收信人的姓名，他的手機也一直停機。代他領獎的老鄉說，霍春杰嫌原來的手機話費太貴，停機了就沒充錢，打算換新卡，一直也沒功夫，更請不到假來領獎了。

因此他的收信人地址與姓名只好空缺。還好，這不妨礙什么——他在寄出參賽的家信眉頭上，已經寫了：“我也不會電腦，也沒時間復印，只好手寫兩封。這是寄給你們的一封，還有一封寄給老婆子了。”

據老鄉介紹，霍春杰家的老婆子，在2007年春節后動了次大手術，人救下來了，卻欠了一大筆債。鄉里鄉親的，都不能欠得太久，于是老婆子刀口還沒長好，老頭子就來城里打工了。老頭子算過了，多省著點，多干點活，爭取過年前帶一筆錢回家還債，大家的年過得就都消停了。

托了一大圈人問霍春杰有什么心愿，最后帶過來的話是：如果你有朋友認識給我盛飯的那個“本地老太”，請給打個招呼，下回別欺負我們外地人。

鹽城阜寧縣羊寨鎮鎮東居委會

王彩云（收）

南京火瓦巷51號 薛炳秀

寫給婆婆

媽媽您好！

兒媳在中秋佳節到來之際，向您問好！祝您身體安康，天天快樂。

媽，這個節我不能回家陪您和兒子了，您最近身體還好嗎？我兒子他聽您的話吧？您辛苦了，讓您操心了。我一想到這些，就感覺對不起您，您年紀大了，爸爸又剛走，還要您為我們帶著有病的兒子。我常常會自責、內疚，更多的是無奈、彷徨。不過我相信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希望您能從失去爸爸的悲痛中盡快地走出來。生老病死是每個人必經之路，您再怎么傷心、流淚也沒用了。您還有我們呢，我們會陪您走過每一天。

媽，我不是不想家，而是現在找一份工作不容易。再說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工作更難找。我在這雖說只是一名清潔工，我已經非常珍惜了。您是知道的，為了替您那腦癱的孫子求醫問藥，我失去了多少次就業的機會啊。清潔工也要有人去做的呀。既然做了，就要盡力做好，讓業主滿意，讓領導放心。您說是不是啊？！再說一過節放假，路費就死貴，來回跑一趟浪費多少錢啊，還不如省下來給你補養身子。相信您一定會體諒我們的。

媽，秋天到了，早晚要多加衣服。想吃什么就去買，不要節省。還有要教我兒子多學講話，他自己能做的事，盡量讓他自己去做。我們總有老的一天，要鍛煉他自理能力。等我們有條件了，就把您跟兒子接到南京來生活，也免去我們兩地思念之苦。

此致

敬禮

兒媳 炳秀

2007、9、20

做了幾年清潔工，薛炳秀說她的工資也在不斷上漲——隨著南京市最低工資標準的抬高而抬高，如今是不足900元每月。她已經相當知足，并且很有職業使命感：“我不能呆時間太長，我分管那塊范圍一年到頭都是我負責衛生，說起來是找領導請假了，但我那塊活還得有人干。我得盡快回去看看，不能太拖累兩邊的同事，大家都不容易。”

她曾經是個成績優秀的高中生，班里幾乎沒人敢跟她比成績。高三那年一場重病，讓她未能參加高考。后來她又曾是個優秀的鄉村民辦教師，她帶的學生成績非常好，受到校領導表揚。

即將轉為公辦教師時，她的兒子被查出患了腦癱。于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帶著兒子四處求醫，近20年來跑遍國內無數醫院，工作丟了，青春遠了，兒子的病至今未好。

她累了，老了，沒精力繼續那無望的奔走。要養活兒子，要養活小女兒，要照顧年邁的婆婆，她分身無術，只好把兒子丟到老家的婆婆身邊，自己出來找工作。

老家消費低些，她的工作所得，擠出一部分來寄回去，派大用場。這讓她對清潔工這一崗位相當珍惜。她很知足地用她那也曾拿過紙筆與教鞭的雙手，拿著箕帚，滿面塵灰地勞碌在繁華都市的馬路邊緣，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