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地書》

《地書》是一本可讀的小說，它是用我?guī)啄陙硭鸭沓龅囊惶住皹俗R語言”寫成的。 讀者不管是何種文化背景， 只要他是被卷入當代生活的人， 就可以讀懂這本書。為配合這本書，我們還制作了“字庫”軟件。使用者將英文句子（目前還僅限于此，下一步是中文和其他主要文字）打入鍵盤， 電腦即刻轉譯成這種標識語言。這可起到“字典”的作用，將來也會有實用價值。

這項工作最早是從收集不同航空公司機上安全說明書開始的。 在過去的十幾年中， 我有很多的時間在機場和班機上度過。機場的標識和各航空公司說明書的設計都以識圖為主，用最低限的文字說清楚一件比較復雜的事情，這點特別吸引我。大約從一九九九年到現(xiàn)在，我收集了上百張這類說明書， 但當時并沒有明確的收集目的。二○○三年當我看到口香糖包裝紙上的三個小圖

(請將用過的膠狀物扔在垃圾桶中)時， 我想: 只用標識，既然可以表示一個簡單的事情，同樣，用它們也就可以講一個長篇的故事出來。 從那時起， 我開始通過各種渠道收集、 整理世界各地的標識，并開始研究數(shù)學、化學、物理、制圖、樂圖、舞譜、商標等專門領域的表達符號。近年來，互聯(lián)網(wǎng)迅速擴展， 電腦中Icon語言的大量出現(xiàn)， 使這個項目變得更加復雜和龐大。但越是這樣我越能感到這項工作的意義所在，對此我有以下一些想法：

早在一六二七年， 法國人讓·杜埃（Jean Douet）在《致國王：為地球上所有人的全球文字建議》中就提出:“中文有可能成為國際語言的模式。”在這里，“模式”二字很重要， 它強調(diào)有可能成為國際語言的并非中文本身， 而是這種以象形為識別根據(jù)的模式。 四百年后的今天，人類的傳達方式正在向這位哲人所預示的方向演變。人們感到，傳統(tǒng)語言已不再是最適合的傳達方式，很多能量都集中在試圖用圖片和標識代替?zhèn)鹘y(tǒng)文字閱讀的方式上，即是人們常說的——人類進入“讀圖時代”。

絕大多數(shù)語言文字的雛形，都始于同語音生活的小范圍人群 —— 一個部落或一個村莊。 隨著人們活動范圍的擴大， 發(fā)展成為一個地區(qū)說一種語言。再擴大到幾個地區(qū)，以至一個國家或幾個國家， 這是過去幾千年文字生長的過程。當今的國際化趨勢使世界在縮小， 形成了“地球村”的概念。但這個“大村子”與文字初始期的村莊不同的是：“村民”們操著千百種不同的語音， 寫著互不相通的怪異的符號， 卻生活、工作在一起（從國際平臺、信息共享的概念來講）。 顯然，語言的不便與誤解， 成了人類的大麻煩。以種族為基本單位的現(xiàn)存語言(包括最強勢的英語) 都顯出滯后和不勝任的局限，現(xiàn)有文字面臨著過去任何時代都未曾有過的挑戰(zhàn)。人類多少年來“普天同文”的愿望，在今天成為切實的需要。這種局勢要求一種能夠適應全球化的新的傳達方式的出現(xiàn)，今天，巴別塔的含義才被真正激活。

任何文字的形成都依賴于兩個系統(tǒng)， 或注音或象形。全球語音不統(tǒng)一的現(xiàn)實和使用物品日益標準化的趨勢， 加上圖像復制和傳送技術的便捷，使圖片和象形符號作為可依靠的傳達手段，在今天成為天然的（也是不得已的） 選擇。今天的“大村子” 似乎正在重復文字形成之初的歷史，以象形的模式又一次開始。

讓我們分析一下已有的現(xiàn)象：

人群間移動范圍的擴大和穿梭速度的增加，促使一種國際通用的圖形標識系統(tǒng)的形成和使用。標識的通行，在多人種、高密度的地方——機場，被率先使用。那些標識和機上安全說明書，可以說是人類最早的“共識”讀本。機場成為地球村的縮影，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套有效的、超文字的圖像指示系統(tǒng)。

全球化使跨國產(chǎn)品及消費生活日趨標準化，“復數(shù)性環(huán)境”和copy文化的發(fā)展， 全球生活模式日漸相似的取向，使事物形象的可辨認性大大提高。傳媒的發(fā)達又強化著事物的符號性，在某種程度上起著全球范圍掃盲識“圖”的作用。因此在當代生活中，以“形象”作為識別和表達依據(jù)， 與過去相比，更容易被大眾認同。

可以肯定地說: 在今天，任何想要推向世界的東西，都必須找到一種快捷有效的認知和傳播方式來實現(xiàn)。經(jīng)濟全球化對商業(yè)意圖傳達直接化的要求， 必然是使用超語言、跨地區(qū)、具有鮮明特征的公司或產(chǎn)品標識的方式。如今，這類標識無處不在。早期的國際化企業(yè)是用各地區(qū)語言介紹其產(chǎn)品的，而現(xiàn)在都在向無文字的方向發(fā)展。過去“Coca-Cola” 在各國都有地方文字的譯法，而三年前可口可樂公司決定：只用“Coca-Cola”字樣作為一個圖形，向世界推廣。從此“Coca-Cola”成為不用翻譯和解釋的圖像。

我們知道，個人電腦理念發(fā)展的至關重要的一步，是將抽象的電腦數(shù)字指令， 改變?yōu)榭梢暤腎con顯示， 把專業(yè)語匯變?yōu)橹庇^的形象語匯，把“需要學習才能掌握”的要求降到最低點. 從而使所有人都能識別和操作。人類工作方式的電腦化，一方面促使生理大腦變得懶惰和退化，同時又為圖文時代制造和提供了“易適應的”人群以及生理和技術環(huán)境。 這反映在新一代人對傳統(tǒng)閱讀的抵觸和對直觀圖形著迷的取向中。

由于互聯(lián)網(wǎng)的覆蓋，溝通和信息互換在速度和技術上的方便，反襯出語種之間交流的不便。為此，以識圖和代碼為主的Icon語言、網(wǎng)絡語言、游戲語言被大量創(chuàng)造出來。這種語言的發(fā)展以裂變的速度繁殖生長，其范圍已經(jīng)不限于過去的地理概念。

我們一直沒有太留意的是， 其實人類在每一個專門領域里， 一直使用領域內(nèi)的“國際語言”進行著交流，如化學、數(shù)學符號， 設計、制圖的表示法， 樂譜、舞譜的記錄法等。但“日常生活”這個領域的國際通用語言， 卻始終沒有被找到。一九九○年國際標準化組織（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Standardization)公布了被最后確定的第一批（五十五個）“國際通用標志”。二○○一至二○○五年又分別公布了設計標識的規(guī)定（如：一個明確的標識應具備哪些圖形因素）、怎樣使用標識（具體到箭頭的使用）等，這可以被看做是人類生活領域的國際通用語言的雛形。

人類超越文字障礙的理想和努力從來沒有停止過， 但只有在“地球村”形成的條件下才能出現(xiàn)真正的契機。上述諸多現(xiàn)象表明，一種以象形為基本模式， 超越現(xiàn)有文字的新的表述傾向，在這種共同愿望的驅(qū)使下日漸明確地顯現(xiàn)出來。我意識到這種傾向和它在未來的可能。

搜集、整理那些已經(jīng)被使用、具有共識基礎和文字性質(zhì)的圖形時，我們有一個原則——不做任何主觀的發(fā)明和編造， 因為合理的書寫系統(tǒng)大多是約定俗成、再經(jīng)過整理而形成的結果。我們視這套已經(jīng)整理過的符號為一種“文字”，這是因為它不是被某個人發(fā)明、編造和規(guī)定的系統(tǒng)。一般來說，主觀的人為符號是個性的， 它缺少自然形成的邏輯和被普遍認可的基礎，不支持作為一種書寫系統(tǒng)所必備的易掌握、共具性和可重復使用的性質(zhì)（這也是卡通表述不能被視為文字表述的原因）。

在這套系統(tǒng)中，所有的“字”都有其來源和出處。“語法”部分（包括回憶、想象、人稱的表示，也包括形容詞、語氣詞、介詞等）同樣是收集那些已被普遍認可和使用過的“表示法”。再對這些材料做大量的心理及視覺習慣上的分析和統(tǒng)計。它們是本來就存在的東西，我只是收集整理。

這套系統(tǒng)從某種意義上講是超越現(xiàn)有知識結構和地域文化的。它不對位于任何已有的文本知識， 而直接對位于真實的生活邏輯和事物本身。 對它的識讀能力不主要取決于讀者的教育程度和書本知識的多少， 也不必借助傳統(tǒng)的教育渠道而獲得。而是取決于生活實踐和閱歷的多少，取決于介入當代生活的程度。不管是哪種文化背景，講何種語言，只要具有當代生活經(jīng)驗，就可以讀懂這本書。文盲可以和知識人一樣， 享受“什么是閱讀”的快感。

另外，目前這套還很不成熟的電腦字庫軟件待完善后，可以將各種語言的書寫者放到一個共有平臺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成為其他文字的中轉站。不要小看這一點初級結果， 它有未來的潛力， 能夠擴展出可實用的巨大空間。這套系統(tǒng)與其他語言的關系，就像普通話在中國與方言的關系一樣，說著不同音調(diào)， 寫的卻是一樣的字。這種關系是奇妙的，卻是可行的。因為它的使用并不抑制其他語言的存在。英文為什么最終不可能成為全球語言，其障礙就在于；它與別的語言形成相互抵消的關系（擴展的同時又在消解地方語言的活力）。語言學家認為:“國際化只能使用各種不同語言或圖像方式。”在這一點上，不依賴于語音的象形系統(tǒng)具有特殊優(yōu)勢。

按理說，既然我在介紹這套“新的象形文字”，此文就應該用這種文字來書寫。但現(xiàn)在我還不能做到，這是我的尷尬之處。不過，所有的文字都要經(jīng)過從初級到高級的發(fā)展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其中大部分消亡了，只有少部分分異、發(fā)展成為今天的文字。無疑，我所談及的這套“文字”還在甲骨文的階段（初級的象形階段）。但是，考察一種文字的潛力，不僅是看它目前所能表達的程度，而應該注意到它在未來的可能因素，以及它自身攜帶的文字基因的質(zhì)量和繁殖的能力。

在我看來，藝術重要的不是它像不像藝術，而是能否提示一種新的看事情的角度。我的藝術多與文字有關，這是從二十年前的一部叫《天書》的作品開始的。稱它為“天書”，因為它是一本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世上沒有人能讀懂的書。現(xiàn)在我用這套“標識語言”，又寫了一本說什么語言的人都能讀懂的書。我稱它為《地書》。事實上，這兩本書有共同之處:不管你講什么語言，也不管你是否受過教育，它們平等地對待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天書》表達了我對現(xiàn)存文字的遺憾。而這本《地書》，則表達了我一直在尋找的普天同文的理想。我知道這個理想有點太大了，但意義在于試著去做。

二○○六年初，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