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始終是一個問題。在國內的經濟學家當中,我或許較早探討教育問題。探討和思考是同時進行的,我對這一問題思考得越久,就越難下筆寫這篇文章。我們現在探討的,似乎主要不是中國古人探討的教育問題,雖然那仍是一個問題。
首先,讓我以最簡捷的語言描述我們現代中國人深陷其中且不能自拔的教育的困境:當整個社會被嵌入到一個以人與人之間的激烈競爭為最顯著特征的市場之內的時候,教育迅速地從旨在使每一個人的內在稟賦在一套核心價值觀的指引下得到充分發展的過程蛻變為一個旨在賦予每一個人最適合于社會競爭的外在特征的過程。
說我們的社會被“嵌入”到市場之內,這一說法隱含著某種無奈。也就是說,我們這個社會,歷史地、大勢所趨地,似乎毫無覺悟可能地轉入到西方“市場社會”的演化路徑上,同時又無法擺脫我們數千年浸淫其中的“家庭本位”教化傳統。市場社會價值體系的核心是“個人”及其權利,這一體系其實很難融入以“家庭”為核心的傳統中國社會的價值體系。例如,中國兒童與他們的家長們的關系,典型地不像也不可能像現代西方家庭那樣成為一種“公共”關系——最初是以上帝的律法為基礎并于近代轉變為以社會契約為基礎的理性關系。中國的家長們仍習慣于將子女視為他們私人的一部分,也就是他們肉體和心靈的自然延續。觀察我們周圍的家庭,不難見到,那些與父母(或單親撫養人)保持親密關系的孩子,更容易成為他們父母生命和意志的衍生物,也更深切地感受到這一“無我”狀態的困擾。另一方面,那些來自“冷漠家庭”的孩子們,雖然很容易確立自我意識并表現出強烈的個性,卻通常被認為具有“反社會”傾向。在這兩種情形之間,絕大多數孩子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應當怎樣在親情(及各種義務)與個性(及各種權利)之間保持某種“健康的平衡”——既不因親情而喪失個性發展的機會也不因個性張揚而遠離主流社會。
只要你探討得足夠深入,我認為,你肯定會意識到中國孩子們上述的這種困境。教育的問題,我相信是由此開始的。大致而言,每一個孩子,從他還在母腹里的時候,上述的教育問題就開始了。
首先,如果這孩子的父母是已經充分地市場化了的“理性人”,那么他們會根據孩子將帶給他們的效用來決定他們在孩子身上的投資數額,不應太多,也不會太少。以中國轉型期社會最普遍的折現率(下限10%,上限35%或更高)的下限估算,孩子必須有希望在父母中年時期給父母帶來足夠高的效用。否則,父母撫養孩子到成年所支付的開銷就不能得到令人滿意的回報。這一折現率的上限導致更可怕的人類行為——“棄嬰”,因為高達35%的折現率要求孩子在兒童時期就為他們的父母帶來令人滿意的回報!在西方穩態社會里,最普遍的折現率不會超過5%,因此,孩子們只要有希望在他們父母老年時期帶來足夠高的效用,在他們身上的人力資本投資就是合算的。
讓我們繼續設想孩子們的那些充分市場化了的父母以年率平均10%的折現率在孩子們身上進行人力資本投資,并據此監督他們的孩子的學習及與時間配置有關的一切行為——這些行為都將被看做是經濟行為從而必須被置于“理性人”的控制之下。競爭是社會性的,既然是父母生命的延續,孩子們就必須參與父母所參與的社會競爭。競爭越是激烈,父母行為的折現率越高,孩子們的時間對父母而言就越是寶貴,于是就越不能被“浪費”在天真無邪并且毫無效率可言的童年活動中。每一分鐘,那些號稱擁有“天才培養”計劃的父母們告訴我們說,孩子的每一分鐘都必須與“知識”或“技能”的學習結合起來。以如此高的折現率,我們很懷疑,假如他們的孩子終于在他們臨終的床前,捧上一張北京大學錄取通知書或哈佛大學錄取通知書及全額獎學金——假如那就是他們為孩子確立的成功標準,他們是否還會感到幸福。理性人的行為,如果折現率高于10%,就必須在中年時期見到上述結果,否則,他們的子女教育(投資)就不算是“成功的”。
以上描述的,僅僅是微觀行為。這些微觀行為還應被集結為宏觀效果——數千萬家庭的微觀行為的宏觀效果。那才是我們今天感受到的“教育的問題”,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教育是大成問題的,因為它原本應關注孩子們的內在稟賦的開發,而不是摧殘任何不符合“應試教育”體制的內在稟賦。最可恨的是,我們每一個人不僅知道大家都不喜歡這一狀況而且知道大家都只能接受這一狀況。我周圍只有兩位朋友堅決抵制目前的教育體制,帶著他們的孩子,退出了摧殘孩子的正規學校。不過,未來怎樣?我還沒有替他們的孩子看清楚,好像是那個“娜拉出走后”的老問題。
娜拉出走之后,她必須承受的是整個社會的壓力。孩子們單獨退學之后,必須承受的也是整個社會的壓力,誰認證他們的文憑?雇主怎樣聘用這些沒有文憑的畢業生?哪怕他們在極短時間內以自己的能力取得了雇主的信任,那些有文憑的雇員怎樣對待他們和他們的雇主?還有,他們怎樣結交異性朋友?婚前怎樣拜見雙方家長?雙方家長怎樣看待沒有學歷或文憑的孩子?還有,將來他們的孩子們怎樣面對自己的老師和同學?那些同學和老師怎樣看待他們?凡是認真嘗試過單獨反抗現行教育體制的家長和孩子們都會很容易地發現——只是不像魯迅那樣深刻和富于悲劇性,發現我們這個社會的深層潛藏著如此龐大數量并且如此荒誕可怕的傳統偏見。這些偏見可以殺死阮玲玉,也可以殺死我們的孩子,事實上,社會偏見可以殺死任何敢于不遵循偏見而生活的社會成員。
可是,難道我們有過只看文憑的傳統嗎?難道我們的私塾和鄉學傳統不是基于“有教無類”和“因材施教”這兩大原則的嗎?仔細回顧我們的傳統,我們不難發現,舊傳統的靈魂在科舉廢除之后始終延續著,在新文化運動之后延續著,在那場史無前例地掃蕩舊傳統的運動之后仍延續著。
八十年多前,梁漱溟剖析過舊傳統的靈魂。他指出,中國文化傳統的基本社會特征是“家庭本位”,以及與此適應的“禮樂教化”。作為對比,他指出,西方文化傳統的基本社會特征是“個體”與“群體”之間的緊張協調關系,以及與此適應的神與人之間的緊張協調關系。
今天,這一基本的社會特征沒有改變,雖然它的上層建筑有了重要的改變。根據我們社會的基本特征,我們每一個人都生活在由血緣關系和家庭義務編織起來的傳統社會網絡之內并因承擔這些義務而享有相應的權利。另一方面,傳統社會的上層建筑早已“禮崩樂壞”,取而代之的是雜亂且無根的各種意識形態及其人生主張和政治主張。其中,當代西方人的意識形態及其人生主張和政治主張影響最大。遺憾的是,或許因為延續了數百年的“信仰危機”,中國人的情感世界似乎只容納來自西方的以每一個人的外在特征為評價準則的市場價值觀,卻不能容納也來自西方的諸如“每一個人都是目的”這樣的道德準則和與此適應的對神的敬畏感。
陷入如此混亂的精神情境與社會情境,難怪許多中國孩子淪為個人奮斗的犧牲品——只不過,那究竟是他們自己的個人奮斗還是他們家庭的奮斗,他們未必清楚,而且他們的父母也未必清楚。大家似乎都滿足于跟隨潮流而奮斗,大家都僅僅滿足于懂得“逆潮流者亡”這一淺顯而錯誤的人生道理。于是,大家都努力督促自己的孩子投入到這場令人絕望的競爭當中去,而且據說是“越早越好”,最好是在母腹里的時候就開始競爭。
難道我們的學校愿意在這種單一方向的生存競爭中掙扎嗎?明顯地,教師和校長都不情愿,他們比家長們更理解這場令人絕望的競爭的絕望性質。不過,只要他們也有家庭要養活并且也有孩子要參與這場競爭,他們就無法不讓自己的學校不參與這場競爭。
那么,中國社會就此將消亡嗎?我知道一條出路,那也是制度經濟學和政治學的一項基本原理,奧爾森曾名之為“shake off”(抖掉)策略,即抖掉抑制著并最終扼殺社會創造力的那層僵硬的外殼。奧爾森甚至相信毛澤東是最早實施這一策略的當代政治領導人。
于是,我們將贊同另一場制度革命?因為不如此便不足以走出我們每一個人單獨不愿意走出的困境?這情形看起來很荒唐,如同一群青蛙,每一只青蛙都拼力要跳入“溫水煮青蛙”的那口大鍋,因為這是青蛙之間生存競爭的大勢所趨,舍此而不能成名成家光宗耀祖,舍此而不能名利雙收或官場得意。不僅如此,每一只青蛙都明白,它們應當做的,其實是齊心協力顛覆這口大鍋。問題是:那之后又怎樣呢?
所以,革命之后呢?我們將面臨娜拉出走之后面臨的實質相同的問題。這問題的經濟學表述是這樣的:只要有資源稀缺性,就必定存在關于稀缺資源的競爭。只要存在競爭,就必定要有優勝劣汰的標準。只要必須有優勝劣汰的標準,那么那些遵循經濟效率標準的群體就比那些基于非效率標準的群體更有效率,于是或遲或早,這些更有效率的群體將有更多的堅船利炮來征服其余的群體——后者或許是根據人們能夠表現出的“文學”、“博愛”或“道德”程度為標準來配置稀缺資源的。于是或遲或早,世界仍將回到今天我們看到的這個樣子。
換句話說,怎樣最終取消或限制“弱肉強食”的競爭?這是我們(西方人和中國人)面臨的問題,這是革命從來就沒有解決過的問題,可是對于反革命者而言,這也是漸進式的演化所面臨的令人絕望的問題。我對人類的前途始終持悲觀態度,不過,我仍要說明怎樣才可以最終走出人類生存的困境:只有在社會創造力被基于每一個人的外在特征而不是內在稟賦的市場競爭最終扼殺之前,由市場競爭所產生的物質生活的豐裕程度足以讓每一個孩子有機會以美學態度審視自己的人生,并堅持不讓他們的孩子再忍受任何基于外在特征而不是內在稟賦的資源配置方式,只有在那一時期,人類才有可能走出自己的困境。我的比較悲觀的看法是:人類社會的創造力很可能在達到那一時期之前就被基于每一個人外在特征的市場競爭徹底扼殺了。
市場競爭怎樣不再基于每一個人的外在特征呢?這是可能的,假如市場能夠最終從大規模制造和標準化的競爭演化為量身定制和個性化的競爭。事實上,德魯克臨終前預言了這樣一種充滿創造力的社會,他稱之為“下一個社會”。
下一個社會?是的,下一個社會才可能實現“自由人的自由聯合”,才可能使每一個人都成為目的而不是他人的手段。關鍵在于怎樣從這一個社會過渡到下一個社會,怎樣使我們每一個人的理想社會從空想變為現實?
我的看法是:我們必須借助東方的智慧和西方的智慧。是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獲得智慧而不是僅僅滿足于獲得知識。因為知識的本質是向外征服,因而不可能讓人類走出上述困境。只有智慧可以讓生命獲得內在的升華,讓我們每一個人對外在的特征以及向外的征服不屑一顧,讓人類獲得永久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