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注定是陰柔的、憂傷的,是生長在煙雨中的柔夢,煙雨中的粉墻烏瓦,一帶春水繞一城花。瘦瘦清清的河水,細(xì)細(xì)長長的鄉(xiāng)村小路,緩緩地流淌著一曲古老悠揚的旋律……
胡明剛的《江南蓑衣》從眾多的意象中,選取了“蓑衣”成為煙雨江南的主題,以詩人的視覺、詩人的意緒和詩人的敏銳詮釋蓑衣背后的故事,衍生出生存的憂思。
在故都的某個雪天里,突然想到老家江南的蓑衣來了。
自唐柳宗元開始,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畫面里的雪和蓑衣是那樣牢固地印在我們的腦海中。蘇軾在《浣溪紗》詞中云:“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彼蛞滤坪醭闪穗[逸者的一個道具。這個沒有迂回的開頭里似乎隱藏著作者的一種古典情結(jié)。簡潔的交代中有些詞語值得玩味:“某個”意在泛指,“突然”透露出情之所至,這些字眼強烈地暗示了作者心靈的渴望和歸依感。雪,冷;雪天,寂靜。只有在闃寂無聲的世界里,心靈才會沉靜下來,才會驅(qū)遣想象。冷天里回想老家擋風(fēng)御寒的蓑衣,何嘗不是渴望一種溫馨?于是,回憶的序幕緩緩拉開,蓑衣便成了此文的抒情主體。
滿目彤云里,翻讀一本江南的畫冊,心情一派寧靜和暢。那連綿的蒼翠山巒,那層層疊疊的梯田,那高低錯落猶如穿著蓑衣的房合,總給人以平和而安詳。滿谷煙云,繚繞著江南的煙花三月。三月的江南,春光迷漫,而鄉(xiāng)村道上穿著蓑衣的趕著牛群的牧童,總把一管纏綿的委婉的笛聲傳入我的耳鼓。而穿著蓑衣在微雨中插秧的山地漢子,則把一篇耕作文章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了。
為文之道,其一便是虛實相濟,所謂“全實則死,全虛則誕”。滿目彤云,翻讀畫冊,是實寫;可偏偏這畫冊是關(guān)于者家的畫冊,觸發(fā)了作者對心中江南的回想,這是虛寫。江南該是怎樣色彩的畫面呢?王國維說:“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經(jīng)過作者情感的過濾,筆下出現(xiàn)了這樣的江南圖景:蒼翠綿延的山巒、層層疊疊的梯田、趕牛群的牧童、穿蓑衣的山地漢子。整幅畫面可謂意象迭出,神韻清麗,煙雨朦朧迷醉,透露平和而安詳?shù)臍庀ⅰ?/p>
我很少聽到歌唱江南蓑衣的歌曲,江南的鄉(xiāng)野之歌似乎除了采茶桃花和籬笆修竹外,就沒有別的了。而蓑衣卻依然沉睡在古典中。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西塞山就在我的記憶中與我隔岸相望。這江南的景色一半是屬于蓑衣的,這季節(jié)的一半還是屬于蓑衣的。不光是春天,還有下雪的隆冬,獨釣寒江的孤舟蓑笠翁,一直在我眼前描繪著悠遠的江南山水。在風(fēng)景中出沒的穿蓑衣的人,不僅僅是牧童,而且還有漁人,他們都是志趣清雅的高人。一蓑風(fēng)雨,一葉孤舟,一片蘭槳,一彎明月,順流而下,逐草而居,是多么瀟灑逍遙啊。我常把穿蓑戴笠的人稱為隱士和佛陀,且看那蓑衣似乎張開詩歌或者哲學(xué)的虛玄的羽翼翩翔在空明中,如神靈一般幽黑而深邃。這是自由狂放的,是寒山中的極致,遠峰、孤舟、煙雨和蕭寺,只是絕妙的陪襯。江南的蓑衣飄揚在詩意中。一襲蓑衣穿行在時空,猶如達摩的一葦渡江,把無限的禪機融入空蕩和蒼茫之中。
在這里,蓑衣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自然之物了,而包含著更多的文化意義。作者深情地在古典詩詞中探尋。張志和詞《漁歌子》:“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蔽魅揭虼顺蔀榱藲v代文人隱士情懷的代名詞,面對著波濤洶涌的江水,漁父卻能平心靜氣地悠閑垂釣。還有柳宗元詩《江雪》中的“蓑笠翁”,執(zhí)竿垂釣,我行我素,榮辱不驚。在這些古典詩詞里,蓑衣只與那些志趣清雅的高人為伴,這便多了一份深沉,多了一份詩意,多了一份禪機。文中“沉睡”一詞,韻味十足,生怕世人的俗情驚擾了它的安靜。讀者不難明白蓑衣在江南風(fēng)景中的位置,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它已被賦予了特殊的意趣——高遠、悠然、脫俗。選擇了蓑衣,便意味著選擇了清貧的人生。作者掂出了蓑衣在江南風(fēng)景和歷史文化中的分量,并有這樣的寫意:“一蓑風(fēng)雨,一葉孤舟,一片蘭漿,一彎明月,順流而下,逐草而居,是多么瀟灑逍遙啊!”這種意象的疊加,極盡古典詩詞之韻味,充滿詩情畫意,有著飄忽邈遠之感。作者通過想象,將主體審美感情融入審美客體中,對漁人、隱士的高雅生活作了深沉、強烈而又飽滿的概括,證明這便是他心中向往之所在。“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江南蓑衣是平常的,一種極不起眼的家用物什,與鐮刀、鋤頭和竹笠一起靜默和諧地相處。在風(fēng)雨中的勞作是艱辛的也是歡愉的,蓄滿微涼的憂郁。當(dāng)踏歌的農(nóng)夫帶著一身泥水,從田里山間歸來,蓑衣和竹笠隨即被掛在墻上,農(nóng)夫歇息了,而它們則開始了默默的對話。蓑衣注定是蓑衣,竹笠注定是竹笠,似乎與主人一樣無法逃避命運的擺布,無法擺脫生活的清寒。它們的主人一直向往著遠方,但總無法走出這片山坳,他與他的老牛一起在這片小小的田地間一圈一圈地跋涉著,總超越不了這歷史因襲的圓周率。雨中的蓑衣凝望著主人口鼻間升騰的氣息,如霧般地慨嘆著,幽幽地懷想著,難道主人真的沒有幸福的愿望,沒有絲毫改變命運的企圖?
這一段,作者的視線開始轉(zhuǎn)向現(xiàn)實層面。蓑衣又是平常的,存在于農(nóng)耕勞作中。從“蓄滿微涼的憂郁”、“無法擺脫生活的清寒”來看,描述蓑衣帶有苦澀之味,筆調(diào)也因此慢慢地凝重起來。這種筆調(diào)的變化是來自對蓑衣主人——農(nóng)夫命運的同情,他們辛苦勞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盡管奮爭,但還是陷入物質(zhì)的困境中。在蓑衣的慨嘆中有一種迷茫,懷想里有一種真切。它多么希望它的主人能走出生活的困境,改變自我。這實際上是對命運的拷問,對生存困境的普遍關(guān)懷。這也是當(dāng)代散文的一個審美特征。
盡管如此,蓑衣一定與主人相依為命,樂享清貧的。它害怕的是主人會在某一個時刻逃離,與它們不告而別。蓑衣和主人同樣的勞累和憔悴。歲月的風(fēng)刀霜劍早已撕裂了它的前襟。它們畢竟誕生或者寂滅在理想的記憶中,當(dāng)它們在塵封的空間被人翻撿,被人展示的時候,江南的蓑衣,是否還眷念著它主人口益蒼老憔悴而衰弱的容顏?
但是,作為蓑衣,它的價值永遠在農(nóng)耕的歲月里,在微風(fēng)細(xì)雨中得到實現(xiàn),它生來就是清貧的,這是簡單而質(zhì)樸的人生選擇。當(dāng)它被塵封、被翻檢、被人展示,那它的價值何在?它的生命意義何在?康德說過,一種無所事事的安謐,一切動機都已停止,感覺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活動也遲鈍了,無異于心臟在動物機體中停止了工作一樣。這是哲學(xué)意義上的死亡。從這個角度講,蓑衣是不能離開它的主人的。作者把蓑衣作為獨立的敘事主體,它的命運和價值是與它的主人緊密相聯(lián)的。作者不說“主人”眷念著相依為命的蓑衣,卻說蓑衣“是否還眷念著它主人日益蒼老憔悴而衰弱的容顏”,既飽含著深情,又引出下文對存在價值的進一步思索。
在更加蒼黃的時日,主人來不及與它打招呼,融進城市街衢的喧囂。當(dāng)他在難得的寂靜時分一個人端坐,蓑衣的影子就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了,在腦海的某個角落里難以拂去。在某個下著微雪的夜晚,在某個寂寥的街道上,在街燈漠漠的照映下,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久違的江南蓑衣的影子。在某個茶室和酒吧間,他看見蓑衣還有他的竹笠高掛在髹漆得艷紅或者金黃的柱子和墻壁上,落滿紅塵。那里不適合它們!主人想,此刻,它們仿佛像陪酒女郎,像示眾者,像引頸自戮的罪囚。它們的心里會是如何想啊!那些酒客茶客是不知道的。江南的蓑衣和竹笠經(jīng)年地尋找,在遠遠地翹首遠望。它們想,城市里會下雪或者下雨,能解除心頭的焦渴。它們想,下雨了,主人會重新穿戴起它們,飄飄揚揚地瀟灑地走過雨巷。
在這個充滿喧囂和騷動的時代,現(xiàn)代人忽略了內(nèi)心的渴求,迷失了自我價值。在某個下雨極為寂寥的城市角落,又想念起“蓑衣”,生命應(yīng)該安放在哪個位置呢?這個問題令人焦慮不安,同時也是“那些酒客茶客們”無法理解的。在這里,蓑衣成了一個具有深厚意蘊的哲學(xué)符號,啟迪人們?nèi)ニ伎?。但文學(xué)畢竟不能抽象地說解,作者在段末用的是一幅水墨畫式的想象:微風(fēng)細(xì)雨中蓑衣、竹笠伴隨主人“飄飄揚揚地瀟灑地走過雨巷”,這不就是對自然淳樸的農(nóng)耕文明的召喚,對自由、高遠的生活的向往嗎?
來自江南的主人躲在暗角,兩眼噙淚。他在等待著內(nèi)心的救贖。
他在等待著內(nèi)心的救贖:那是一種怎樣的內(nèi)心救贖呢?為的是無情的遺棄,還是深沉的古典情結(jié),抑或是遭遇現(xiàn)實的迷失?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向外尋找,向外用力,而幾乎遺忘了在我們的靈魂深處,有一片更為廣闊的天地。梭羅說:“我走進了樹林中,因為我希望慎重地生活。只去面對生命中最重要的,盡可能不去學(xué)那些泛泛一般的,在我臨死時,不會發(fā)覺我根本就不曾生活過?!?/p>
期待“救贖”,“救贖”就有了更深層次的解讀意義。文章的結(jié)尾很有意蘊,而這個意蘊的寄托卻是一個細(xì)碎的事物——蓑衣。作者寫來輕松,讀者讀來似乎容易,但其中所蘊藏的哲理卻不得不讓我們深思。
另外,“來自江南”一語與開頭“老家江南”相呼應(yīng),首尾圓合,可見作者的匠心。全文讀來情切意濃。流動著清麗恬淡的神韻,貫注著一種飄忽遂遠的清氣,但不乏有沉滯苦澀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