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債

2006年1月27日，農歷臘月二十八，本溪滿族自治縣燕堡磚廠的蘭廠長接到一個電話：“蘭大哥嗎？我是武秀君，我家趙勇欠你的3萬元錢備好了，您今晚就來取吧?！?/p>

“算了，我一時間也不缺那個錢?，F在過年的對子都貼上了，上你家拿錢對你家可不好。”

“我家沒那個講究，您就來拿吧，要不我心中老掛著，這年也沒法好好過了！”

那晚，蘭廠長來到武秀君家中，剛一落座就從包里扯出一扎錢，這錢是他剛接一筆業務的訂金，他舉著錢對武秀君說：“大妹子，你看，現在磚廠業務不錯，真不缺你這點，你還欠那么多債，先還別的吧！”

“不行，我承諾了您就一定要辦到?！蔽湫憔^蘭廠長的手，把錢死死地塞進他手里。

一年多以前，蘭廠長接到武秀君的電話，問丈夫趙勇是不是還有一筆磚款沒和他結清。這讓蘭廠長很震驚，這筆貨款已欠了好幾年，2002年趙勇去世后，他就沒指望能討回來，現在趙勇媳婦竟然主動打電話來，表示要償還。那時他真有“太陽打西邊出來”的感覺，現在這世道，還有這樣的人？后來武秀君為還錢的事又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還登門拜訪過一次，蘭廠長才意識到，武秀君是“玩真的”。當他看到這位農村婦女一臉真誠地對他說一年后一定還錢的時候，突然間眼眶就濕了，一陣翻江倒海的酸楚和感動涌上心頭。他知道武秀君為丈夫背了一屁股債，想也沒想就說：“沒事沒事，我不急，你先還別人的吧！”可是一年后，武秀君果真兌現了她的承諾。

“這年頭，欠債的是老子，債主是龜孫子，你咋就這么傻呢？趙勇人都走了，人死了賬就爛了，你還替他背？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呀！”武秀君已經記不清有多少人跟她講過這話。可她就是覺得，做人不能那樣，死去的丈夫也不會贊成她那樣做。

武秀君還記得包工隊剛成立那年，一個工程還沒收尾，四川來的兩父子就提出要回家收麥子，求趙勇把工錢給他們結了。按說這事是不合規矩的，工程沒完，工錢肯定沒法結完。可趙勇卻為了這父子倆，第一次張口向家里要錢。他說：“人家汗珠子掉下地摔八瓣掙點錢，容易嗎？他們要回家收麥子，我怎么也得把工錢給人家結了！”結果武秀君和公婆把家里種的大白菜全賣掉又從存折里取了2000多塊總算把錢湊齊了。那父子倆拿著錢一齊跪下給他們磕頭，說在外打工這么多年，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老板。秋收過后，兩人又回來了，竟然還領了一幫人來，他們說，這些都是四川老鄉，只要您這兒有活兒，他們一準跟著您干。

二

2002年12月14日，是武秀君永遠無法忘懷的日子。那天下午，丈夫趙勇從本溪打來電話，說晚上會回南甸家中，還說：“你那棉襖不保暖，我給你買了件皮衣?！壁w勇是個細致人，無論對手下的工人還是對家人，都掏心窩子的好。跟他生活，武秀君總感到很幸福。

可那天晚上武秀君一直等到12點也沒見丈夫回來。電話鈴急急地響起來，是工地上一個工人打來的：趙哥出車禍了！

婆婆聽到這個消息，一頭就栽到了地上。武秀君則怎么也不相信。她的丈夫，那是一個多么細心的人，上午還打電話給她，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驚恐代替了眼淚，她只聽到自己的心“怦怦”狂跳。

按照當地的風俗，武秀君和公公婆婆七天后為趙勇舉行了葬禮。那天，陰云密布，狂風驟起，震天的哭聲久久回蕩在陰郁的空氣里。武秀君抱著未滿周歲的兒子，一邊踉踉蹌蹌往前走，一邊干嚎，嚎得嗓子啞了，淚也干了，懷中的兒子卻還在哇哇大哭，仿佛已經知道自己將要面臨多舛的命運。

然而，苦難還沒有結束。

幾天后，武秀君去趙勇的辦公室清理遺物，天蒙黑了才往回趕。一到家，便見院子和堂屋里黑壓壓地坐了幾十個人。原來這些都是當初跟著趙勇打工的兄弟，他們是來討工錢的。公公婆婆手足無措地縮在角落里，兒子哇哇地哭。武秀君想起趙勇辦公室里凌亂地擺放著的他的棉襖、他的靴子、他的圍巾，眼淚嘩地流下來：“趙勇走了，你們的錢我一定還，但是今天，總得讓我們孤兒寡母吃上飯吧！”

以前逢年過節，趙勇都會帶他手下的農民工來家吃飯。武秀君曾經埋怨他：“你這當老板的怎么一點威嚴都沒有？”他只是憨憨地笑笑，不說話。那時，工人們都尊敬地稱呼趙勇“大哥”，稱呼武秀君“大嫂”。但是，這些曾經親熱地喊武秀君“大嫂”的男人們，如今在堂屋里抽著煙，沒有一個人松口。

武秀君“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對他們說：“這些錢，我還，我全還，但是現在趙勇他尸骨未寒，你們怎么能這么對他呢！”

帶頭的男人終于嘆口氣，把煙給熄了，他扶起武秀君，說：“大妹子，這都是命啊。人死了，債不能爛?。　彼饝獙捪扌┤兆樱缓髱е切┤穗x開了。其中有個人回頭對武秀君說：“趙老板是個講誠信的人，活著的時候都說他好，這會兒，指不定有多少人在罵他呢……”

眾人一走，武秀君還來不急擦干眼淚，就趕緊翻出當天收拾趙勇遺物時發現的一本賬，在炕上鋪開一大堆，一項一項地算，一筆一筆地加，算完后居然有270萬！她嚇出一頭冷汗，以為自己算錯了，于是再加再算，沒錯，是270萬！包括100萬銀行貸款，100萬工程款，70萬工資款！天那，我哪輩子能還上??！武秀君當即嚎啕大哭。

三

武秀君沒把欠賬的事告訴公公婆婆，她怕他們擔心。第二天，她回了娘家，希望向娘家人暫時借點錢打發那幾個要錢很急的工人，可是沒想到，卻討來一陣罵。大姐說：“還什么啊，讓他們找死人要去吧，現在活人都不還賬，別說趙勇他還死了！”小弟罵她說：“你問下工人，有合同嗎？沒有就是死無對證，你傻了吧你！”

是的是的，武秀君承認，他們都說得有理?？墒牵敵鯙榱斯と四荛_口向家里要錢的趙勇，若是看到如今這么多錢沒還，他能安息嗎？

武秀君苦苦哀求軟磨硬泡，姐姐和小弟才一人拿出5000元錢借給她，還了要錢要得最急的幾個人。但是，另外一些人聽說武秀君還了錢，馬上就堵在了門口。再四處找人借，借來的卻是杯水車薪。這年頭借錢本來就難，何況借錢是為了還債？武秀君終于明白，“借”不是法子，借了還得還啊！

武秀君一咬牙，便照著賬本上的記錄，挨家挨戶向債主們承諾：“錢我一定還，請你相信我，我這輩子還不完，也讓孩子接著還！”

2003年開年，武秀君把兒子托付給了姐姐，一個人來到了本溪。武秀君沒有別的本事，但是有力氣，跟著趙勇這么長時間，她知道怎么粉刷外墻，怎么涂乳膠漆。而且，做裝修這種行當，來錢快。武秀君學其他男人的樣兒，豎起了一個小牌子，寫上“油漆工”幾個字，等著裝修的老板和業主挑選。

接到第一單生意很難。那天，有一個老板模樣的人過來詢問，所有的男人都圍了上去，武秀君猶豫了一下，也撥開人群沖了過去，她拉著那個老板的胳膊大聲說：“我一平米只要5塊錢！”男人們白眼看她，“神經病呀！哪有這樣做生意的！”是的，武秀君只說了這一句話就得到了這份工作——因為按照市場價，刷油漆一平米要10元，武秀君給出的價，簡直是打算白干。接下來的活兒武秀君干得非常艱難，她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刮墻、刷漆。老板看出她是生手，忍不住罵她：“你是豬??！”但是，他覺得武秀君做事很拼命，也會告訴她一些訣竅：“刷漆前一定要把墻面鏟平整，這樣漆才好看……”

10天后，武秀君拿到了5000元錢，興奮得睡不著覺。但是，跟武秀君一起收尾的木匠卻告訴她，老板是先跟業主談好了價錢，再請他們這些工人來做的，工人們忙了三個月，老板就動動嘴巴，卻至少賺10萬！

10萬，天那！如果能像他那樣，攬下生意，再請以前趙勇的手下來做，不是一樣賺錢嗎？

其后的四個月，武秀君又先后給一些單位刷過外墻，鋪過地板，摸熟了門道，然后開始自己找生意。她裝扮成鐘點工，找到一些偏遠的新建小區，跟那些看起來不很寬裕的業主談生意，只要很少的錢就幫他們裝修。

終于在費盡口舌之后，武秀君敲定了一家一樓的客人，跟他們具體談了價格，談妥之后，武秀君找到以前跟著趙勇干的幾個手藝好的木工和一個水電工來幫忙。所有的材料都是她親自去買的，她得用最少的錢，最好的材料和質量讓業主滿意。

第一家裝完后，生意就順了，那個小區又有三家人找到了武秀君。2003年7月，武秀君賺了5萬元錢，她把這些錢送到當初堵在家門口的那幫人手上。

四

趙勇的賬本里除了記著欠別人的款，還記著很多人欠他的錢，那些欠賬加起來有近300萬。這個賬算出來的時候，武秀君高興得眼淚都掉下來?？墒牵呱嫌憘穆?，她才知道這路有多么難走。

2003年年初，武秀君給銀行打了電話，告訴他們，過年前，一定把丈夫欠的貸款還上！

電話里銀行主任無奈地笑了。武秀君知道，他們不相信她的話，他們一定在想，一個弱女子，拿什么還錢？

接下來，武秀君先后找到五家欠款單位，她軟言細語講困難講道理，誰知人家根本不買賬?？爝^年了，她竟然一分錢都沒有討回來！

2003年1月25日，小年這天，武秀君第五次走進一家公司的大門——這家公司的樓房有40層，當初趙勇帶著工人給他們做了幾年保潔，他們居然就欠了趙勇70萬！武秀君鐵了心了，前腳跟后腳地粘著那位公司領導，他在辦公室辦公，武秀君就坐在一旁的沙發上苦守，他接開水，武秀君就搶過杯子幫他接，他上廁所，武秀君就跟到廁所門口。可那位領導絲毫也不動搖。

最后，武秀君終于坐在他們辦公室的地上撒起了潑，她大哭著說：“你們都知道回家歡歡喜喜過個年，我孤兒寡母的，到現在家都不能回……反正，我豁出去了，你們回家過年我就給你們看大門去！”

于是，臘月二十七的下午，武秀君終于拿到了50萬還款。

50萬呀！能供武秀君一家過上多少年好日子！可武秀君拿到錢的第二天就奔去了銀行。

站在銀行大門口，武秀君想象著丈夫來貸款時的樣子。信譽貸款利息很低，可不是任何人都能貸的！人家貸給趙勇，一定是非常信任他的……

銀行主任接過支票的時候，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武秀君這才知道，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她會真的還錢。主任說，他們甚至已經決定把她家的債務分攤到每個職員身上，從主任到信貸員，再到一般的職員，有的三萬，有的兩萬，有的幾千，讓他們把錢給填上。

武秀君走的時候，主任拉著她的手說：“大妹子，趙哥雖然不在了，但咱們姐妹還得接著處，往后你什么時候要用錢就到這兒來借！”

五

2004年的新年，武秀君在家只休息五天就離開了。這一次，她帶著之前跟趙勇關系特別好的幾個兄弟來到了哈爾濱，還是做裝修，刷外墻。

5月，哈爾濱一所大學新建的教學樓需要粉刷外墻，公開招標，有100萬左右的標的。武秀君也參加了競標，在競標結果下來之前，她帶著幾個老鄉找到學校的領導，免費給學校所有的教學樓做保潔。當她像個蜘蛛人一樣爬上爬下，吊著繩子攀沿在高高的外墻上時，那位領導被感動了，他說：“這樣勤勞踏實的女人，我相信！”

不論寒暑、風吹日曬，武秀君都咬牙挺著，皮膚曬得黝黑黝黑?？稍谖湫憔磥?，這些都不算什么。在這個圈子里，一個女人承受的壓力比想象的要大得多，男人出去社交，吃吃喝喝，安排人家洗澡、玩樂，那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但對一個女人，就太難了。工人們眼中的武秀群，整天都在東奔西跑，送禮、托人，干著爺們干的事。

武秀君的事業越做越大——她覺得可以把她做的事情稱為事業了。為了打響名聲，她常常在做第一家的時候收費很低，贏得業主的信任之后，便順風順水地攬到更多更大的業務……也許我的事業，比趙勇在的時候還大呢！也許以后，我也能搞出個有名的大公司來！武秀君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好像趙勇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忙活起來也特別有勁。

武秀君掙到的第二筆錢，還給了農民工。趙勇說過，他們掙錢不容易，我們得有良心?？墒?，這些人大都來自四面八方，不好聯系了。于是，武秀君先找一些熟悉的人，請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當初的這些人。當她輾轉把工錢連同利息送到這些人手上的時候，他們都感動不已。貴州一個叫王江的人拿到2000元還款時，感慨道：這都是好幾年的債務了，我根本就沒指望要回來，真沒有想到，武秀君居然連本帶利還了！

武秀君的小兒子已經四歲了，跟著姑姑住，一年到頭見不到母親。2006年春節，武秀君回去的時候，兒子抱著一個很大的儲蓄罐對她說：“媽媽，還錢！”那都是大姐給他的零花錢。武秀君抱著孩子哭了?？裳蹨I一干她就又去忙活“事業”了。武秀君覺得她已經不只為還債了，她仿佛看到一個更大的前景。

2003年，武秀君還了100萬，2004年還了40萬，2005年還了30萬，2006年還了30萬……

每還上一筆錢，武秀君就要給丈夫寫封信。夜深人靜時，她才能用筆把一個女人的脆弱全部泄在紙上：

想念的勇，很對不起，我一直都想瞞著老人和孩子，可咱們的兒子每天都吃不飽，今天終于病倒了……

親愛的勇，后天就要過大年了，每逢佳節倍思親……深深想念你的君。

親愛的勇，我們的債終于還了一大半了，兒子長胖了，婆婆有笑臉了，你高興嗎……

編輯 王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