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的學術美文以其獨到的眼光,總能于常人并不在意的歷史裂縫中,捕捉到富于原創性和穿透性的智慧之光。
大清王朝回光返照式的“同治中興”,直接歸功于曾國藩拼死鎮壓洪秀全的太平軍,進而開啟向西方學習的洋務運動。然而,正當竭誠報國的曾國藩功成名就的時候,幕客趙烈文給他預測了大清王朝的歷史宿命:“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惾罩?,必先根本顛撲,而后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p>
趙烈文說出這番話的時間是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即公元1867年7月21日。一年之后,曾國藩調任直隸總督,第一次覲見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直到此時他才真正明白,朝廷確實是“抽心一爛”,連一名足以力挽狂瀾的皇室成員和忠良大臣都找不到。44年后的1911年,一場規模不大的武昌起義引發了全國范圍內的辛亥革命,中國社會隨之陷入“方州無主,人自為政”的軍閥混戰之中。
繼曾國藩之后勉強支撐大清王朝末世殘局的,是他早年的幕僚李鴻章。李鴻章的淮系之所以能夠替代曾國藩、曾國荃的湘系,就在于他比曾氏兄弟更加善于把握歷史大勢:“歷史大勢證明,華洋雜處的上海在近代中國的地位越來越重要,洋人在中國政治中起的作用越來越重要。誰能掌控上海,誰就財大氣粗;誰能與洋人打交道,誰就舉足輕重?!?/p>
在當年的大清王朝中,李鴻章的聰明才智堪稱是首屈一指。然而,他個人的聰明才智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積貧積弱的大清王朝起死回生。在一次又一次的外交談判中,政治強人李鴻章不得不在有“理”無“力”的被動無奈中委曲求全、喪權辱國。
中國自古有文史不分家的傳統。作為文史專家的雷頤,更是以放眼全世界的現代眼光,解讀古今中外的歷史裂縫。
《“臣不得不死”——封建專制下的君臣關系》,既是對于義和團運動的歷史反思,更是對于中國傳統的道德倫理的拆穿揭發。義和團自欺欺人的刀槍不入,一旦遭遇八國聯軍的洋槍洋炮,再也沒有用武之地。禍國殃民的慈禧太后不思悔改,反而一邊針對“崇正辟邪”、“忠君衛道”的義和團實施血腥鎮壓,一邊把全部罪責推卸給朝廷大臣:“這都是剛毅、趙舒翹誤國,實在死有余辜?!本瓦@樣,“臣不得不死”的綱常倫理,再一次演變為自以為絕對正確的專制皇權,對于本國臣民的一網打盡。
猶太血統的德語荒誕派小說家卡夫卡從來沒有踏上過中國的土地,他寫于1917年的短篇小說《萬里長城建造時》,卻從歷史的裂縫中貫通揭穿了從秦始皇到文化大革命的中國歷史。修建長城的命令,來自被奉為神明的皇帝。某些政府官員為了表示對高高在上的神明的感恩戴德,連夜把民眾從床上叫起,大搞張燈結彩的慶?;顒?。彩燈一滅,這些民眾又被趕回黑暗的角落。像這樣的場景與其說是發生在秦始皇時代,不如說是發生在卡夫卡去世之后的大躍進及文化大革命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