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講武堂,是目前我見到的保存最完好的清末軍官學校。對外展覽的大部分照片都屬于常見的大陸貨,真正屬于講武堂的舊物很少,只有操場上的沙礫,十有八九是當年的貨色,白白的一層,沙子都磨成了石英,看來沒少經人在上面摸爬滾打。
這是個出過很多大人物,改變歷史的大人物的院子。他們的腳和身子,肯定親近過這些沙礫。他們有活得很長的李根源、朱德、朱培德,還有活得不那么長的方聲濤、羅佩金、謝汝翼、張開儒、劉存厚、王伯齡,以及化友為敵的唐繼堯和顧品珍。當然,還要說到一個特別有名的大人物,這個人雖然僅僅是這里的兼職教官,但卻令講武堂每個學生感到自豪,他就是蔡鍔。
講武堂的展覽,主要講的是辛亥革命和護國討袁,這很可以理解,歷史的敘事,都喜歡大事,尤其是價值十分正面的大事,一個軍校,能跟這樣的大事聯系在一起,足以讓人把別的忘了。其實,辛亥革命也好,護國討袁也好,對于中國,對于云南,對于講武堂,都只是兩個瞬間,更多的,是一些日常活動。就云南講武堂而言,就是沒完沒了的上課,訓練,列隊,齊步走,槍放下。
恍惚記得,云南講武堂很像日本的士官學校,至少從照片上看是如此。這個清末新政時期的軍事學校,跟中國當時多數講武堂一樣,都是學習日本的產物。當時受法國影響很大的云南,在軍事教育方面,卻沒有多少法國的影響。中國的陸軍現代化,到講武堂開辦的時候,看來已經從小站時代的學習德國,轉而進入了學習日本階段,此后,又有一個學習蘇俄的階段。在這個第三個階段里,在云南的第二代現代軍人那里,法國的影響才大了起來,龍云的兒子,出現在了法國圣西爾軍校。
不過,云南講武堂展覽里有一張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軍校儀仗兵,軍裝是日式的,但兵的手里,卻拿著一枝方天畫戟,想必,其他的儀仗兵手里,拿的也是斧鉞之類的家伙。這些儀仗兵似乎在仿古,古代的皇帝和高級軍事首領,身邊的儀仗護衛,的確拿的都是這種好看而不中用的玩意,但也可能是學法國,因為法國人到現在,某些儀仗隊依然拿著古代的冷兵器。
儀仗兵手里方天畫戟,并不能改變這里現代軍事教育的本色。然而,跟所有清末的改革一樣,軍事現代化的改革,在將軍隊引向現代化的同時,也威脅著這個王朝。改革的步伐走的越快,似乎越是反襯出主導這個改革中的王朝政府的落后和腐朽,改革產物的新人物,也反襯出舊人物的冬烘。因此,改革產生的新式陸軍,尤其是這些新式學堂的學生,反而成為王朝政府所要防范的對象,那些原本作為改革對象的巡防營,盡管落后、野蠻、沒有訓練,但卻令各級政府官員放心,成為監視新軍,尤其是講武堂的依靠力量。
在清朝滅亡前的幾年里,新軍受到了越來越多的限制,官兵受到監視,平時不發子彈,即使在實彈訓練中,也要嚴格掌控所發的子彈數量。當時的云南,主政的云貴總督李經羲,還算開明,對新軍戒備還不太嚴,而且他對蔡鍔特別賞識,新軍和講武堂的武器彈藥使用,盡管有諸多的限制,但是至少他們還是能見到子彈。
然而,防范越嚴,新軍的反心越重,與其說新軍士兵和軍事學校的學生是被革命的思想“帶壞”的,倒不如說是被政府大員們一系列的猜忌,防范逼反的,尤其重用巡防營的作法,影響尤壞,徹底消解了新軍基于自身現代性的自豪感和優越感。云南講武堂的學生們,很自覺地在每次實彈演習中,把子彈節省下來,發十五發,只打五發,剩下的都交給一些進步的教官,統一保管,積攢起來,為起義做準備。
武昌起義后,云南很快響應,平時積攢下來的子彈,最終讓新軍和講武堂學生攻下了軍械局和總督府,云貴總督李經羲被從床底下拖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起義軍的司令,居然是自己一直特別欣賞的協統蔡鍔。雖顧念舊情,蔡鍔把李經羲放了,但是,王朝變革的新生力量,畢竟參與埋葬了這個王朝。就這樣,清朝的軍事現代化努力,最終成為壓垮這個王朝駱駝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應該是最后一粒沙礫。
有人說,凡是歷史上的專制國家,走到末期,大家都呼吁改革,但是一改革,反而覆滅得更快,清朝就是一個例子。其實,改革變成一個王朝政府催命符,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改革過程中政府自己變化太小,以至于變成為引入新因素的對立面,苦心引進的新因子也就變成了自己的敵人。如果自己變化步伐快一點,事情也許就不會是這個樣子。后發國家現代化變革成功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土耳其的凱末爾革命,而凱末爾的身份,也是西式軍校出身的軍人。
從講武堂參觀完畢,看見云南講武堂的操場上,只有幾個閑散的老人,在慢吞吞地散步,一個正在練太極劍的大娘,成為這片沙礫上唯一還有點“武氣”的人,講武堂操場上的沙礫,現在輪到大娘們在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