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4年上海禁舞傳奇
上海百樂門舞廳總是牽扯著人心,前段時間關于百樂門經營不善的消息讓眾多留意老上海的人士,為其命運心懷忐忑。這樣一座舞廳的背后,隱含的是人們對于民國上海浮華的追憶與想象。在百樂門象征的享樂世界的背面,同樣流淌著一股強大的反娛樂的民族主義潛流。
民國時期的舞場與傳統中國的青樓、茶館等有著大異其趣的特征,它為現代中國的市民提供了一個想象現代性的窗口。與此同時,由于民國舞場一定的色情性質,又刺激著舞客與看客的道德神經的末梢,當時中國內憂外患的現實處境更是為舞場內外的生活貼上了政治的標簽,舞場成為檢驗民國上海市民靈與肉的道德尺度和社會量度。
禁舞之由
很多人就這樣在身體的本能欲求與道德的規訓之間搖擺,而一旦與民族國家的內憂外患結合起來,舞者所面臨的靈與肉的沖突就更強烈了。
在當時的《申報》上,經??梢宰x到一些學生在流連舞廳后,縱欲之后心靈滋生的虛無與愧疚感?!渡陥蟆犯笨幸黄恼聦懙溃涸诎档臒艄庀拢茡P的音樂中,我第一次擁抱著女人迴旋。因為這還是第一次,所以腳步生辣得很,幸而從前曾在房間里下過一番工夫,所以還沒有鬧出什么笑話。音樂停止了,我踉蹌著跑回座位,同來的同學也回到座位來了,大家都露出笑容,快活極啦!回到學校里,心兒還是常常在跳舞場中。那薄薄的衣裳,高聳的乳峰,跳躍的酥胸,無一不給我以一種有力的迷惑。
國難當頭,身為國之棟梁的大學生們卻流連于舞場,徘徊在禁欲與縱欲之間。
為此,《申報》發表評論文章指出:摩登化的生活,在上海算是已經模仿得登峰造極的了,而大學生跳舞的生活,尤其是模仿摩登的害處之證明。我們中國人對于人家摩登的內容并不模仿,可是人家摩登的外形卻偏學了來,這是國家前途命脈所關的問題,并非只是生活的小事體……大學生入學校目的在研究學問以求深造,畢業以后服務社會,如今并非在研究學問卻去跳舞,這一現象固然足以證明大學教育成為問題,但也就可以先作預言,這一些以跳舞為上課的大學生,將來到了社會上一定是不事生產專享幸福的寄生蟲之流。
作為當時影響較大的主流媒體,《申報》的這篇文章無疑暗含當時的社會思潮里已經隱藏著“禁舞”的潛流。
禁舞之議
由市府派警輪流往各舞場巡查,遇有學生在場跳舞者,立加逮捕。
1933年10月30日,上?!渡陥蟆钒l表了上海各大學聯合會的一則決議:嚴禁學生入舞場跳舞,議決與市政府合作,共同查禁,犯者予以嚴懲。
幾天之后,這個大學聯合會又緊急出臺了“禁舞辦法”:跳舞本為正當娛樂,在歐美各國且視為交際界中之必要技能,但吾國舞場中之跳舞,目的殊異,反貽誤青年,使學生在學業上受莫大之妨礙,故有嚴禁學生入舞場之議決。當時商議執行之辦法,函請本市市政府合作共同辦理,由市府派警輪流往各舞場巡查,遇有學生在場跳舞者,立加逮捕,現已得市府覆文,允予協助。至于大學聯本身,亦將會同各學校派員赴舞場日夜視察,遇有學生,即記名報告該學校,決予以開除之處分,不稍寬貸,另一方面再開導各校學生,使各學生有自動禁入舞場之覺悟。
國難當頭,“禁舞”一出,應者云集。
滬上各大學學生團體負責人、各大學學生紛紛表態支持,并自覺地把大學生禁舞與蔣介石當時正在推行的新生活運動的目標銜接起來。他們譴責一些大學生在國難蜩螗之際,不思進取,沉迷舞場,縱情聲色,實在是辜負了人民的期望。
社會各方對于禁舞之辦法卻見仁見智。
接受《申報》采訪的上海教職員群體代表江鎮三認為:……故各大學當局,禁止學生跳舞,本會站在大學教授立場上極表贊同,并決予以協助。惟據昨日報載其禁止辦法,有請市政府派警巡查舞場,加以逮捕之舉,則本人認為事實上有不可能之處。蓋各大舞場,多數設立于租界內,中國官廳能否在租界行施職權,實一問題。即使能行施職權,因學生均未穿制服,孰為學生、孰為非學生一時亦不易辨認。故本會以為一方面希望各大學學生自動檢舉,一方面希望學校當局派員分赴各舞場徹底巡查,一經查出,決不姑息,予以嚴懲,如此則方能收效。
從江鎮三的這個發言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并未從根本上質疑大學生聯合會擬請清查巡查的正當性,僅僅是因為舞場多設于享受“治外法權”的租界,而懷疑其實施辦法的技術層面的可操作性。
翻開當年的報紙,不難發現當時社會各界參與此一事件的描述:
上海市教育局潘局長指出:大學生入舞場跳舞,當然應予禁止,至如何禁止,則惟有由各學校當局嚴加管束,并由校長教授以身作則,如謂由政府派警到場逮捕,事實上恐不可能,且舞場大都設在租界,亦為市府警力所不及。

上海市國民軍事訓練委員會負責人談到:禁止大學生跳舞最有效之方,厥為嚴格實施軍事訓練以養成學生有紀律之生活、刻苦耐勞之習慣,故各校軍事教官,不僅教授學生上操上課而已,對于學生之精神與紀律俱應隨時加以注意,惟希望各大學當局能通力合作加以協助,則禁舞問題,自可迎刃而解。
這些社會機構雖然表態支持“禁舞”,卻也僅僅是“紙上談兵”式的空泛議論,強調這是學校當局分內之事,似乎不想過多涉入“禁舞”旋渦。
作為整個事件的當事人,大學生群體自然不會缺席。
大夏大學聯合其他大學組織大學生復興運動促進會,試圖恢復大學生作為一個精英群體的社會聲譽,他們對于“社會”的“非議”深表憤慨:“各方盛稱大學生沉迷舞場,形成一重大之社會問題,頗引起一般人士之注意。惟聞各大學多數潔身自好之學生,一向勤勉求學,未嘗涉足舞場,因此咸認為有辱全體大學生之名譽與人格?!?/p>
1934年11月24日和26日,該促進會以《申報》為陣地,發表了“禁舞問題宣言”。這是一個透視1930年代大學生群體思想意識和思維方式的最佳文本。
《宣言》捍衛了大學生群體的純潔性和精英地位,強調舞場中的大學生畢竟是少數,且望社會各界毋被各種混淆之輿論操作,而對大學生產生成見。
對于學校派人去舞場巡查《宣言》并無異議,認為這是學校當局對大學生進行管理的職權范圍內的“題中應有”之義。
但是,對于函請警局介入則態度鮮明地表示了反對:倘由市府派警逮捕跳舞之學生,在租界內能否行使職權仍有問題。跳舞且屬私德行為,究非犯罪可比,遍檢違警罰法以及現行刑法之條文,絕無跳舞者得加逮捕之款。蓋‘法無明文規定者不罰’,此系通例,倘欲干涉舞客,尤不能獨責大學生也。同人等非為跳舞之大學生辯護,蓋理之所當然者耳。
《宣言》指出,學校當局提出的禁舞辦法都缺乏可行性,因而必定成為一紙空文。他們提出的禁舞方法包括:希望社會名流、政要、教授等以身作則;建議教育部盡早制定統一的學生制服;建議學校當局豐富校園生活,增進學校的學術水準吸引學生,并提供正當之娛樂;建議學生家長控制好給予子弟的生活費用,讓大學生無余錢去舞廳消遣。
在幾近眾口一詞的附和聲中,也偶爾能夠發現一些“刺耳的異議”,比如有一些學生撰文認為:學生跳舞僅僅是事關個人,無傷大雅,更與違法無涉,不應該為了整治或政治目標,而任意地干涉個人的生活自由。跳舞畢竟是私人生活的方式而已,不同于違法犯罪行為的危害性。
當時影響最大的天津《大公報》在要聞版發表對于此事件的報道:禁止大學生跳舞因稽查困難遲遲未實行,學生查教授卻先行開始。記者認為上海的禁舞運動是雷聲大,雨點小,而接受采訪的人的說辭都大同小異而空疏。
如此收場
禁舞事件沸沸揚揚,社會輿論來勢洶洶。
禁舞之首倡者上海各大學聯合會最終認為禁舞乃一消極之辦法,解決學生與舞女跳舞的問題還必須從積極角度入手,于是又開始提倡學生正當娛樂,并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明提倡之理由:晚近以來一般學校缺乏精神生活之指導,學生于課外無正當之娛樂,以資調劑其精神。前此本會議決禁舞,雖為糾正學生習尚之一端,然無積極方面之指導,亦非所宜。同人等根據執委會決議,提議學校組織藝術研究會,以為學生課外正當作事,既可陶冶性情,提高學生之志趣,養成學校肅穆之學團,復可發揚我國固有文化之光榮,搜討域外藝學之精英,融會貫通,以為新文化之基礎。
禁舞的聲浪,在1934年前后的上海雖然難免雷聲大,雨點小,成為大都市的“行為藝術”的結果,但其延續的對于公民的日常生活進行高度管制,以集聚社會各種資源以應付國家危機的思路卻在隱蔽地延續,同時將禁止跳舞與“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的反娛樂精神高度結合的慣性,也在輿論的支持下一路高漲。
當這兩股力量合流,最終導致1948年上海舞女風潮。這是中國近現代史上十分罕見的一起女子集體暴力事件,1948年1月末,數千以舞女為主的弱勢民眾為反對政府的禁舞法令集體請愿,遭到政府官員拒見后憤怒搗毀社會局大樓,事后有400名舞女被警察羈押,數名舞女被判刑,但政府最終收回了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