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學者、臺灣大學教授傅佩榮先生8月初前往孔子故鄉曲阜,拜謁孔廟,旋即轉赴北京,舉辦學術講座。在濟南大明湖畔,記者與傅佩榮先生進行了一番對話。
訪談錄:
得半部《論語》而治天下
記者:之前您是否同大陸電視臺合作過?另外,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參加山東電視臺的《新杏壇》?
傅:去年9月我曾在央視作了兩集《易經》的試講,后來因某種原因停了。可能是覺得《易經》比較迷信吧?(笑)目前央視正邀我去做《論語》,30集。另外去年上海電視臺請我做了5集《易經》,現在在做《莊子》。而這次來山東,主要因為這里是儒家的故鄉,我研究孔子太久太久了,有關論著都出了十多本。作為一個孔學者,不來一次孔子的家鄉怎么行。
記者:北宋開國宰相趙普曾說“得半部《論語》而治天下”,您認為儒學真的好到可以治理社會嗎?
傅:趙普這么說,是有其原因的,因為宋朝重視讀書人。我舉個例子:孔子曾在魯國做司寇,就是管理治安的官員,后來又升至代理總理。他任職五年,魯國大治,真正做到了路不拾遺,男女分途。齊國懼怕魯國的強大,遂贈送80名美女120匹駿馬給當時的魯定公。魯定公耽于此,在祭祀的時候,開始疏遠孔子,由于孔子沒有收到祭肉,他在55歲這年,辭職不干了。孔子曾使一個分崩離析的國家變得蒸蒸日上,所以我認為,如果給孔子一個機會,他一定可以把天下治理好。
記者:儒家的普世精神在操作層面真的有如此巨大的意義么?
傅:把儒家的精神放操作層面不是不可能。孔子自己可以做得那么好,卻得不到國君的信任,他自己也覺得失敗,只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大同只是理想,而儒家強調的是“修己而養百姓”,這一點堯舜都很難做到,而儒家是這么認為,即行善有利己的要求——不僅僅是利他。放到操作層面,儒家精神主要可以分為三點:內心感受要真誠,對方期待要溝通,社會規范要遵守。儒家認為,做到這三點,社會一定能安定下來,而其中,“內心感受要真誠”是儒家最為看重的。
儒家是替罪羔羊
記者:近代以來的“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等都是把矛頭指向儒家和孔子,你如何判讀當時知識分子階層對儒學普遍性的批判?
傅:儒家被批判,我列出兩個原因。一是儒家成了替罪羊。百年積弱給國人帶來的刺激與痛楚,讓他們在精神上去尋找某種出氣筒,很不幸,儒家在這時成為了替罪羔羊,人們要儒家來負全責。第二,兩千年來儒家沒有被真正理解過。我欣賞譚嗣同說的話:“中國兩千年之政治,實為秦政;兩千年之學,實為荀學”。也就是說秦始皇創建的國家與制度對中國兩千年的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也就是說,你所懂的孔子也許不是真正的孔子。
我打個比方:儒家的為官之道就是:以道事君,不可輒止。就是說,大臣用“道”為君主做事,如果不行,那就不做官——我說的“大臣”,是俯瞰天下的那種人,而不是“具臣”,那種人只是具體做事、領薪水而已——所謂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實不是儒家。另外,孟子說過,大人者,言不必行,行不必果,唯義所在。也就是說,只要合乎“道”,未必一定要守信。你看看,儒家是不是非常有批判性?
記者:如果請您用一句話來評價孔子,您會怎么說?
傅:一個人,如果沒有富貴,你會怎么辦?如果受了委曲,你會怎么辦?所以我同意孟子的話:孔子,自生民以來所未有。也就是說,自人類社會以來,還沒有人比得過孔子,即使古代圣君堯舜禹都不能跟他比。而用孔子自己的話說就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只做了五年官,去世后其弟子卻為其守喪整整三年,你看,如果孔子不是那樣的人,他的弟子為什么這么尊重他呢?
記者:能再講一講孔子不為人知的故事么?
傅:比如,可能有很多人好奇,孔子平時以什么為生呢?很多人都猜,說孔子大概是靠“束脩”吧!在《論語》里面有這樣的話,孔子說:“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這句話的翻譯從字面上看好像是,你自己帶著肉干來找我,我是沒有不教(你)的。但這話聽起來有點尷尬,好像是補習班老板的話。事實上我們也知道,他收的束脩并不是指的學費。我這樣說有什么根據呢?經過研究之后發現,“束脩”一詞在當時指的是15歲。所以遵從古代一位學者的見解,孔子的話的意思是說15歲以上的人來找我,我是沒有不教的。他這樣說是因為他自己15歲立志求學,到處拜訪老師教他,那他后來自己開始回饋社會。
那他到底是怎么生活呢?據我的研究,他后來的生活來源主要是幫助別人辦喪事。很多人說這好像是很奇怪的行業,但事實上古人最重視的就是喪禮。從一個人過世到埋進墳墓,要經過五十幾道手續,很少有人能搞得清楚,這通通得請專家吧,孔子就是這樣的專家。并且我再補充一點,《論語》里面的材料太豐富了。孔子有個習慣,他說:“沽酒,市脯,不食”,市面上買的酒,買的肉食他不吃,那你送肉干不就白送了嗎?并且司馬遷說,孔子有三千弟子,每個人送十束肉干,三萬束肉干怎么吃呢?所以這些都足以說明孔子本身有正當的職業。
有鄉愁,有斷層,所以有“國學熱”
記者:您認為儒學在如今有怎樣的普世意義,比如在兩岸問題上?作為中國人,應該如何去學孔子?
傅:孔子認為管仲是賢人,因為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用外交手段避免了戰爭。孔子是反對戰爭的。去年到北京講學時,曾有一個人站起來很激烈地問我,儒家觀點是世界大同,那如何解釋兩岸尚未統一的問題?說實話,這問題是很難回答的,因為我不愿卷入當今臺灣的政治斗爭中去。我回答:“儒家學術已經是一個世界性的文化寶庫,無論哪一個民族,哪一個國家的人都應該去學習它。而對于我們自己而言,中國正在崛起,而哪一個大國可能沒有自己的文化呢?”當時就是全場鼓掌啊。我就是這么認為,正如儒家所說的,人性向善,擇善固己。所以我不愿意跟人爭論。
簡介
傅佩榮,1950 年生,祖籍上海。曾師從哲學大師方東美先生。臺灣大學哲學碩士,美國耶魯大學哲學博士,現任臺大哲學系教授。曾任臺灣大學哲學系主任兼哲學研究所所長,荷蘭萊頓大學、比利時魯汶大學客座教授,向歐洲人講授《論語》兩年。其“哲學與人生”課在臺大開設17年來座無虛席,受教者上萬人,被大學生社團推選為最佳通識課。自1990年以來,他每年開展200多場哲學講座。
最近幾年來,傅教授還多次應邀前往馬來西亞、韓國、美國、新加坡等地為華人社團作傳統文化講座。他的著作目前有80多部,目前已出和即出的有《哲學與人生》、《孔子的生活智慧》、《心靈導師》、《論語解讀》、《莊子解讀》等,以及有聲書系列:《孟子講座》、《易經講座》、《重建心靈》等。
傅佩榮與“國學熱”
筆者在采訪傅佩榮前聽到有人如此評價這位半老頭子:人們或許不太了解國學究竟在學些什么,但是一定都知道有個國學專家叫傅佩榮。他對臺灣年輕人的影響可以稱之為“開啟心靈之窗”。
在采訪中筆者還看到在大陸只有“超女”、“快男”等才會出現的場景:數十位“粉絲”圍著傅佩榮起立振臂,齊聲高呼“我們永遠支持你”。據了解,這些人是傅佩榮的“鐵桿擁蹙”,十年來不管“傅老師”走到哪,他們都緊緊相隨。相較于“粉絲”的名號,他們更愿意稱自己為“愛智團”,其中有白發老人,也有在讀大學生,而我們所謂的“白骨精”(白領、骨干、精英)在其中為數甚多。
在采訪中傅佩榮一直堅持自己對孔子的解讀是“正說”——易中天曾將自己的講座稱為“趣說”——我說的每一句話,作的每一個結論,都可以在《論語》中找到出處。
據筆者觀察,傅佩榮的講課,其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能夠信手拈來《論語》中某處不為人知之句,然后用講故事的方式加以闡釋,而這些表述往往能突破以往人們對孔子的傳統看法。另外,他一改正襟危坐的“老夫子”形象,在交談中富于攻擊性:談到得意處他習慣手往前一抓,然后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對方,讓提問者辯無可辯,心悅誠服。
如同易中天一樣,人們在傅佩榮的講課中可以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古人,而不是那個千年不變的老夫子。在他的故事中,人們恍然大悟:原來古代賢人也會遇到現在人的種種問題。很多上班族竟然會聽著他的課尋找身邊人物的原型,進行對號入座,分析研究,進而摸索出一整套人際交往、升遷騰達和揣測別人心思的應對策略。此外,出身哲學的他,也在臺灣如火如荼的“生命教育”中提出一些建言,諸如苦難及生死等等重大的生命問題,都是“生命教育”必須予以響應的,觀眾可以從中獲得更多現實的、發自內心深處的忠告。從這里我們不難理解傅佩榮獲得如此多擁蹙的原由。
這樣的講座一與電視媒體相結合,便能以最快速度在大眾之中形成規模效應。筆者與傅佩榮先后交談三次,發現其所講有不少重復之處,而臺灣“愛智團”十年跟隨傅佩榮聽其講課,其中必定不乏重復之言,但這種“國學熱”的規模效應一旦形成,其延續周期遠非“快男”、“超女”所能比。
正如易中天所承認,他所做的僅僅是文化普及,反叛的是脫離大眾的學術。而傅佩榮也說:讓人們引發興趣,才能起到傳播效果。國學如此之熱來源與“斷層”與“鄉愁”,人們忽然發現兩千年前的東西并不像自己以前讀時那么生澀、離當下的生活那么遙遠。
也許時至今日,研究學術文化如何通過媒介而得到迅速普及,以及兩者的結合與“學院派”所崇尚的嚴肅學術之間的血脈與沖突,可以成為傳播學者一個新課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