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嚴修觀天象,忽見一奇景。
夜,天驟明,一流星自西北來,向東南流逝。
初見時光極強,如水月電燈,仿佛元宵燈火中金盤托月,將滅時有黃線一道,此其平生未見之奇也。乃憲政之流光,帝星之將殞耶?
他想起不久前覲見光緒帝,帝既瘦且黑,不勝憂悸。果不其然,不數(shù)日,聞悉,皇帝和太后先后去世。小皇帝溥儀即位了,其父載灃監(jiān)國。
載灃——光緒帝弟,一上臺,便向袁世凱開刀。不過,這一刀沒有砍在頭上,而是砍在腳上,詔曰:不意現(xiàn)患足疾,步履維艱,難勝職任。
于是,袁氏倉皇出都,舊識齊喑,獨嚴修作獅子吼:請明示功罪!疏上,留中不發(fā),沒人理睬他。嚴修去送行,與袁氏相視無語,揖別而已。
《時報》誣蔑袁氏,袁氏子云臺來,憤欲控訴。嚴修竭力勸阻,并誡其慎發(fā)議論。小不忍則亂大謀,大謀是什么,是憲政么?
本來君子無黨的嚴修,為憲政而卷入黨爭。嚴修請袁云臺帶信,并送豹皮坐褥一對,香胰兩匣,官燕,普茶,蜜餞等物,慰問袁氏。
可載灃還不罷休,恨及嚴修,遂召見之。嚴修入宮,先到兵部報房小坐。隨后,入干清門,出月華門,入遵義門。門內(nèi)北房三間,東門軍機大臣先在,于西門少候。軍機下,乃入。先向御座一跪,次入東暖閣,肅立。
一見面,載灃就說:論學務者大都揣摩迎合,本王實不為所動。隨后又嘮嘮叨叨不止。及嚴修諸人奏對約刻許,他就說沒事了。
兩日后,張之洞告訴他,是因為他提出小學課本要與立憲相合,惹了載灃。聞之,乃嘆曰:朝廷言立憲,而政府不做,將來如何結(jié)局。
不久,載灃又命張之洞傳諭嚴修,責其“禮儀生疏”。嚴修問,張說,攝政王只是連連說“嚴修于禮生疏”,然后又迭語重復“生疏”二字。
嚴修帶領引見游學生,完畢,即奉上諭:本日學部帶領引見,侍郎嚴修、寶熙奏對錯誤,殊乖體制,均著交部察議。

袁氏離京時,寶熙亦去送行,故也難逃干系。一周后,吏部察議下來,罰俸半年,“系公罪,應否抵銷?奉旨,不準抵銷。”
人心惶惶,張之洞、寶熙俱告假,嚴修亦萌退意。
他游宦京城,本不為官,又不圖錢,開銷用度均以家財貼補。他以自家鹽業(yè)作抵押貸款,來應付在京城的開銷,成為家族經(jīng)濟的一大包袱。
任職學部,為立憲而來,立憲無望,不如歸去!
他決定辭職了,辭職前,他還要辦一件事,與外務部會奏“赴美留學辦法折”,設游美學務處,于北京西郊清華園舊址建肄業(yè)館,即清華學校。
招收第一批留美學生,630人報考,連考兩天,發(fā)榜時,僅錄取了47人,其中有兩人,金邦正、梅貽琦,為南開中學畢業(yè)生。他很欣慰。
然后,嚴修以回鄉(xiāng)掃墓為名,向榮慶尚書請假。榮慶明白他的苦衷,“請假修墓折”一奏即準。嚴修從此訣別舊朝廷,去了一塊心病。
回到天津,嚴修即赴帳房查閱帳目,發(fā)現(xiàn)自己欠公帳之款銀20000兩,銀圓10000元,方知自己在京任學部侍郎期間,虧空竟如此之大。
所謂公帳,即指嚴修與其兄香孫兩房共有之款項。
不久,嚴修向交通銀行借銀30000兩償還賬房,以八厘五年息,借款分一年半償清。從此絕意仕進,不復官場應酬,還清債務,優(yōu)游自娛。
幸虧他回來了,不必再虧下去。他在知天命之年,再次下野,子曰禮失求諸野。私學在野,憲政在野! 在朝走仕途,在野走江湖,江湖世界多美啊!
商戰(zhàn)之美,美在實業(yè)報國;學潮之美,美在教育救國。
南開學潮,為天下先,是因為國會請愿一再受阻受騙。嚴修聞訊,立即與南開中學通電話,問罷課情形。南開學生代表陳鶴洲等先后來,向嚴修講明學生罷課請愿之意。直隸總督陳夔龍,亦請嚴修開導說服學生。
嚴修認為,開導學生不難,但朝廷宜從根本著手。他指出,此次風潮之起,是因請愿速開國會導致的,國會一開,問題自然就解決了。
暫時不能開,也要向?qū)W生講清楚,究竟何時開。他向陳夔龍建議,電請成立責任內(nèi)閣期限。他立場鮮明,沒有開導學生,反而去開導陳夔龍。
于是,3000多名學生游行,王賢賓等自治運動的先驅(qū)們都加入了游行隊伍前往總督衙門,向總督陳夔龍遞交公眾請愿書,請陳代為轉(zhuǎn)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場金融風波,將嚴家卷入其中。
1910年7月,上海發(fā)生因橡膠股票投機引起錢莊倒閉風潮。
因上海多家外資銀行如麥加利、匯豐、花旗等,均主動承接橡膠股票押款,使股票價格節(jié)節(jié)上漲。一時上海許多錢莊、商人及市民踴購該股。
直到股價超過了發(fā)行價20多倍,上海灘人人都為該股而瘋狂。
操縱者乘機全部脫手,便溜之大吉回國了,從此杳無音訊。
在滬各外商銀行立即停止受押橡膠股票,并追索股票抵押放款!騙局大白,股價跳水,股票變?yōu)閺U紙!清廷命上海海關道維持上海市面。
金融風暴終于沖擊到嚴家,導火索是上海海關道蔡乃煌。
嚴家為彌補受騙而欠下的巨額貸款,曾以在南京的房地產(chǎn)作抵押,向蔡借貸了120萬兩。可蔡卻在辦理救市款項時,因貪污受賄被革職。
蔡被迫從源豐潤錢莊撤出存款,致使在全國擁有17家分號的上海嚴家源豐潤銀號宣告倒閉。源豐潤素為中外所信用,其倒閉,引發(fā)全國震動。
首先震動天津金融界。上海嚴家致電嚴修,請他出面挽救。
嚴修以商人自治運動以來的覺悟與經(jīng)驗,開始自救。他請王賢賓以天津商會接管嚴家在天津的源豐潤和新泰錢莊的庫存和賬目,使天津債權(quán)人和存戶取得了嚴家房地產(chǎn)和股票作補償。但嚴家鹽業(yè)和珠寶店得以維持下來。
橡膠風潮以后,嚴家元氣大傷,停止了對南開中學的捐款。
不僅所辦公益事業(yè)多已停頓,每月依賴嚴家接濟為生者,亦不得不裁減。被裁減者,不明真情,往往哀求,頗費周旋,嚴修心情日益沉重。
而此時,長蘆鹽業(yè)也遭致命一擊。有人提出,外國銀行通過給鹽商貸款攫取鹽業(yè)專賣權(quán)。這一說法引起朝廷重視,因而關注鹽商貸款問題。
鹽稅是朝廷主要財政收入之一,財政對于長盧鹽商的利用和依賴,早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外資攪翻了上海,又來攪動直隸?要查到底!
以防范金融危機的名義,暗伏政治殺機,一刀殺向自治。
當年袁氏搞自治,主要依靠鹽商,朝廷下令逮捕王賢賓等人,還沒收了10位鹽商的引地和家產(chǎn)以及鐵路股票和債券等,顯然要繼續(xù)打擊袁氏。
因為當年鹽商向外國銀行貸款,為鹽商作擔保的乃是袁氏。
好在嚴修早已作了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的準備,從鹽業(yè)轉(zhuǎn)向工業(yè),還與宋則久合作,創(chuàng)辦了天津造胰公司。公司開辦時,注冊資本為銀元五千元,可公司發(fā)展很快,到不久,資本額已擴充至二十萬元。
在近代天津,包括外資在內(nèi)的一百家知名企業(yè)中,造胰公司排在第21位,而在民族工業(yè)中卻排在了第一位,顯然,它已成了嚴家的產(chǎn)業(yè)支柱。
慶幸自己,及時回家了,跟著舊朝廷走下去,難免要國破家亡。遠的且不論,就眼下的金融危機和產(chǎn)業(yè)自救來說,他若不在家,誰來救他?
他訣別了舊朝廷,可朝廷卻又想起了他。托張伯苓,婉轉(zhuǎn)游說嚴修與嚴復為溥儀授讀帝師。嚴修早就領教了攝政王的權(quán)術,避之唯恐不及,況且他再也不愿與舊朝廷攪在一起了,若被擢為帝師,如騎虎背,其勢難下矣。
聞伯苓言,他一口就推辭了。此時,他的抱負,已在教育與實業(yè)中,不在帝王學中。袁氏亦以兒子教育相托,他沒有推辭,一一安排后,復信袁氏:禍至無日,欲待后來畢業(yè)之人才,挽今日垂危之世運,必無及矣。
垂危的是舊朝廷,而非世運,此兩者嚴修未能分清,他培養(yǎng)的那些“后來畢業(yè)之人才”,其實是舊朝廷的掘墓人,如同袁氏練的新軍。
教育能救國,卻不能救清王朝,國與朝廷其實并不一致。
(作者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