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北,在西安人的語境里,不僅是地理上的一個泛指,還是精神上的一種拒絕和情感上的一種排斥。
從西安鐘樓往北出城門,再往北,過隴海線,這里是城市未來規劃北遷的天地,西安人習慣上稱其為道北。
道北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被西安人視作畏途。這一帶曾是西安治安最差的地方,人們眼里的亂世江湖。是一個時常“槍響、出事的地方”。比如魏振海,當年的通緝犯,一個讓小孩子至今聞風喪膽的大盜,在很多年以后,西安的大人教育不聽話的小孩子,還會嚇唬:“再哭,讓魏振海抓去。”
解放之初,“新舊混合”的城市規劃,令環繞舊城的四周形成了典型的四郊。在西安的市民中間,多年來流傳著一個說法。四郊的人見了面,問候語各不相同。南郊的人問,考上了嗎?東郊的人問,發了嗎?西郊的人打招呼,下了嗎?北郊的人說,抓進去了嗎?
南郊是傳統的文化區,學院扎堆,知識分子成群,喜好功名,所謂,考上了嗎?即是,“你的孩子考上大學沒有?”
東郊多軍工企業,靠工資吃飯,后來這些效益下降,發工資成了關鍵詞,“發了嗎?”不是發財的“發”,而是發工資的“發”。
西郊是紡織城,改革開放,企業改制,下崗了嗎是那里談論最多的問題。
而北郊,是典型的棚戶區,魚龍混雜,民風剽悍,社會治安差,街坊鄰里最擔心的是孩子“抓進去了嗎?”
道北多河南人。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中原大戰,為了躲避戰亂和饑荒,河南人紛紛沿鐵路線西逃,從中原進入陜西。他們大多是貧窮的失地農民,逃難時,挑著扁擔步行到陜西,一頭是孩子,一頭是家當,陜西人形象地稱他們是“河南擔”。
陜西人當年排外,看不起外地人。這些異地而來的河南人得以蝸居于此,偏安一隅。抗戰期間,國民政府西遷,這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西安的繁榮。當時,西安有兩個行業特別火:鐵路運輸和紡織業。鐵路自不必說,西安就在隴海鐵路線上,紡織業要歸功于戰爭,上海的資本家為躲避日本人,紛紛移資到西部,加上關中地區盛產棉花,西安就成了首選的紡織業生產區。當時,四大家族在道北投資了大華紗廠,是這個城市唯一算得上的一個工業。
鐵路需要人,紡織廠也需要人,但是,陜西人不打工。在陜西人看來,出外謀生是丟人的事。陜西人不打工,河南人打。河南人背井離鄉,有飯吃有房住,就是好日子。當時逃荒躲戰亂的河南人,紛紛進了鐵路和紡織廠,當上了工人。已經安頓下來的河南人又給家鄉的人捎信,父帶子,老攜幼,鄰居拉街坊,一批一批的河南人輾轉相告,都來到了西安,安家落戶。
當時,以火車站和大華紡織廠為中心,河南人越聚越多,逐漸形成了河南居住區。由于其地理位置在鐵路以北,習慣上被稱為“道北”。在這個區域內生活的人,被稱為道北人。
這里邊河南人占了大多數,陜西人反而成了鳳毛麟角。工廠和社區使用的語言是河南話,沒有人或很少人講陜西話。當你問一個人的籍貫,得到的回答有兩種,一,河南人,二,此地人。“此地人”就是陜西人,被河南人輕蔑地稱為“老此”。在道北地區生活的陜西人,很不招河南人待見。
1995年,西安電影制片廠拍攝了一部電視劇《道北人》,在全國播放后,引起了不小轟動,它讓人們第一次看到了處于城市夾縫中的流民生活。
隨著城市的發展,南北日漸失衡,“道北”成了城市發展的洼地,西安人不愿提及,加之那里的孩子“經常犯事抓進去”,對于那片區域,還是西安人精神上的一種拒絕和情感上的一種排斥。當年在西安人眼里,流氓盜賊皆出于此。
上世紀末,道北開了很多裝修建材市場,成了這個城市的物流中心,大量外地人的涌入,讓道北已經不再只是河南人的江湖了。
后來,城市決定出走,北遷這里,房市飆升的同時,也讓道北人看到一絲希望。這也是,道北比南郊的人更看重這個城市中心轉移的原因所在。
西安電影制片廠的副廠長孫毅安,是當年《道北人》的編劇,一個在道北土生土長的“此地人”。電視劇賣出后,掙了錢,他們一家就從道北搬了出來。雖然在感情上他還認同自己是個道北人,但離開鐵路以北,對于那片城市洼地的流民生活他不由得也時常產生排斥。孫一直打算拍一部《道北人》的續集,寫寫這十年的道北人,但這十年的道北,卻是最讓人無法琢磨的十年。
如今,道北人流行著另一句話,那就是舊房拆遷后,補償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