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來,這座城市再做皇城的夢想一直未曾泯滅,盡管這個夢想因現實阻隔而漸行漸遠,但并不妨礙一代一代的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時時重溫這個舊夢。
ONE WORD,ONE DREAM。
用這句話形容時下的中國城市,也許再貼切不過。西安、洛陽、鄭州、開封,這些輝煌不再的北方城市都不斷重復著一個皇城復興的夢想。無論大城小埠,都試圖從歷史中尋找未來,西安首當其沖。
西安對于西安人從來都不缺自豪的理由。他們習慣于用一個典型的語句來表達對這個城市的認識:撇開歷史不談,西安還是中國地理的中心,還是絲綢之路的起點,還是中國的科技重鎮,再不濟這里還有一座足以自豪的城墻。當然,如果這些都撇開不談,西安至少還有一個夢想——皇城復興。
自唐以降,皇城復興就是生活在這里的人的夢想。紫氣東去,政權東移,自唐以后的西安城記,是個不斷失去地位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加深復興印記的內心苦旅。

直至如今,“皇城復興”這個詞在當地人的嘴里已經不是一個確定的所指。它有時表現得像個副詞,表達了西安人情追漢唐的熱切程度,有時又表現得像個形容詞,用來裝飾夢想。作為名詞的“皇城復興”至今還停留在想象之中,而作為動詞的“皇城復興”已經開始很久了,只不過最近,西安以為真的找到了復興的歷史坐標。
古都的復興競賽
事情還得從2004年說起,世界古都大會在南京召開,一撥有歷史圖復興的城市坐在了一起。當時,南京的城市代表發言,這些年都提古城復興,但得有規矩。比如,南京的古城墻是朱元璋修的,是天子之城。西安市的城墻是朱元璋的兒子修的,是諸侯之城。言下之意,高下立判。
西安的城市代表很不服氣。畢竟西安的城墻還是完整的,而南京的城墻,只剩下三分之一。也正因為這個經過修復的完整,西安的城墻就永遠失去了申請世界文化遺產的資格。南京人為此自豪不已,因為他們城市的城墻是遺址,原封不動的,可以申請世界文化遺產。
中國城市對世界文化遺產這個稱號的追捧遠勝過對遺產本身的熱情。失去這個榮譽稱號,對西安城墻的未來定位,至為關鍵。
當時,放眼全國,古城的復興競賽勢如燎原。往東走,洛陽號稱復興隋唐雄風,再造繁華煙云。開封,提出50億再造皇城,恢復七朝皇城,分步實施皇城復興計劃。在這個背景下,西安何去何從成了個問題。
不久,一位西安的學者適時 提出了一個旗幟鮮明的觀點。他的名字叫張寶通,陜西省社科院經濟所所長,西安市政府參事。張是搞經濟的,腦子比較活,對于古城復興,自有一套辦法。
張認為,西安古城保護提倡保存明清風格,這能比得過北京嗎?西安只能望塵莫及。放眼中國8大古都,都在明爭暗斗,互爭地位。比如洛陽,看到西安提出是13朝古都,他們就提出洛陽也是13朝古都,甚至是16朝古都。西安提出是絲綢之路的起點,他們說洛陽才是絲綢之路的起點。
這些城市總是和西安爭地位,怎么辦?
張提出,西安不要和別的城市爭,不妨換張名片,開打唐都牌。漢唐文化是代表中國文化主流的,而宋元明清是代表不了的。
在西安,打唐都牌以前不是沒有想過,而是敢想不敢干。城圈里看得見的建筑都是明清留下的,唐風、唐韻只在現實的地底和虛擬的詩歌里。要想推倒明清舊城改弦易張,首先文物部門就不答應。
而這一回,2004年,唐城復興的東風仿佛也具備了。
一方面,經過多年的舊城改造,西安城墻內保存下來的明清建筑少得可憐。按張寶通的統計,城內值得保存的明清風格建筑只剩21處 。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西安城來了個新市委書記——袁純清。張寶通評價袁,敢想敢干,思想解放,頗具大手筆。
袁履新之初,到陜西省社科院視察,召開專家座談會,為西安發展謀出路。在座談會上,張寶通拋出了準備已久的唐皇城復興夢想,與新領導一拍即合。新領導以前是學經濟的,人稱學者型官員,與同搞經濟的張寶通,為城市復興對癥下藥,都不約而同首選旅游。
當時,擺在城市決策者面前所要解決的最迫切的問題是西安旅游的困境。進入新世紀后,西安旅游持續走低,這讓政府的決策者很是頭疼。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西安旅游的口號就是:讓游客在西安多停留幾天。而事實卻是,游客看秦俑、看秦陵,始終往返于郊區,在西安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怎么把游客留住,成了這個城市復興之路眼前的最實際的問題。
張的觀點很激進,西安旅游以前之所以做不大,是歷史坐標的迷失。以前總提13朝古都,周秦漢唐,而地上的建筑除了明清遺風,漢唐雄風根本看不到。所謂的周秦漢唐,只有專家明白,游客不認識,外國人更迷茫。以為到了西安這個大農村,就找到中華民族的根了。
張寶通說,之前的城市專家只是以專業為本,而沒有以人為本,沒有以旅游服務的角度去建設城市。周秦漢唐,得讓游客看得見、摸得到,說白了,就是復興一座唐都,再現一個歷史,讓游客吃、住、娛、購都在城內。
如果說,皇城復興之前在張寶通的腦子里還只是夢想大于現實,而經過他與市領導的一拍即合,現實動力已經超越了紙上談兵,效果立竿見影。
時值,西安城西大街舊城改造,皇城復興之路率先試水。
按照之前規劃的意見,將復原一條明清風格的商業大街,之前的西大街即是如此,修舊如舊。但這時,唐風壓倒一切,市委書記袁純清拍板,做唐朝夢,走唐朝路。張寶通已經說服了城市的決策層把唐皇城的復興夢想寫入了政府白皮書。
大城大夢
按照張寶通的想法,西安將用50年的時間,把城墻內建成一座中國歷史的游樂園,總投資500億。若干年后,皇城內人口將從如今的45萬降到25萬以下,取締高層建筑,城內交通將以步行為主,輔以唐朝的交通工具。
這是寫入政府白皮書的內容。
按他的想法,不能光搞建筑復古,氛圍也要再現,一律古風古韻,上馬下轎。很多建筑暫時沒條件的可先不拆,只要逐步搞成仿古包裝即可。城內的吃、住、行,游、購、娛都搞成仿古包裝。張反復強調,皇城復興不是再造假古董,要的是味道不是形式,以唐風為主,但不以唐風為絕對,甚至可把城內東西南北搞成周秦漢唐四個風格的展示,打造一個涵蓋西安各個歷史時期的、完整的文化板塊。比如,南城搞唐風,西城搞秦風……
這樣,西安的城墻內就成了一部中國通史,游客身處其中,宛若蕩漾于整條流淌的歷史長河。把游客留住了,也把西安城建成世界唯一的,但凡來中國的就得來這里。最終做到,“西安歸來不看城。”
規劃部門起先不敢做皇城復興,城墻內自有規劃以來,始終朝著明清風格的路子走。如今,要轉變思維,就是否定從前,但政府決心已下。西安市規劃局隨即在2005年請臺灣人搞了個唐皇城復興的設計藍圖,放在城市規劃館展覽,甚至拿到北京去游說。
接下來是歷史學家不認同。他們認為,古城保護即是把歷史各階段的現有遺存努力維持下來,城市的歷史是個自然延續的活頁,而不是刻意為之的景觀。城市規劃大師張錦秋就曾評價,唐風即已不再,刻意在明城墻里大造唐風,豈不是“關公戰秦瓊”,這不僅在文物法上不允許,聽來也是個笑話。
事實上,這個城市之前走過的路,就是一個唐風和現有明清風格彼此消長的過程。解放之初,城內明清遺存頗多。后來經過幾次運動和舊城改造,這個城市的明清遺存日益消逝,取而代之的建筑,唐風日盛。
后來,每每遭遇舊城改造,文物部門都會與旅游部門吵架。前者要搞歷史傳承,后者看重市場收益。而無法逃避的事實是,在西安搞旅游走明清路子確實不吃香,要看明清古城,游客更愿意選擇北京和南京。
唐風和明清風格兩種爭論此起彼伏,雖然正面交鋒不多,但從來都是暗戰。直至2004年,新領導上任為古城的出路一錘定音,唐皇城復興成了官方主流思想。
從規劃到計劃
皇城復興從夢想升格到城市規劃,歷史學家再也坐不住了,他們不能眼看著一個夢想的紙上城邦砸爛現實中的城池。
西安市規劃部門的設計藍圖出臺后,引起爭議不少,致使皇城夢想出現了些許變數。
先是規劃學者看到這個復興規劃與法不合。自1989年城市規劃法頒布以來,中國的城市規劃就走上了一個法制化的道路,得由地方政府編制,國務院最終批準。國家批準的規劃是具有法律的效力的。一般來說,城市的總體規劃實現期是15年到20年。超過20年的規劃是遠期設想,國務院是不批準的。而如今西安市一下子拿出了半個世紀的規劃藍圖,自然在報批的時候碰了釘子。
接下來人大代表們也不干了。2005年,西安市把唐皇城復興規劃寫入政府工作報告時,引來人大代表們一片質疑。他們認為如果這個夢想被寫入城市規劃,將讓政府陷入之后一系列的麻煩之中。比如舊城內搞唐風復興,里面的高層建筑都要拆。現存建筑雖以五層為主,但10層以上的不在少數。如果夢想寫入規劃,那就意味著這些房子遲早要拆,造成的產權損失誰來承擔?
最后是規劃部門自己坐不住了。據西安市總規劃師韓驥回憶,2005年,西安市的規劃部門做了皇城復興的模型,去北京宣講,也在西安的城市規劃聯會上展覽過,贊成的人少,質疑的人多。
2006年,西安市政府組織辦公會專門討論皇城復興規劃,許多有關部門都認為這個規劃不能成立。于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改規劃為計劃。雖是一字之差,但已失去了鐵板釘釘的法律制約。
韓驥回憶,后來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到西安來,跟西安市的領導還特意談了這個事情,大致的意思是,初衷是好的,但不能這么干。
之后,加之西安人事變化,政府層面對于皇城復興的態度采取低調擱置。
韓驥評價,皇城復興這個概念,如果沒有規劃這個定語,就是挺好的一個詞。說白了,就是只要低頭干事,不要抬頭大鳴大放,唐風復興的路還是可以走的,現在西安市的領導更傾向于談文化復興。
另一方面,在刻意淡化皇城復興的同時,城外還是搞了一些唐風項目,比如,大唐西市的開發和大唐芙蓉園。
廢都求衡
西安皇城復興的規劃不提了,但西安城的皇城夢想卻從來都沒有停止過。
自唐以降,政權東移,這個城市不斷地失去地位,也不斷地加深內心的復興印記。
為了重拾信心,西安人至今還是喜歡不斷重復著兩段聽上去很美的建都往事。他們說,明朝初年,西安城差一點就成為了大明朝的國都。再就是抗戰期間,風云際會,西安又一次差一點成了陪都。總之,西安終究與都城失之交臂。回到現實,解放之初,這個城市的現代化標準,與其說是城,不如說是郡縣。
西安,這種鄉土中國的真實印記在理智的時候看來是見素抱樸,但在盲目的時候看來卻是城市化進程中的陰影。
西安攝影師胡武功,在80年代拍攝過一組反應西安古城風貌的照片——《西安記憶》。其中兩個畫面讓人過目不忘:一幅是東門外,一個放羊的老漢正趕著一群羊從城里往城外趕。另一幅是護城河邊的荒草萋萋。
10年后,作家賈平凹的一部《廢都》記錄了這個城市作為故都的頹廢氣質和荒蕪本色。而在這位作家剛殺青的新書《高興》中,又塑造了一個胸懷城市夢想,但骨子里還是個農民的主人公。
對于西安城,這是它的現實,與皇城夢想,對立且南轅北轍。
廢都的記號,一旦打入這個城市的骨子里,就再也拋不去。一方面作為名詞,它反映了輝煌不再的歷史。而另一方面,作為動詞,這個城市的廢棄還在不斷繼續。
建國50多年來,雖然西安市一直在強調保護古城,前后四次規劃總是把古城保護作為重要內容,但西安古城仍然遭到了極大的破壞,除7處國家級、12處省級、6處市級文物保護單位之外,歷史風貌已是面目全非。
到了2006年,這年5月,國務院最終批復了西安市修改后的城市規劃。這里面雖然淡化了復興唐皇城規劃的味道,卻把另一項引人注目的工程納入了日程。那就是這個千年古都打算“新舊分治”,行政中心大舉北遷。
規劃中再次重申了一個不得不面對的現實,由于城墻內交通擁堵,人口飽和,行政中心北遷之后,將試圖帶走老城區內20萬人口的集體遷移。并爭取在50年內逐步將西安的行政、商業、貿易中心遷出古城。
如果說皇城夢想是這個城市不斷尋找歷史坐標的主動嘗試,那么這個城市如今的“新舊分治”則是一次迫不得已的求衡之舉。
在政府的規劃里,把此次被迫西遷的原因歸咎為,保留古城墻而造成的城市擁堵。一句話,表明了這些年古都保護與城市建設的矛盾所在。
事實上,建國之初西安城就曾有“新舊分治”的想法,但限于當時條件和思想局限終未實現。一路走來,這個城市已與當年“新舊分治”的情境漸行漸遠。
如今時隔半個世紀,西安的城市規劃又回到了“新舊分治”的十字路口。幸運的是,對于歷史,他們留下了唯一的一點符號——城墻。而城市中心北遷之后,決策者們又發現擺在他們面前的城市又成了一張白紙,充滿一切可能。
張寶通如今還在不斷地說服周圍的人,據他講,政府領導依舊挺熱衷。
盡管頗受非議,西安人仍然執著于皇城夢想。2007年11月,城墻國際馬拉松在明城墻上鳴槍。陜西省省長袁純清在一次專訪時表示,西安準備用50年時間,實施唐皇城復興計劃,再現周、秦、漢、唐以來的歷史印記和文化遺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