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古都在數十年間遭遇到的歷史和現實的糾葛,韓驥一言蔽之:中國值得惋惜的事太多。
韓驥,西安市城市總規劃師,古城保護與城市建設身體力行的矛盾協調者,一方面他繼承梁思成的城保思路,為西安城努力延續了一些歷史符號。而另一方面,面對各方時時涌起的經濟沖動,他說,“我也只是一個打鳴的公雞。”
國家歷史:“梁陳方案”具體對西安的城市規劃有哪些影響?
韓驥:跟你開個玩笑,規劃師就像打鳴的公雞。公雞等太陽出來的時候才叫,“梁陳方案”是屬于半夜雞叫,太超前了。當時剛建國,朝鮮戰爭還在進行,國家根本沒有力量操辦。我感覺梁陳方案與如今的皇城復興規劃有異曲同工之處,就是讀書人要報國,就提了一個建設方案,沒有受到當權者的贊成。道理是這樣,不同的城市發展階段決定取舍,梁先生的方案,我們作為他的學生,也專門討論過,他的成功與失敗。
當然,現在誰都知道梁思成的“新舊分城”好。但說老實話,在當初中國干什么事情都要看北京,北京怎么說,地方就要怎么做。北京已經批判了建新城,別的地方自然再不敢提了。
“梁陳方案”對西安的影響舉足輕重,如果沒有梁先生的古城保護思路,就沒有如今的西安城。當時在北京,他提這個方案的時候,曾經寫了好幾篇文章,這其中實際上把古城保護的一些要素和方針已經提出來了。
比如,他提出來古城的輪廓,中國城是方的,有一個強烈的中軸線,標志性建筑都是布置在軸線的節點上。他得出的結論,如果我們保護了這個城市格局上的重要節點,比如今天我們看到的鼓樓、鐘樓,再比如城墻,保護好了這些標志性建筑,即使其它建筑都不存在了,還是會給人們一個很強烈的歷史感。于是西安就學他的思想,我們八十年代一上手就保護西安城墻,保護西安城門。這幾個東西都保護住了,別的東西再變也丟不了精神,這就和下圍棋一樣,布局很重要。
國家歷史:歷次城市規劃中,西安城是如何處理古城保護和建設的關系?
韓驥:城市規劃,雖然考慮的時間比較長,但是如果我們從城市發展的歷史上看,它還是很短的一段時間,每一個階段的城市規劃,都有它的主要任務。現在回頭來看值得一提的唯有建國初期,西安城的那個規劃。
當年的城市規劃主要任務是為工業化服務,因為那個時候國家選定了8個城市作為工業基地來建設,西安就是其中之一。這個規劃是按照當時蘇聯的建設社會主義的思路完成的。
那么西安當時解決的問題就是作為關中地區,乃至整個中國戰略布局上一顆重要的棋子。西安主要布置的是軍事工業,當時軍事工業都是男工,為了保持平衡,又搞了紡織廠,都是女工,比例上也很合適。
西安當時總規劃的負責人是李富春,國家計委的主任。具體的操作人是周干峙,現在的兩院院士。當時支持這個規劃的專家,蘇聯就有兩個,都是蘇聯的大牌城市規劃專家。一個是莫斯科建筑學院的院長,另一個是列寧格勒設計院的院長,應該說在當時的蘇聯規劃界他們倆是老大。梁思成的思想對周干峙影響很大。西安的萬幸就在于,當時做這個規劃的人都是中國和蘇聯很權威的專家。
所以西安50年代的規劃是做得非常好的。既有中國傳統的簡潔,又有現代城市的功能。東邊工業區,西邊工業區,北邊是文物保護區,南邊是科研文教區,一個舊城擱置在中間,也就是說新區的發展跟舊城的矛盾并不是太大。就是一大塊,但是里頭分區很好,簡潔明了。
現在看這個城市除了文化大革命這十年比較亂一點,從總體上,沒有亂。原來的基礎非常好。現代西安整個布局風格,還是井字型的格局。既有歐洲的廣場,又有中國的精華。
實際上,這些中國風都是民國時候建設陪都時期留下的基礎。可以這么說,國民政府,在城市規劃上,依仗的專家要比我們建國后的專家強得多,人數也多,質量也高。
國家歷史:西安的舊城改造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呢?
韓驥:應該說從解放以后一直在改造,但是改造的高潮呢,應該說有兩個階段,一個是1954年到1958年。文革中停止了。然后,改革開放的初期,房地產商進城。
國家歷史:80年代西安搞舊城改造的時候,遇到的沖突和矛盾多么?
韓驥:我覺得不多。西安的老城從明朝開始,可以說是破舊不堪了。舊城道路的狀況也不好。排水供應也不好。原來等于是個大農村。在這樣的情況下,把一些危舊的房屋拆除了,蓋一些三層樓四層樓,那是敲鑼打鼓地歡迎。另外一個,是體制上的原因。比如說去意大利,許多民房為什么保護得很好,它本身就是私有制,當然保護得很好。而在中國所有的大宅院都是公家的。紅衛兵是有破壞作用,但主要還是后來的住戶破壞的。另外,西安跟北京上海完全不一樣,一個是北京上海房子質量好,一個是那兩個地方的文化人太多。那些文化人,有的還是很清高的。跟我們這里不一樣,拆了有時候還敲鑼打鼓。
國家歷史:現在西安城內,有歷史價值的民居還有嗎?
韓驥:沒有了,最好的都拆掉了,最好的都是大院。最好的都在南院門,還有西安的西南角,大宅院都是商人住的地方。那些好房子一些是1954年以后拆了一大批,另一些全部毀于改革開放后的地產商進城。因為那些宅院經過這么多運動,已經不歸私人了,歸房地局。既然是公家的房子,房地局一揮手,舊城就都成了樓房,多解決人的居住問題嘛。
國家歷史:有評論說西安現在只是一座唯剩城墻的古城了,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韓驥:這個中國的歷史,我們作為規劃工作者,在城市快速發展的這個階段,也許還沒有意識到哪些東西是需要加強保護,另一個,在中國特定意識形態沖擊上,現代化建設里,也有諸多的學派,有時候他們也是破壞的,只不過這些現代派在中國成為主流了。
要說惋惜,中國值得惋惜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個人而言,我作為梁先生的學生,我很慶幸,不管怎么樣,保留了一點東西。要說跟歐洲比,我們真是不肖子孫。現在呢,我搞規劃,只能宏觀控制,以后我們可以做的空間仍然很大。中國古城保護剛剛開始。中國古城保護的精華,我們現在有一半還沒有抓到手。真正中國古城的精華是什么,中國的風水學,中國的古建筑跟山川的關系,這些是現在都沒搬走的。
站在城門上,看看渭河,看看南山,好好研究中間的邏輯關系,就會發現我們中華民族是多么的偉大,就不會因為拆一兩棟房而悲哀了。你就能夠意識到,早在5千年前,我們就已經知道人類和自然是什么關系。而世界上到現在才提出來人與環境的融合。可是這些東西,我們如今還在批判,說這是迷信。
國家歷史:回頭看如今的城墻內,還有哪些具有歷史價值的關鍵節點至今保存完好?
韓驥:城墻四門,鐘樓、鼓樓,清真寺,城隍廟,就這些點。舊城里邊列為文物的基本上都保護下來,沒有遭到破壞。我們國家文物界對問題的認識太落后,1960年頒布的《文物法》還停留在發達國家19世紀30年代的水平。人家到了20世紀的時候,文物保護就已經四大塊了:古城的保護,古建筑的保護,歷史街區的保護,無形遺產的保護。人家從上世紀30年代就逐漸意識到了這些護。我們解放以后的保護,僅有一個古建筑、古遺址的保護,后來增加了一個館藏文物的保護,就是這些。一直到了21世紀初,我們國家才提出古城保護和歷史街區的保護。 H
1950年2月,梁思成先生和陳占祥先生共同提出《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 政中心區位置的建設》,史稱“梁陳方案”。 本著“古今兼顧,新舊兩利”的原則,梁、陳兩位先生 對新中國的首都作了科學的規劃,一方面,從整體保護的構思出發,建議把 中央行政中心放到西郊,為未來北京城的可持續發展開拓更大的空間,避免 大規模拆遷的發生,降低經濟成本,自然延續城市社會結構及文化生態;另 一方面,提出平衡發展城市的原則,增進城市各個部分居住與就業的統一, 防止跨區域交通的發生。眾所周知的原因,“梁陳方案”沒有被采納。
第一個城市規劃(1958年——1980年)
五十年代,西安作為全國重點建設工業城市,當時的西安規劃變遷是完全圍繞工業布局展開的。
第一個城市規劃提出依托舊城,不動舊城,利用舊城發展城市。布局主要分布在東西兩邊,形成了西郊電工城、東郊紡織城、南郊文化城的基本格局。
第二個城市規劃(1980年——2000年)
改革開放以來,西安修編完成了第二部城市總體規劃。
規劃提出要把西安建成在保護歷史古都風貌的基礎上,以機械、輕紡工業為主的城市。首次提出了保護古都風貌。這個規劃里也第一次把環城建設的理念滲透其中。當時提到具體保護古城,就是要保護明城的基本格局,要顯示隋唐長安的宏大規模,保護四大遺址這三項基本內容。
第三個城市規劃(1995年——2010年)
九十年代以來,隨著社會經濟高速發展,城市規模不斷增大,西安市之前的城市規劃已經不能滿足城市發展,在此基礎上西安編制報批了第三部城市總體規劃。
這個規劃,第一次提出外圍組團的城市發展目標。對城市發展來說,它的空間大了,在外部規劃了11個衛星城。總體規模達到了310萬人,275平方公里。在這個規劃里,西安市第一次提出建設世界文明的歷史文化名城,建設全國的科研、高新教育的技術基地,西北地區的中心城市,陜西省的省會。
第四個城市規劃(2005年——2020年)
進入新世紀,“新舊混合”型城市規劃已經不能適應這個城市的發展。
第四個城市規劃提出,行政中心北遷,逐漸弱化和分離老城的行政、交通、居住等功能,而旅游觀光、文化交流功能將會得到強化。計劃到2050年時,老城區的人口將由現在的42萬多降低到25萬,老城原則上“只拆不建、多拆少建”;老城內以公共交通為主要交通方式,自行車和步行交通為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