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中國可以說不》出版后迅速熱銷,全世界100多家新聞媒體給予關注和報道,成為當年最轟動西方世界的中國版圖書。它被認為是中國民族主義情緒升溫的標志。
“說不”的影響力
《國家歷史》:當時你們為什么要做《中國可以說不》這本書呢?
宋強:在出版領域做事的人,對民間思潮的涌動有很強的感知力。這本書的策劃是張小波(署名“張藏藏”)。在此之前一年,他就給我說,能不能寫一本《中國可以說不》,當時他已經介入出版很久了。
寫《中國可以說不》的時候,依靠平時的積累,通過講經歷講故事的方式就把它寫完了,寫完了之后出版也很快。這里邊有一個作者叫喬邊,他是一個詩人,他在書里寫到1993年北京申辦2000年奧運會失敗對他的刺激。喬邊那段文字能夠解釋我們很多同樣經歷的書商和有想法的文學青年的心理感受,后來我們就把這些感受寫進書里。

《國家歷史》:你和張小波、喬邊、古清生、湯正宇五人是怎么聚集在一起的?
宋強:張小波在1980年代就是很有名的城市詩派詩人,華東師范大學有一個夏雨詩社,我和張小波都寫詩,他比我高三年級。我們之間聯系溝通比較多。古清生,下海當自由撰稿人,但我不認識,他與寫作界比較熟。湯正宇是張小波的好朋友,那時是中國工商時報記者,現在是北京青年報證券專版的主編。喬邊這個筆名是兩個人,但寫這本書的喬邊是莫非,他也是寫詩的,所以這里邊有三個都是寫詩的。
當時沒有很大的利益驅動,表達自己的觀點,寫一本言論性的書,大家覺得挺開心、挺帶勁的,用四川話來說,叫挺提氣的。由于是自由組合,這就看誰有時間,最后用的是我們五個人的稿子,就是這么一個過程。我很多年來就說,實際上這本書誰寫可能起的作用都一樣,談不上誰的文筆更好的問題,換了別人同樣會造成這樣的影響。
《國家歷史》:在《中國可以說不》之前有一本書叫《日本可以說不》,你們是看了《日本可以說不》之后模仿寫作的嗎?
宋強:一本書受到一個概念的啟發,在寫作中是非常正常的。《日本可以說不》是針對美國的,它代表日本的民意,這是一種值得借鑒的概念與姿態。《中國可以說不》有我們自己的考慮與出發點,與《日本可以說不》的內涵有不一樣的地方,肯定不是一脈相承,只是借鑒。這是暢銷書策劃中一種正常和正當的現象。因為我們國內的暢銷書很少去用國外的概念,我們做到了,這證明至少在商業上是比較成功的。
《國家歷史》:你們想通過這本書獲得什么?
宋強:首先,發表言論的欲望與興奮始終是每一個寫作者的固有心態。名利雙收我們也不會排拒。
其次,幾乎所有的作者,像喬邊、古清生,沒有一個去吃“說不”飯,甚至沒有一個去報紙時評版做編輯,沒有因為造成大影響了就借勢上臺,實質上大家寫作的選擇是很多的。
再次,張小波作為策劃人,當時他說關于中美關系的書,肯定是一個民間思想的興奮點,我們不排除商業利益,這是一個賣點。對我來說,寫這本書是合適的,在業余時間寫。但主要還是文人性格,有一種發表的欲望。但事后的事態,不是我們能夠掌控的。
但武漢作家方方斷定這是一本書商的書,這是不可忍受的。每一個作家都向往自由出版,我們開創了一個自由出版的渠道,你就覺得是另類。實質上,當時很多出版物都是二渠道操作的。90年代有一個特點,本身有寫作資質的、讀過大量書籍的、有一定影響、本身是作家的人進入出版這個行當。
《國家歷史》:這本書從介入到出版總共花了多長時間?
宋強:這個比較快,策劃從一年前就開始了,真正構思是在出版前兩個月的事。有一次張小波跟我說,我們寫一本中國可以說不。我說可以啊,我還以為指的是國際關系,我的想法就是對滿大街的廣告牌說不,對洋奴文化說不,對卑賤心態說不。當時自己受影響的還是柏楊的《丑陋的中國人》。
《國家歷史》:1996年5月這本書出版后,引起了很大的影響?
宋強:這本書的影響,一個就是“說不”成為1996年的一個標志性話語、最流行的話語。《編輯部的故事》在1997年春節播放的時候,還拿這本書來調侃。當年確實掀起了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我接到很多來信,甚至有人來信倡議成立民族主義的協會或聯盟。思想界相對比較隱藏的爭議,比如我們今天看到的“新左派”與“自由主義”之間的爭論基本上浮出了水面。
國務院新聞辦一位人士說,這本書是20年來中國在西方影響最大的一本書。國外對中國的興趣和興奮點是在中國出了什么事,不是說中國出了一本有價值的書。這本書成為一個事件,成為中國民族主義興起的新聞點。借助這個新聞點來描述中國的現狀,來傳達一種中國的新聞。從這個角度來說,它是在西方影響很大的一本書。
國內知識界很多人都是反對的。王蒙曾說,有些名詞是曇花一現的。《南方周末》開始用一整版來正面介紹這本書,過一段時間,他們的時評版就開始嚴厲批評。當時國內主流媒體,還是客觀報道,當然批評的還是很多。
《國家歷史》:這本書在海外出了哪些版本?
宋強:香港明報集團出了繁體版,面向東南亞發行。《亞洲周刊》的香港書刊排行榜顯示,在幾十個周的時間里,《中國可以說不》總是排第一,《中國還是能說不》排第二。還出了日文版、韓文版,但沒有出英文版,去年年底法國接觸準備出法文版。影響比較大的是日文版,在日本非常暢銷,在美國賣得較多的還是繁體版。
《國家歷史》:十多年過去了,今天如何看待《中國可以說不》,有沒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宋強:當年我32歲,靠著激情、狂狷寫東西,也是年輕人應有的狀態。我是抱著真誠的態度去寫這本書的,主要的東西還是站得住腳的。我不能說是我寫的最好的東西,但動機是真實的。批評這本書的時候,不要把它拆開來看。我們寫這個東西不后悔,還是維護自己的觀點。當時確實很魯莽,很多東西缺乏考證,現在確實要付出一些受批評的代價。我不可能解釋我每句話都說得對,但可以去調整一些措辭。石原慎太郎攻擊我們的原話說,這幾個年輕人是幼稚的國粹主義。但這里邊肯定沒有幼稚的國粹主義。但我說的“中國人很雄”、“中國的功德”、“唯一動力”、“人類解放”確實需要反省一下,這里邊很多過頭的話是我寫的。當時存在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心態,作為寫作的心態確實輕率了一點。
《國家歷史》:你們五位作者中有三個是詩人,是不是你們寫作時帶有詩人的氣息?
宋強:《中國可以說不》有沒有詩情的呢?如果把抒情的東西都稱為詩性的話,那就是貶低詩歌了。我對詩歌抱著一種敬畏的態度。
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民族主義
《國家歷史》: 你在書的序言里提到,80年代的知識分子,包括你在內也喜歡美國,為什么在90年代卻發生了變化,這中間有什么經歷或事件發生?
宋強:喬邊曾說,我為什么從一個世界主義者變成一個民族主義者,可能經歷了一系列的外交方針和國際舞臺上的事件,看到西方并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好。老百姓、市民或者時尚階層可能覺得國外的都是好的。但那時候已經過了十多年的思想解放,如果我們還保持這種姿態是不是就有問題了?
王小東、房寧在1995年做了一個調查顯示,很大比例的青年說,最討厭的國家是美國,這是在《中國可以說不》之前一年做的。美國官方對這條信息反應是比較茫然失措的。出現這種中國青年討厭美國的聲音,然后再出現了“中國可以說不”的聲音,他們說,唉,不可能吧?他們覺得90%以上的青年是思想解放的,肯定是很喜歡美國的。
我們就給美國大使館說,你們接觸的信息是什么人給你的,肯定是圍繞在你旁邊的中國人。現在民間出現這種聲音,他們傻眼了,究竟怎么回事呢?其實克林頓說了一句話,在1996年之后,我才認識到中國國內的情緒是值得認真對待的。如果《中國可以說不》的影響是官方來操控的,或者1995年那個調查是虛假的,那么美國沒有必要去認真對待。所以《中國可以說不》發出這種信號,至少從國際交流上來說,是做了一件好事,告訴他們一個真實的信息。
《國家歷史》:1999年5月8日,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當時您有什么反應?
宋強:在北約入侵南斯拉夫時,幾個學界的朋友就探討能不能寫一本關于西方眼里世界秩序的真相,但還沒有發生轟炸大使館的事件,當時我沒有太重視。
事件發生后的第二天,我、張小波、莫非,還有宋煒一起去美國大使館,看到有人沖擊美國大使館。沖擊警戒線的時候,我基本站在第一排,發現武警非常有經驗,能把這些人攔著,讓大家不要太過分。晚上我去了北大三角地,看學生聚會。
當時我急于出版我與王小東、房寧想好的那個《全球化陰影之下的中國之路》。這本書一年前就運作了,稿子也是齊的。我聽說北大一些親美的教授傷心啊,完全想不到,欲哭無淚。大家以浪漫主義的態度擁抱西方時,西方卻踹了一腳。有一個學者對澳大利亞總理霍克說,我們應該拋棄意識形態。霍克就說,基本上翻譯過來就是,剛才這位先生的表述是錯誤的,國與國之間首要的是意識形態。
后來有人說《中國可以說不》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蔑視人類的共同價值,這類書我也看得特別多。我就問,美國為什么不能批呢?好像存在一個底線:批評美國就是贊美專制。這個事件催生了《全球化陰影之下的中國之路》這本書。
《國家歷史》:你說過《中國可以說不》引起了“自由主義”與“新左派”之爭,他們是怎么看這本書的?
宋強:我認識的一些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是非常善良的,他們也是為中國好,他們是國策派,但存在很大的毛病就是把西方人想得與自己一樣。林毅夫應該是一個自由主義經濟學家,但他是用積極的態度來看待這本書。當時北京有一個雜志叫《戰略與管理》,一直在做“世紀之交的中國和美國”,他們沒有想到這本書出來這么快。房寧看了這本書后,沒想到比他想象的還快還尖銳,比他想象的影響還大。他預感到這一天的來臨。他們肯定這個事件,肯定這本書恰逢其時,不是說這本書文本怎么樣好,經得起考究推敲。
《國家歷史》:2005年的反日游行,當時您是怎么想的?
宋強:我認為中國最大的敵人是美國,日本相對來說無害,反日容易把這個東西混淆。中國是一個窮國,但日本、韓國做得比我們好,他們認認真真地做每一件事情。這種勤儉、愛護自己的國家的態度,是中國人身上奇缺的。不參與游行,但簽名我還是簽了,我跟童增說過兩句話,害怕反日游行失足,會不會被美國人利用。
當時《中國青年報》報道一個日本留學生發了一個帖子說:“支那人”已經沒有武士了,大和民族比中國人優越。當時我看了覺得這個東西是假的。因為國內沒有興奮點了,就搞了一個日本留學生的帖子,把中國人的情緒調動起來,大家就有事干了。這是極不嚴肅的。后來過了幾年,有人說這個帖子是假的,中國人自己造的。如果是反日反到這個地步,我覺得很有問題。
《國家歷史》:2001年美國發生“9.11”事件時,有一部分中國人認為炸得好,但《南風窗》發表了一篇文章對此進行批評,您怎么看這個問題的?
宋強:我對“9.11”事件比較關注,人類都有一種恐懼情緒。但我對《今夜,我與美國人同悲》這樣的做秀,是非常反感的。“9.11”事件是在美國最富有的地方發生的事件,但是巴勒斯坦每年都死這么多人,誰去關注過他們?全世界不發達國家戰亂死那么多人,誰去關心過?他們不是處于主流媒體的報道核心。我希望大家對這個東西有一個平和的態度。網絡會誤導人對信息的判斷。網絡對“9.11”事件的贊美也會導致對信息的誤導,實質上這些人在生活中沒有能量,但在網絡上跳得高得很。網絡的東西不能代表民意,它是一種夸大的東西,即使言論再強悍,也不能代表真實的生活。
《國家歷史》:你如何看“憤青”、“愛國賊”這些對民族主義者的批評?
宋強:既然有這么極端的民族主義,所以對民族主義的謾罵都很正常。我在乎批評,也因為我不是大人物。但中國確實變成匿名者的天堂,使我感到比較憂慮。作為分析國策、政策、判斷的依據時,是不是需要認真對待一些故作驚人之語的網站?如果認真對待就糟了。
《國家歷史》:2004年8月,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潛流——對狹隘民族主義的批判與反思》一書,您是如何看待這本書的?
宋強:實際上在香港也出版了一本《中國如何應對世界》,選用了其中一些作者的文章。這本書都是多年來文章的匯集,這些言論我并不陌生。這本書據說影響也很大。但把民族主義說成是一種“潛流”、是“阻礙歷史前進,與改革開放背道而行的”,我不這么看。
什么叫民族主義?什么叫極端民族主義?什么是狹隘民族主義?把民族主義等同于狹隘民族主義,等同于極端民族主義?在西方,民族主義是一種人文的自覺,在英國,說一個人是英國人,他會說自己是一個蘇格蘭人,這也是一種民族主義,是一種人本的民族主義。而中國的民族主義是防御性的。這本書說,現在是一個開放的世界,所以《中國可以說不》是有害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狹隘民族主義。我本身是出版中人,出這樣一本書,也是好事。它也是一本講道理的書,但文人寫文章往往顧三不顧四,可能摘取有利的三點,而丟棄其他四點。
《潛流》這本書是站在自由主義的立場來編的。自由主義在人人看來都是可愛的,但現地現時對中國有多大幫助,我是懷疑的。我覺得中國鄉村知識分子都是自由主義者,這是天然的,人對自由民主的向往是天然的。現時現地如何看待民族主義和中國的周邊環境,不是罵罵義和團就能解決的。20世紀我們形成了很多錯誤的知識,但如果把民族主義與黑暗、專制、倒退劃等號,我覺得這是一刀切,是很荒謬的。
《國家歷史》:在《潛流》里邊,西南民族大學的肖雪慧這樣說:“讀罷《中國可以說不》,驚異于這樣一本格調低下、語言拙劣、情感矯揉造作而又滿篇妄語的書竟也鼓噪一時。”對此,您是如何看待這種批評的?
宋強:有時候文人罵人會堆砌一些詞語,這不是說我不認真對她的批評。這本書確實是比較粗糙的東西。當時我接到另一種批評說,我這這本書里看不到一種人本的關懷,看不到和平的希望。我說一本書只能承載一種使命,不可能要求每一本書都四平八穩,要人本關懷,又要對國際矛盾的剖析。文人寫東西,用一些偏激詞,可以理解。我覺得寫了一本書就必須為自己的文字付出代價,承擔一些批評。
《國家歷史》:據說有民族主義聯盟之類的民間團體希望你們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作為“說不”的倡導者,為什么你們不愿意參與呢?
宋強:我就說過一句話,愛國不能當飯吃。但是確實也當了飯吃,也得到了收入。我們幾個作者的興趣是非常廣泛的,比如像古清生寫美食的文章寫得非常好;張小波的小說也是別人評價非常高的;我本人就是一個詩歌愛好者,也是一個寫作愛好者,涉獵過各種語體。我覺得我還是一個有寫作志趣,而且能寫出好的暢銷書的。我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們寫了,展現了,使命就完成了。我們還有別的事要做,做別的事肯定比做這個還出色,可能影響沒有這么大,但人這一輩子總有主業。我連國際關系方面的東西都不愿意去拜讀。報紙讓我去做時評部主任,我說算了,我寫時評還是沒有薛涌他們寫得好,而且我的理論、政策水平不是很好。
《國家歷史》:今天如何看到90年代民族主義的興起?
宋強:實際上在80年代存在一種總體反思,存在一種虛無主義或歐洲中心主義。90年代,官方啟動民族偉大復興運動。民族主義對自己民族文化的認同,是有積極意義的。中國人不是太保守了,太僵化了,而是太浮躁了。我覺得民族主義是讓自己對生活有所敬畏、有所敬悟的因素。我是以一種積極的態度來看待民族主義的。
《國家歷史》:今天的民族主義與90年代相比,有什么變化,變強還是變弱了?民族主義將會對未來中國產生什么影響?
宋強:我覺得民族主義已經形成一種勢力。在各種思潮的反應,比如對日本的態度,但是民族主義始終沒有妨礙中國的改革開放。中國人,包括年輕一代是不保守,對西方是極其天真浪漫的。我覺得需要一種隨時隨地的民族主義精神來倒撥一下未來的趨向。因為民族國家還是世界格局的一種基本形態,中國外在威脅的國際環境一天沒有解除,那么民族主義的就有其存在的價值,而且還有其發展的余地。在將來,民族主義對內在于文化構建,對外還是一種防范的自覺,對自己本國利益的維護。
宋強
1964年生,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與人合著《中國可以說不》、《中國還是能說不》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