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鼻子

靠山村的陸大鼻子根本就沒有鼻子，沒有鼻子的陸大鼻子被人見天叫著大鼻子，如果不是他習慣了把痛苦當作歡樂，就一定是他的鼻子對于他來說，根本就是一種榮譽。

陸大鼻子年輕時就是村子里的支書，當支書的原因是他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在朝鮮戰場上入黨的他，回到小小的靠山村，自然地位賊高，當支書也完全不在話下，別說全村老少爺們服氣，即便公社里的頭頭也給他好幾尺的面子。

陸大鼻子年輕輕的當了支書，自然成了村子里的顯貴，不怒而威，連村子里最厲害的幾條狗，若是見了他來，也遠遠地夾起尾巴逃跑，生怕避之不及，惹怒了支書的“飛腳”。如此說來，支書倒像了乖戾暴躁的惡人，其實不然，大家敬畏的只是他的經歷和當官的正派。在他當支書的年月，正趕上吃不飽穿不暖的困難時期，村子里經常傳來哪個哪個村子又餓死人了的傳說，而靠山村的人，雖然也都面黃肌瘦，放屁都能把自己崩個跟頭，風大了都得抱著大樹，不僅沒有一個餓死的，甚至有些人還能吃上半飽，這樣的事情，對于同樣饑荒的靠山村，確實是個謎。

謎底到底是什么？多年也沒人說。直到全村富裕的狗不吃屎、貓不吃耗子的時候，靠山村沒餓死人的秘密才被大白天下。

原來每年向公社上繳公糧的時候，陸大鼻子都找幾個心腹，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倉庫里，趁著全村子人都熟睡之際，把事前預備好的一些小石頭、老蒼子等輕重之物混進麻袋，然后把偷換出的幾袋子糧食盡數藏匿起來，除了他們幾個人，全世界都不知道那些糧食到底藏到了哪里。幾年下來，陸大鼻子私藏的糧食數量可觀，就在他犯愁實在沒地方再藏匿糧食的時候，饑荒來了。

關于陸大鼻子為什么敢在那個時代冒掉腦袋的危險私藏糧食，又為什么能順利地逃過糧庫人員的審驗，陸大鼻子從來不說，送糧食的人也說不清，到是成了真正的千古疑案。但無論陸大鼻子在當時的如何敢于犯罪，能在連續三年的大饑荒里保證全村子一個人也沒有餓死，陸大鼻子也完全可以將罪折功了。

陸大鼻子的支書被拿下來，也完全是整個靠山村始料未及的。

經歷各種運動始獲平靜的靠山村突然被發生在陸大鼻子和張皮匠媳婦之間的“破鞋”事件給攪翻了。陸大鼻子本有一個如花似玉賢惠能干的妻子，可是，妻子卻因為難產死了。留下了剛到中年的他和幾個板凳高的孩子。中年喪妻之后，雖然全村子的婦女都在給他攛掇女人，甚至有的大姑娘也十分地愿意下嫁。可他卻一直沒有開口，原因是怕孩子跟后媽整不到一塊去，自己舒服了，孩子卻遭罪。孩子沒媽依然活蹦亂跳地傻淘，生龍活虎的他沒有女人猶如霜打的草一般蔫巴。尤其是長夜孤燈被涼寢冷，從心里往外的火燒火燎，即便是喝酒麻醉，卻也是越醉越是心碎，半夜里遙街猛走，走著走著就突然遇到了張皮匠的媳婦。

說起張皮匠的媳婦，絕對符合老百姓的一般性審美標準，那就是：一朵鮮花，真的插在了牛糞上。張皮匠的媳婦美，美到不分老少，只要是男人，炕沿高的都恨不得摸一把。可張皮匠也非“牛糞”，除了面相稍差，卻也高大威猛，人堆里不失為硬朗男人。兩口子的感情也跟大家沒有二樣，柴米夫妻，平平淡淡。而張皮匠媳婦也很守婦道，即便整天被一些心懷鬼胎的男人惦記，她卻從不與人搭擱。可是巧就巧在了那天夜里張皮匠和媳婦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慪氣，憤懣地在涼爽靜謐的夜里試圖消氣。鄉村的夜晚，黑暗掩蓋了貧破，搖曳的疏影平添了夜色的另一種曖昧。陸大鼻子和張皮匠媳婦就是在這樣的時刻相遇，張皮匠媳婦被突然橫出的黑影嚇了一跳，媽呀一聲，竟然跌倒在了陸大鼻子結實燥熱的懷里。

當雙方確認對方身份以后，張皮匠媳婦雖然恐懼消失，身體的虛軟卻未減反增，依然斜倚在陸大鼻子的懷里。而久違女人的陸大鼻子突然感到了仿佛被數年前炸彈擊中一般，立刻被炸得粉碎。

不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發生之后，兩個人雖然無比的疚愧，可又全都找到了一種平生從未享受過的痛快，于是，男女偷情的故事由此開始。

靠山村小，小到誰家半夜開門出去撒尿都能聽到，而陸大鼻子和張皮匠媳婦干柴烈火一般的終夜燃燒，甚至連各家的狗都瞞不住。

偷情膽大，陸大鼻子開始趁著張皮匠出去收皮子而登堂入室。一次陸大鼻子剛鉆進張皮匠媳婦被窩，張皮匠的半大兒子突然問是誰，張皮匠媳婦立刻說是他爹，沒想到孩子伸手去摸陸大鼻子的臉，發現他爹的鼻子沒了，孩子立刻驚呼哭叫，我爹的鼻子沒了，我爹的鼻子沒了。

第二天，全村子人都知道了這件事。按說陸大鼻子和張皮匠媳婦的事也并非大得不行，這種事情在農村也不鮮見，可一個全村子都惦記卻只能干咽涎水的女人，卻被一個掌權的人給享受了，全村子兩百個男人，四百只眼睛都紅了。各種渠道的將事情擴大，以至上級、被戴綠帽子的當事人和那些村子里有威望的人都對陸大鼻子提出了“堅決收拾”的意見。

眾愿難違，陸大鼻子也是漢子，不僅放棄了支書的職務，而且還提出了到遠離村子的苗圃戴罪立功。

苗圃是村子里幾經運動也沒有被破壞的一塊樹林子，紅松、樟子松和其他樹種繁多，在距村子幾里地外的山坡下。過去看苗圃的老頭死了，別的人都有家有業誰也不干，即便是每個月有百十元的補助，也無法抗拒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誘惑。陸大鼻子的提議也正中上級的下懷，既遠離了事件的中心，又給村子解決了實際困難。大家看著昔日的支書，如今卻成了山里的和尚，雖然嘴上說著陸大鼻子管不住褲腰帶活該，也都覺得有些對不住陸大鼻子。靠山村又恢復了平靜。

靠山村平靜了，陸大鼻子和張皮匠媳婦卻真的分不開了，兩個人雖然少有機會見面，各自心里都炸營了一般，一個山腳一個山前的遙想，哪個夜里都想到做夢為止。

跟熬粥一樣，開大勁了指定得潽出來。實在難以忍受相思之苦的張皮匠媳婦喝藥了，是一種被老百姓俗稱為“七步斷腸散”的毒藥，說是喝藥的人走不出七步就會肝腸寸斷而亡。靠山村的人多用那種藥去藥野雞，野雞吃了連飛的機會都沒有，可見那藥之毒。張皮匠媳婦吃藥的時候是晚上，她穿著一身火紅的衣裳，把頭發梳理得格外的光華和柔順，然后把藥面放到了舌頭上，閉上眼睛，想著陸大鼻子的樣子，心里喃喃地說著“我去地下等你”，眼角流出了一滴清亮的淚水。

張皮匠媳婦到底沒死，原來她拿錯了藥，誤把張皮匠熟皮子用的硝粉當成了氰化鉀，可張皮匠看到媳婦竟然為了陸大鼻子連死都不再在意，也突然頹唐下來，任由著媳婦白天家里，半夜山上的奔跑。

陸大鼻子和張皮匠媳婦真的成了露水夫妻，夜里點燈時奔來，清早下露時離去。也像小說故事《聊齋志異》中的某一段，只是陸大鼻子和張皮匠媳婦都是活生生的人。靠山村的人當然也都知道，只是陸大鼻子丟了官，張皮匠又默認不舉，如此也便沒有人好事去管。如此一晃便是數年，靠山村甚至已經習慣了陸大鼻子和張皮匠媳婦的生活方式，如果有幾天張皮匠媳婦不去陸大鼻子哪，那才會成為靠山村再次沸騰的大事。

人們忘記了陸大鼻子管理苗圃到底多少年了，只是突然發現多年前就被砍透亮的樹林子不僅密不透風，甚至整個后山都長出了大腿般粗的樹，而山腳下那個原本低矮的茅草房竟然不知何時變成了木刻楞大房子，房子四周還有可以斜倚甚至閑坐的回廊。黃昏，偶有路過的村民都會看見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坐在回廊上喝茶，夕陽照在他們身上，人們看見的只是他們逆光的影子，影子仿佛融為一體。

靠山村因為陸大鼻子再次沸騰已經是很多十來歲的孩子都不認識誰是陸大鼻子的時候了。當已經快80歲的陸大鼻子回到村子，且提出了要和張皮匠媳婦結婚的時候，已經富裕得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新鮮樂子的靠山村有了這個新鮮事，猶如往滾油鍋里倒了一瓢涼水，立刻炸了營。

而多年來一直沉默不語的張皮匠。盡管因為身體不好，已經行動遲緩，可他兩個已經有了兒子的生猛兒子說死也不干了。兩個兒子帶著他們已經炕沿高的兒子把陸大鼻子圍在了村委會，嗷嗷叫非要銷死老不死的陸大鼻子。尤其是那個曾經摸過陸大鼻子且第一個發現躺在他家炕上的“爹”竟然是一個沒有鼻子的小子，更是嚎叫得厲害，趁著大家撕巴的當口，抽冷子沖到了陸大鼻子面前，揮起簸箕般的拳頭砸向陸大鼻子。當大家已經來不及阻攔，眼睜睜看著陸大鼻子將會命喪拳下，不禁都閉上了眼睛，但聽得一聲嚎叫，人們再次亮眼，發現倒下的卻是張皮匠的兒子。

陸大鼻子成仙了、會武功了的消息立刻傳遍山村，而對于一個年齡80卻能打倒壯漢于無形的人，他要娶媳婦也純屬正常，可張皮匠一家卻憋悶到必須要爆炸才能消恨。

黃昏已至，張皮匠媳婦沿著熟悉的村路走進了樹林，樹林里的空氣格外的溫潤，甜絲絲地滑進她的鼻子。她不禁竊笑起陸大鼻子在抗美援朝戰場上被同樣大鼻子的美國兵把鼻子咬掉的遺憾。張皮匠媳婦正竊笑時，突然感到好像被樹枝刮到了，她本能的伸手去擋，身子卻突然騰空而起，樹林里的空氣突然從她的鼻子里消失。

木刻楞的房子里燈光溫暖，聽到敲門聲，陸大鼻子微笑著出來開門。門開了，一陣涼風，陸大鼻子感覺脖子一陣冰涼，仿佛一只柔軟的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陸大鼻子便倒了下去。手持鋒利篾刀的張皮匠長嘯一聲，踉蹌奔至媳婦腳下，長嘆一聲，抹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