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姬與呂后

《漢樂府》中有這樣的詞句：“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下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是漢高祖劉邦的寵姬戚姬的愛情宣言，讀了這字句，心不禁為之震撼，那該是怎樣的情感——“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然而這樣一個如花似玉、傾國傾城的人兒最后卻成了——“人彘”。

說戚姬不能不提到呂后——呂雉。公元前205年，劉邦為項(xiàng)羽所敗，呂雉和劉邦的父母被俘，做了兩年的人質(zhì)，前203年秋，呂雉歸漢后，留守關(guān)中。楚漢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劉邦稱帝，呂雉被立為皇后，子劉盈為太子。呂雉結(jié)束了顛沛流離的生活，終于和自己的一子一女生活在一起，她以為一切苦難可以結(jié)束，卻不知，她要面對的戰(zhàn)爭才剛剛開始。后宮如同古羅馬的競技場，女人們被放置于其中，便不由自主地自相殘殺，以求活下去的機(jī)會。你不殺人，就是被殺。

做了皇帝的劉邦，不再有奔波之苦，生死之懼，這才開始享受他的人生。無從想像他從前是否有過愛情與親情，他可以在城頭看著城下的呂雉要被項(xiàng)羽活活烹煮時笑嘻嘻地說煮好時分我一杯羹，也可以在逃難時為了減輕馬車的重量兩次把親生的兒女劉盈和魯元公主親手推下馬車。現(xiàn)在，他不用面對困境了，所以，他忽然有了閑心逸志去開始他的愛情和親情。可惜，不是對著因他而受盡磨難的發(fā)妻和兒女，而是新歡——來自定陶的戚姬年輕美貌，她生的兒子如意活潑可愛。

公平地來說，沒有經(jīng)歷苦難的女人，她的嘴角沒有苦澀，眼睛活潑跳躍，笑聲如銀鈴一般清脆，她以她的年輕天真而得到任性的權(quán)力。不僅僅是容貌的問題，不僅僅是年輕和年老的問題，也不僅僅是喜新厭舊的問題。這樣一個女人，她遇見劉邦時，劉邦已經(jīng)是漢王，然后是皇帝，她幾乎可以相信劉邦生下來就是駕著五彩祥云，披著黃金龍袍的皇帝。而呂雉的眼睛，見證過劉邦太多的過去，劉邦在這樣一雙隱忍的眼睛前面，沒有底氣。你是男人，你選擇愛哪個女人？不要跟我說良心，不先把自己的良心給狗吃掉的人，做不成皇帝。項(xiàng)羽還保留了一點(diǎn)點(diǎn)，所以他敗了。劉邦在這么多年的戰(zhàn)爭中，把這些早給丟光了。

無知者無畏，戚姬作為年輕美麗而受嬌寵的女人，理直氣壯地自認(rèn)為，既然她是皇帝最愛的女人，那么她就理所當(dāng)然地取代那個年華已去的呂雉而成為帝國的皇后，而她的兒子，也應(yīng)該取代劉盈而成為太子。《史記》上對此只有一句話：“戚姬幸，常從上之關(guān)東，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呂后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

戚姬有了劉邦的這種縱容，既然有人給她撐腰，就會有人給她出主意，所謂手握兇器殺心自起，哪怕戚姬是個蔓藤一樣的弱女子，她也敢向皇后呂雉動刀子。對于呂雉來說，像戚姬這樣的年輕女子，搶去她的丈夫，覬覦她的地位，對她進(jìn)行的種種手段，還在她勉強(qiáng)的忍受范圍之內(nèi)，但是接二連三危及對她勝過性命的兒女時，則是絕不可恕的。母愛是女人的天性，大愛無言，古往今來，沒有一種愛能夠超越母愛。

公元前195年，漢高祖劉邦死于長樂宮。劉邦死后，呂后的兒子劉盈繼位，是為惠帝。呂雉操縱了大權(quán)。對后宮那些曾經(jīng)與她奪寵爭位的女人們，她只是下令都放走，放她們回她們兒子的封地去做王太后，卻獨(dú)獨(dú)不肯放過傷害過她兒女的戚姬。她下令，剃光了她的頭發(fā)，又用鐵箍子束住她的頭顱，再扒下她的宮裝，換上赭紅色的粗布衣，趕入永巷內(nèi)囚禁起來，讓她整天舂米勞作。

如果戚姬是呂雉，那么她就會忍下去。呂雉在項(xiàng)羽軍中作了兩年的囚犯，她能夠忍得等得。縱然劉邦無情，她為了兒女，也會活下來，因?yàn)樗麄冃枰５瞧菁Р皇菂物簦緛砭蜎]有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她被劉邦早就縱容壞了。她的能力、她的見識、她的經(jīng)歷都不足以去學(xué)會這些，她不是一棵樹，她只是一株蔓藤。溫室中的花一旦離開庇護(hù)就迅速枯萎，而路邊的野荊卻能茁壯成長，成為參天大樹。戚姬只是看到自己的生活一落千丈，以前劉邦會庇護(hù)她，現(xiàn)在她則完全寄希望于她才十余歲的兒子能來救她。于是她整夜地哀哭，她編了一首《舂歌》，希望能夠傳到她兒子的耳中，然后就會來救她。“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dāng)誰使告汝？”隔著重重宮墻，數(shù)千里地，歌聲沒有傳入如意的耳中，卻是先傳入?yún)物舻亩校@歌聲勾起了她的舊恨新仇，也讓她想起了千里之外對劉盈的帝位會產(chǎn)生威脅的趙王如意。

戚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一首歌，將兒子送上了死路。公元前194年，呂雉讓人毒殺了趙隱王如意。呂雉殺死了戚姬的兒子，就更加摧殘戚姬，先把她的手指腳趾斬掉，再割去乳房，又剜掉雙眼，并熏聾耳朵，飲以啞藥，然后放入茅廁。呂雉給戚姬取個名字叫“彘”，即“人豬”。如此殘酷聽了都令人發(fā)指，別說眼見。呂雉把惠帝叫來觀看，惠帝問那是什么，有人告訴他那就是戚姬。第二天，戚姬就死了。惠帝見到戚姬的遭遇后，回到宮中大哭不已，生病一年，不能起床，于公元前188年憂郁而死。

漢惠帝劉盈在位7年，他活著的時候，從來沒做過真正的皇帝。他死了之后，呂雉又繼續(xù)執(zhí)政了8年，呂雉前后總共執(zhí)政15年。呂雉執(zhí)政期間，任能臣施仁政，廢除前代苛政暴令。史載：“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稀。民務(wù)稼穡，衣食滋殖。”呂雉雖然沒有正式稱帝，但是她的生平被歷代史家列入為皇帝作傳的本紀(jì)中。中國五千年歷史上，被列入帝王本紀(jì)的女性，惟有呂雉一人。

回顧了那段歷史，再來看這兩個女子，卻不知該如何評說了。一個生得嬌愛得癡，一個為捍衛(wèi)自己捍衛(wèi)子女不擇手段，在那特定的歷史與政治背景下，焉能隨便說孰是孰過呢？拋卻那紛亂的人世，隔著悠悠的歲月，你能看到純純的愛情與親情嗎？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陣陣，下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多么感天動地的字句。有時候，愛只是輸給了生死、時間，以及欲望。在這個現(xiàn)實(shí)大于一切的時代，希望我們能回歸心海深處，在那片幽蘭深靜中，依然會有人為情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