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亮的夜晚我歌唱

我不知道月亮是什么時候升上來的，我只是在抬頭不經(jīng)意的一剎那間，看見了懸掛于深藍天際的月亮。

這應該是我童年秋天的某個夜晚。當時我正安靜地坐在我家門前的庭院里，等待著母親歸來。在我短暫而又美好的童年時光里，總是充滿了非常漫長的等待，這種漫長的等待讓我至今記憶深刻。村莊的夜晚寧靜而又充滿詭秘，就像一個你永遠也猜不透的謎語。偶爾從那棵影像怪異的泡桐樹圓形的葉片上滑落下來一滴露珠，打在近旁的那片枝葉上，“啪”的一聲，驚心動魄(那種感覺對當時的我來說決不亞于一顆原子彈在我頭頂爆炸)。我深深地埋下頭，雙手抱膝，用耳朵捕捉來自于任何一個角落的響聲。此刻，每一個細微的響聲，都能夠深深地抵達我脆弱而又敏感的心靈。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鷓鴣的鳴叫，這種鳥的鳴叫聽上去總讓人覺得有一種神秘感，就像村落里的一位病入膏肓的老者，臨終前充滿深情的寄語。

時間不知不覺從我的耳際流過，可我卻依然還在那兒靜靜的等待。

就在我靜靜地等待的過程中，這個世界又會有多少葉落，又會有多少花開，又會有多少嶄新生命的誕生和衰老生命的終結(jié)。生命在這短暫的瞬間上演了多少悲和喜，哀與愁，離別與聚首。沒有誰能夠背離這個自然的法則，游離于法則之外。我想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可能。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了月光，乳白色的月光，像泉一樣清澈明亮。月光像流水一樣很快將我的周圍的空間填滿，讓我一下子就置身在這場月光洪流的中心。我好像還聽到了水聲，這水聲既像是山間清泉的涓涓流動，又像是舞臺上一位身披白紗的少女，用她如蔥的玉指在琴弦上輕輕彈撥發(fā)出的美妙音樂。啊，如此美妙的月光!我就像剛剛脫離母親子宮的嬰兒，剎那間，開始了屬于我生命的行程。

忽然就有了蟲聲，無邊無際的蟲聲，先前它們不知躲藏在哪個角落，人們好像已經(jīng)遺忘了它們。或許它們也在靜靜地等待著月光的照射，仿佛只有經(jīng)過月光的照射，才能打破壓在它們身上沉重的咒語。它們終于等來了月光。那一刻，就像我一樣，抑制不住心中的沖動與狂喜，想像不出用什么方式來表達無比的興奮，于是只有用歌唱來迎接月光，這是我們當時唯一的一種恰當而又合理的選擇。

雖然等待是短暫的，我卻仿佛等待了一萬年，在我童年的心里，一萬年與一秒鐘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它們只不過是歲月長河里非常短暫的一瞬。

月光灑滿了庭院，眼前朦朧而又模糊的一切霎時變得異常清晰起來。在我抬頭看天上的月亮時，我看到了那飄浮的流云。啊，這美麗的流云，將深藍的天幕妝扮得異常凄美。還有這星星，數(shù)不盡的像眼睛一樣的星星。我伸出腿去，試圖用腳踩踏住這月光的衣裳，(啊，月光的衣裳，多么富于想像的比喻，我從來都沒有想出過這樣特別的語言，我想我當時要是會寫詩的話，我肯定會變成一個詩人，像李白一樣，留下許多可以傳頌萬代的優(yōu)美的詩句)可月光的衣裳總是爬到我的腳面上，她像一個精靈，調(diào)皮地與我玩著捉迷藏的游戲。我站起身來，打個哈欠，伸個懶腰，然后我就獨自開始了我一個人的歌唱。

那時，我常常在這樣的夜晚，在灑滿月光的庭院里歌唱。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我當時會唱些什么，實際上就是連簡單的童謠我也唱不了完整的一首，但我僅憑想像一直能唱到母親回來。我的歌聲堅硬如一支支箭鏃從月光的縫隙間穿過，然后像菊花的花瓣四處飄散。歌聲吸引許多從我家院前經(jīng)過的行人，他們停下腳步認真傾聽我的歌唱，他們對我的歌唱天賦表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傾慕與敬畏，甚至于有人預言我以后肯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歌唱家。對這樣的猜測我從沒有放在心上，雖然我現(xiàn)在依然喜歡歌唱，但我從未上過舞臺，所以成為歌唱家一說只是當時村里的人們對我的未來抱有的一種幻想。倒是當時有一位游走于鄉(xiāng)間的“道士”聽說我的嗓音不錯后，特地慕名前來，他同我的母親商量，要收我為學徒，他信誓旦旦地向我母親保證，日后我一定會像他這樣，錢財也會隨之滾滾而來。我的母親聽后并沒有被錢財?shù)恼T惑所打動，而是委婉的拒絕了他。母親說，我的孩子就是再怎么著，也不學這個。或許在母親的心中，這是個不道德的職業(yè)。這個“道士”聽后十分遺憾，他說我母親扼殺了一個天才。

十分感謝我的母親，如果當時她要是被這個人說服，我想我以后的命運就會與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騙人的把戲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那么我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這兒安靜地寫這樣的文字，也更不會從閉塞的鄉(xiāng)村走出去，領略鄉(xiāng)村以外更加文明的生活，雖然此時我早已經(jīng)遠離了那片泥土，雖然我家鄉(xiāng)的庭院早已在如晦的風雨中傾頹消失，雖然童年的歌唱早已成為我遙遠的記憶，但在我的心中，依然充盈著歌聲：——在童年的夜晚，——在灑滿月光的庭院里。

少年與行船

河水湯湯，鷗鳥飛翔，一條機帆船劈波斬浪，揚帆遠航；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迎風站立在船頭，神情莊重，若有所思……這不是電影中的某個鏡頭，這個少年就是當年的我。多少年后，在一座城市的某一幢樓房的某一扇窗前，當我回想起當年的情形，心情依然澎湃激蕩。

那時，我正在離家二十里以外的一個叫龍崗的鎮(zhèn)子里上中學，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往返學校和家一次。那時候，因為經(jīng)濟條件的落后，沒有車輛通行，交通很不方便，幸好有客船從我家門前的那條銅龍河上經(jīng)過。每到星期六，上午半天的課程結(jié)束，我草草將課桌上的書本收進書包，邁開腳步急匆匆地朝小鎮(zhèn)南面的碼頭方向趕。因為此時離開船僅剩下五六分鐘的時間，最后一遍的開船號聲已經(jīng)在小鎮(zhèn)上空鳴響。這時人們就會見到一個腳穿布鞋身材單薄的少年，背著書包，一路飛奔，篤、篤、篤的腳步聲清晰地回響在中午灑滿陽光的巷道里。迎面過來的人站在那里，側(cè)過身來看著從他們的身旁飛快經(jīng)過的少年，一臉的茫然。

匆忙趕到渡口，見船工師傅已經(jīng)蹲在那里準備收跳板，一個魚躍，飛身沖到甲板上。一旁的船工師傅心里沒有防備，被我的魯莽嚇了一跳，抬頭看看是我，便高聲責罵到：這樣急，回家娶媳婦呀!我朝他吐吐舌頭，便默默地立在船頭，看船緩緩駛離堤岸。

水面很寬闊，除了枯水季節(jié)以外，這條河水勢豐盈。有時天連著下雨，河水暴漲，水勢洶涌，這時船就像一片樹葉漂浮在水面上。但船上的幾位師傅卻顯得異常沉穩(wěn)，他們見慣了這樣的場面，所以一個個泰然自若，操控自如。一路上，船要在幾個固定的碼頭上靠岸接客，遠遠的看見碼頭上等船的人站在那里沖船招手。乘船的人大多是沿岸的農(nóng)民，他們有的肩上擔著貨物，有的手里拎著籃子，還有的人懷里抱著條狗，狗看見船上的生人，齜著牙，口中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于是主人趕緊呵斥它，便老實下來，低首閉眼，一副溫順的樣子。擁擠的船艙里異常嘈雜，一片雞飛狗跳聲。乘船的人大多數(shù)互相認識，平時難得相見，這時見面難免寒暄一番。于是這里又成了老朋友難得的聚會場所。有幾次我看見新結(jié)婚的小夫妻乘船回娘家，新郎頭上戴著禮帽，身上穿著嶄新的褲褂。新娘一身大紅，面露嬌羞，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一直垂到腰際。新郎上船來，沖船上的人撒一遍煙，那個新娘則從身上摸出一把喜糖來，散給圍在她身邊的孩子們。

在乘船的絕大部分時間里，我都安靜的靠坐在船舷的一側(cè)，凝視堤岸，神情默然。客船緩緩的在水面上前行，沿岸的景色也隨之不斷的改變：有時經(jīng)過一片逶迤的村落，樹林墨染，屋舍儼然，炊煙裊裊，穿紅戴綠的孩子們站在自家的門前朝船上指指點點，有幾個頑皮的孩童一路攆著河中的行船，追出去好遠，方停下來；有時看見三兩條水牛悠閑地在平緩地堤岸上啃著嫩綠的青草，牛背上站立著幾只小鳥，遠處岸上有幾個農(nóng)民正在田疇里耕作播種，悠揚的號子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傳來，一派恬然的鄉(xiāng)村田園風光；有時河面陡然間寬闊數(shù)倍，放眼望去，天際驀然開闊，河面上星帆點點，漁歌悠揚。此景正合詩句“兩岸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意境……一路風景如畫，應接不暇。

如果是順風，張起帆，船借風勢，就會像離弦的箭一樣急駛而去，一二十里的水程，仿佛眨眼間就可以抵達。那時從課本里剛剛學到酈道元《水經(jīng)注》里的一篇文章：“有時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看來書中所寫也并非夸張，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很難體驗到帆船借著風勢的快捷。

后來家鄉(xiāng)陸續(xù)通車，回家就多改乘汽車，于是很少再有機會坐船。多少年過去，有時偶爾回想起那段經(jīng)歷，閉上眼，兩岸風光依舊，感覺還是坐在船中。不僅感慨歲月匆匆，人生苦短。而少年與行船卻永遠定格在我對過去美好時光的懷念里。

責任編輯 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