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老媽媽

寫這些老媽媽時，忽然想起她們姓什么？但只有很少兩個人我知道她們的姓。

她們有的已經逝去，有的還在。叫人無奈也好、難過也好，她們很快都將離開這個對她們來說是幸福的還是凄涼的人世。

寫這些是為了什么？我不知道。也許是感恩。在行動不便的母親多年近乎封閉的生活里，是她們和母親說著平常的話，是瑣碎的家長里短，是她們尋常的溫暖，陪伴了母親。我感激她們。盡管我為她們寫下的這些文字，她們并不會看到，即便是看到了，也只是會奇怪，還有人竟然寫了這些無足輕重的文字。

——題記

秋芳

秋芳是這些女人里面，我知道名字的人。但她姓什么，我不知道。母親老是叫她秋芳秋芳的。母親到西北很多年，可還是帶著河南老家口音。母親叫秋芳時，芳是讀做上聲的，柔柔地向上，拉得很長。

秋芳不常來，來了，在廚房里和母親說夠了話（那時候的女人似乎總是喜歡在廚房里說話，手里諸如擇菜之類的活也不用停下來），然后對我說，閑了去我那兒玩，最好找了，牟家莊下車，大楊樹第二排第二家。不知為什么，她的嗓子有些啞。我后來去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了大楊樹，高得過了頭，叫人無端地害怕。后來我去了很多地方，再也沒有見過那么高大的楊樹，幾乎是巨人。

這兩棵樹是誰種的呢？種樹的人如果能見到自己種的樹竟然會長得那么高大，是會嚇著的。

秋芳是很瘦的女人，顴骨很高，對我很和藹，可我無端地覺得，她是有點脾氣的人。

去秋芳家，除了玩（她家有三個男孩子），還有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奉母親的意思去借紡車。秋芳家居然有一架可以紡線的紡車！我只是在電影紀錄片上看到過紡車。那個時候，母親是做鞋的。秋芳家有紡車，她自然也是做鞋的。幾乎家家的女人都做鞋。

秋芳家的紡車平日里是掛在雜貨間的墻上的，葉片有幾分散亂，像是鐘表。

再后來就是去醫院看她了。她躺在床上，臉色潮紅，不住地咳嗽，我知道那是肺結核的癥狀。這才知道她的嗓子為什么是啞的了。她不停地住院，過一段時間出來，再住進去。她的嗓子更啞了。

她生病以后，出院休息的時候，偶爾來我家，戴著口罩，不住地咳嗽。母親留她在家吃飯，她只是搖頭。她咳嗽的厲害，老是因為咳嗽說不出話。

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大去她家了。母親不叫我去，似乎也不再去借紡車。

好些年以后，她才死了。

以后家里來外人，吃了飯，母親一定記著用的是哪一只碗，一定要單獨用開水煮了消毒。大了，才覺得母親的苦心。母親害怕呀！

城區改造時，那兩棵楊樹終于給砍了。那么高大的楊樹，是怎么伐倒的。楊樹倒在地上該有多長，要有一條小街那么長吧。

我老是會想起那兩棵大楊樹。我現在住的地方，如果沒有高樓擋著，如果樹還在，從六樓窗子望出去，應該是可以看見的。

那些曾經生活在它的樹陰底下的人呢？

偶爾也會想起秋芳。秋芳的墳一定很舊了。

秋芳男人死的時候，給孩子們留了遺囑，要穿老樣式的褂子。

秋芳死的時候，穿了什么樣的衣裳呢？

她的三個孩子，我已經很久沒見了。只是回家的時候，聽母親偶爾會說起來。母親也會說起秋芳，像是在說一個去了很遠地方的人，讀那個芳字的聲音還是那樣拉得長長的。

沈媽

沈媽的名我不知道，母親只是叫她沈媽沈媽的。沈媽是東北人。我分不清東北哪兒人。皮膚很白，少有的白，也因為這白顯得雀斑特別多。沈媽的臉扁平，我老是覺得她像是朝鮮人。那時能看到朝鮮片子，很多朝鮮女人都是扁平臉。

這一家人是艱難的。沈媽沒有工作，沈伯這個鐵路工人，曾經是“日本翻譯官”，養著四個兒子，日子能好過嗎？其實，沈伯只是在日本占領東三省期間，在學校里學過日語。以他的年齡，那時不過十歲。可這件事情不知怎么說的，沈伯就一直挨斗。奇怪的是，沈伯不挨斗的時候，還是會悄悄地給他的孩子寫了日語的五十音圖，用漢字注上音。我甚至也跟著讀了幾天，知道“嗎米牟買哞”。

沈媽的事我幾乎記不起什么。能記得的只是我可以在她家里隨意出入，似乎她的家門從來就不關的。她家住一樓，只是一間屋子和對面的一間廚房。我可以從廚房的窗子進去，再從廚房的門出去，然后再進入她家的屋子，再從她家的屋子后窗子出去。她家的窗子后面是一片空地，可以翻窗子出去，不好的是，那片空地離廁所不遠，夏天味道很大。

可以說的也許是她家的酸菜吧。東北女人都會腌酸菜。冬天到了，叫上一架子車白菜，腌一大缸。母親的酸菜也是沈媽教的。

沈媽死了。好像她的氣管不大好。似乎是死在沈伯的后面。記得沈媽好像還在哪一個兒子的家里住了幾年。

沈媽住過的那一片已經拆了。我路過的時候，也曾想走幾步，過去看看。但終于沒有再去過。

我的家也在那兒，那個時候從我家的窗子斜著就可以看到沈媽家的廚房。

魏媽

魏媽是河北人。男人也是河北人。

魏媽也是有工作的女人。

兩個人都工作，生活就好，讓女人羨慕。

母親講過魏媽的男人魏伯的一件事情。市中心有展銷，魏伯退休了，沒有事，就趕去。許多食品，只有好幾種辣醬是可以免費品嘗的。魏伯每樣都品嘗了，很咸，也很辣，可是不要錢。魏伯回去難受得很。回去了又聽人說，去早了有贈送的半斤裝大米。魏伯沒有遇上，覺得比難受的嗓子還難過。第二天又去，卻沒有贈送的了。魏伯心里難過，舍不得一塊錢坐車，走了兩個小時才回到家。

魏媽疼孩子。二兒子叫小胖，她怕孩子涼著，把被子縫起來，放上熱水袋，結果孩子不知怎么把熱水袋壓破了。急著，又出不來，燙得亂滾。

每月開了工資，魏媽就趕緊去存錢。有一次，是一塊一塊的，一百張，皮筋扎好了，要去存?？梢蠋?，起身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下去。水已經沖了，眼看著一沓子錢旋轉了幾下就下去了。順著管道找到外面的下水井，開了蓋子，從流水的一邊掛了鐵絲網，還是沒有找到。大家都圍在一邊看，一百塊錢，我的媽呀！

大兒子結婚了，又離婚了。魏媽老說那是個壞女人。離了婚的女人晚上還會來，悄悄地。死不要臉！魏媽罵。魏媽就去和兒子住在一起，但又不方便住一間。兒子在一間，女人還是晚上悄悄來過夜。魏媽就聽房，一邊在心里罵，死不要臉。

李媽

李媽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按現在的說法是古典，也有民歌一樣的風韻，有“林下之風”，稍黑，但皮膚極其細膩。這印象從哪里來的，也不知道。可我畢竟是見過她的，很熟，似乎老是會想起她倚靠在門口的樣子，或是寧靜地坐在椅子上。

李媽是安徽口音，卻覺得好聽。我不大喜歡安徽口音，大約是人的緣故。我沒有姐姐，比母親年輕的女人，又好看，干凈，會引起我的注意。

李媽盡管也是灰布、藍布的衣衫，但似乎都是熨燙過的，又收了腰，鞋尖圓圓的那種黑皮鞋。頭發很順，絲一樣順，黑亮。

李媽的男人，叫李良彬，瘦長，白皙。孩子又白又弱。

李媽該是經常來家里的，經常來，來了又靜悄悄走了。

我家里可以坐人的只有一對椅子，在里屋，不方便，再就是床，再就是可以圍著一張小桌子的小板凳。那小桌一直到前幾年，母親才賣了，家里沒地方放，可惜，那是百十年前的東西呢。李媽來家里，母親是和她坐那幾只小板凳的。

李媽后來病死了。我也不大注意，只記得她好看的樣子。還沒老，就死了，就一直是年輕時的樣子，真好。

李良彬時間不長就又娶了一個，我有些吃驚，大人也說，也太快了一些。我覺得也是，那么好一個女人。尤其是我見到那個女人時，覺得一點也不好看。

我希望能有一張李媽年輕時候的照片，坐在一張老式的雕花椅子上，側著一點的，有一點光照在她好看的頭發上。

鮑媽

鮑媽姓什么，我不知道。

這已經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鮑媽相貌奇古。周作人也這樣刻畫過廢名，說是相貌奇古。

鮑媽顴骨奇高，有人說是那種顴骨高、殺人不用刀的女人。眼睛奇怪的亮，瘦，身子任何地方都是硬的，凸出的，甚至是手指的關節。個子卻不低，只是黑。一口的四川話。四川哪里人，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她像是少數民族，在一個極其偏僻的小地方。

我沒有太記住她什么事情。只是記得她說過的一句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她的男人，自然姓鮑。司機，解放前就開車，給國民黨開。我老是覺得他從前是國民黨軍人，身子有些塊，莊重。似乎兩人都抽煙。后來看錢鐘書的《圍城》，覺得鮑媽就像是方鴻漸等人旅行途中會隨時在某個古鎮隨時會遇見的某個女人。不過鮑媽應該是在大巴山區。

記不得吃過鮑媽什么東西。那時吃的東西是如此重要。一個孩子和一個女人的關系，首先的可能就是孩子吃了女人什么東西，或是女人在任何一個地點給了孩子什么吃的。我應該是吃過鮑媽的好東西的。那時有一些稀罕的東西，諸如芝麻醬、紅薯，母親都會分出來一些給人送去，芝麻醬難分，要用勺子艱難地扣出來，紅薯簡單，三個五個地用小盆送。鮑媽自然會還回來一些什么。鮑媽的飯，現在想來，該是那時少見的麻辣。她家的碗碟不大，這也是不知道哪里來的記憶。

鮑媽家好像是有過一只鷯哥，會說幾句人話。我至今還驚訝那種聲音，前不久，我去一家店，忽然旁邊傳來聲音，以為是人，才知道是一只八哥。那聲音和人的聲音真是像。如果不看，會覺得真人似的。八哥甚至會好幾種聲調，悶悶的不高興的，貴族的傲慢一樣的。鮑媽的鷯哥會什么，想不起來了。

鮑媽有一個女兒，個子很高的那種，算是漂亮。跟了老爸。下面是兩個兒子。我小時候和這兩個玩。大的一個，手汗奇重。鮑媽兩口子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不在家?；乩霞伊?。只是三個孩子在。

她回來以后，我的父母不知道為了什么和他們一家失和。

鮑媽一家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搬了家，從平房我家的隔壁，搬到了樓房，一樓。那時候大約還沒有徹底交惡吧。也許是為了一點什么，我和父親去了鮑媽家。奇怪的是我在床上見到一封信。誰寫給誰的，也記不得了。我是怎么就看了那封信，又怎么偷走了那封信，都不知道了，只是記得信里的內容有對我們家詆毀的言辭。

后來鮑媽一家去了哪里，似乎就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凈凈，影子、灰塵一樣。

很多年過去了，鮑伯是有些莊重的人，莊重的人似乎都死得早。鮑媽呢？應該活著。幽暗里活著。那樣相貌奇古的人是不易死的，狐一樣。在暗中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一口的四川話。

老太太

老太太從南方來。一直沒有見過她的男人，感覺是很早就沒有了。

她的個子非常小，只有一米四的樣子，皮膚白皙。她給我的感覺，是近乎蒼白沒有血色的枯槁的手，搖著描了金線的小巧扇子，而指甲則是鮮紅的豆蔻深深染了的。衣衫是散發著熏香氣息的青灰色綢衣，那淡淡的氣息叫人忽略了它的復雜花紋，而一雙繡花鞋在墁地的青磚上走過，轉瞬就在燈燭映照不到的地方黯淡了。

老太太隔一段時間就會來一趟。輕輕敲門，坐一會，幾乎也不吃什么東西，頂多只是喝一杯清水。似乎來我家的目的，就是和我的母親說話。

她在我家的屋子里偶爾走動的時候，也是輕輕的，似乎總是怕弄出什么聲響，而那聲響則會嚇了她一跳。

寶善的娘

寶善的娘，也是常來我家的。后來因為一點瑣事（不知道是什么事）喝敵敵畏死了。

很多年以后，我想起她的時候，心想她還是死了的好。

她的七個孩子：

小寶打架坐牢；

蘭花抽大煙跳樓；

江江偷竊坐牢；

明明偷竊坐牢，出獄后給人打瞎一只眼睛。后來，因為打架給人捅死。

只有三個孩子，還好。

有這樣幾個孩子，她能好好活下來嗎？活下來她不會覺得人世沒有意思嗎？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