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進沈園

一

紹興的沈園，是南宋詩人陸游題寫《釵頭鳳》的地方。大凡文化人，到了紹興，恐怕沒有不去沈園看一看的，也許是因為陸游，因為唐琬，因為那段未了的情，因為那闋有名的《鉤頭鳳》……

二〇〇〇年八月，我因公出差浙江，曾有幸在紹興小住了三日。三天里，我泛舟東湖，走馬鑒湖，暢游市區的府山公園，瞻仰了世紀偉人周恩來故居、文化名人魯迅的故居和百草園及三味書屋，品嘗了咸亨酒店和阿Q酒店的紹興米酒、茴香豆，還頭頂驕陽乘烏篷船領略了紹興古城的民俗和風情……然而，我不進沈園。

二

沈園原是南宋一沈姓富商的私家花園，故名“沈氏園”。據典籍介紹，園中有一葫蘆形的水池，池上有一座三曲石橋，還有一口水井，這是當年沈園故物。園東北角的清代建筑已按原貌修復，并開辟為“陸游紀念館”。館內陳列著有關陸游的文物，有陸游浮雕像的拓本，有陸游著作的木刻印本，還有當年的沈園圖。園中還有用發掘出來的宋代磚塊砌成的一堵“沈園遺物壁”，壁旁立碑一塊，碑的正面鐫刻著陸游的《釵頭鳳》詞……

《釵頭風》的故事，就發生在這里。

南宋高宗十四年（公元一一四四年），二十歲的陸游與他的表妹唐琬喜結良緣。唐琬是位美麗多情的才女。婚后，夫妻之間“伉儷相得，琴瑟甚和”。但遺憾的是，身為婆婆的陸母對這位兒媳總是看不順眼，三年后硬是逼著陸游把她休了。陸游對母親的干預也曾采取敷衍的態度，他把唐琬置于別館、時時暗暗相會。但不久，這個秘密被陸母發現，陸母采取斷然措施，終于把這一對好端端的恩愛夫妻活活地拆散了。唐琬后來改嫁同郡宗人趙士程，陸游也另娶王氏。幾年以后的一個春日，陸游與偕后夫同游的唐琬在沈園不期而遇。陸游未忘前情，唐琬仍念舊歡。唐琬在征得后夫趙士程同意后，派人給陸游送去了酒肴。陸游百感交集，悵恨頓生，于是便寫了一首《釵頭風》詞，并揮毫題寫于園壁之上。詞云：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唐琬看到此詞后，也寫《釵頭鳳》一闋以和之。詞曰：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不久，唐琬便抑郁成疾，抱恨而死。

四十年后，七十五歲的陸游，雖已風燭殘年，可對結發亡妻唐琬的繾綣之情非但絲毫未泯，反而與日俱增。他常夢游沈園，又寫下兩首凄愴哀婉的七絕，題目就叫《沈園》，其一，“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其二，“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是《釵頭鳳》故事的全部。故事以凄美的情、無奈的愛，以終生無法挽回的遺恨，演義出中國歷史上一幕令人心碎的“泰坦尼克號”的沉沒！

三

不進沈園，不是因為沈園已經破敗凋敝。據說，那幽雅的園圃里，美麗的葫蘆池還在，葫蘆池上古老的石板小橋還在，池邊的土丘和水井還在，陸游紀念館及其豐富的陳列還在，甚至陸游和唐琬當年的足跡以及園壁上那首凄婉的《釵頭鳳》還在……

不進沈園，也不是聽信了導游小姐的“誤導”。在紹興東湖的游船上，我就向人打聽過沈園，導游小姐神秘地告訴我，因為陸游和唐琬的愛情故事，沈園曾經是紹興城內新婚伉儷和年輕夫妻拍攝婚紗照的熱門去處。但現在無人拍了，據說，凡是在那里拍過婚紗照的，后來都離婚了。因此，現在的沈園不熱鬧了。我壓根兒就不相信導游的這種“戲說”。我明白，現在年輕人的離婚，不是因為雙方感情破裂，就是有了第三者插足，絕對與陸游、唐琬的故事無關。

不進沈園，則大抵是因為陸游。陸游，是我國南宋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他一生寫詩萬首，他的《示兒》詩曾編入新中國的小學語文教科書里，被千古傳誦，他那“上馬擊狂胡，下馬草戰書”的愛國壯志和“一身報國有萬死”、“直斬單于釁寶刀”，“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仍能作鬼雄”的豪邁詩句，曾成為催人奮進的戰斗號角。陸游的不朽詩篇，陸游的愛國主義情操，猶如一塊豐碑，永遠彪炳在中華民族光輝的史冊上。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陸游對待愛情和婚姻的態度和做法，又不能不令人感到遺憾、失望和扼腕嘆息。他與唐琬結為夫妻，情深意篤，僅僅因為母親之意便屈從于封建禮教的壓力，毅然與愛妻分手離異，陸母的行為固然可惡可憎，但作為當事者的陸游，他對封建禮教的反叛精神和爭取婚姻幸福的勇氣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呢？這與中國歷史上千古傳頌的焦仲卿與劉蘭芝、梁山伯與祝英臺忠貞不渝的愛情觀相比，又怎能同日而語呢？我認為，陸游唐琬的愛情悲劇，唐琬的不幸早逝，陸游也是難逃責任的。因此，在紹興小住時，有感于陸、唐的婚姻悲劇，我曾寫下一首小詩，詩云：

小園寂寞雨霏霏，

似見當年棄婦悲

若重人間生死戀，

良緣佳偶怎分離？

為著那位美麗多情而被遺棄的唐琬，為著陸游唐琬那個永遠無法復圓的夢，為著那兩闋令人柔腸寸斷的《釵頭鳳》，在紹興住了三日，我的雙腳最終沒有踏進沈園的大門。

責任編輯 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