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軀體”是美國新批評家約翰·克婁·蘭色姆一部論文集的名字。這個名字吸引了我?!笆澜纭笔嵌嗝创螅嗝催b遠,多么不好捉摸呀。而一旦“世界”與“軀體”相聯系,便擁有了自己的獨特身位,變得可觸可感了。當然這是一個隱喻。蘭色姆顯然是從詩學角度來論述的。蘭色姆認為,因詩人不懷愛意而濫用這個世界,“世界軀體”已骨瘦如柴了。事實上,還有比這更甚的。比如,“世界”總是被那種關于“世界”的單面性概念所斫傷。當我們被要求從小學會“放眼世界”時,我們看見了什么呢?我們看見了“世界”嗎?
為什么我們總是遺忘“軀體”,世界的和我們自己的軀體?
當然,世界對于一個人而言,可以僅僅是一個地方,“像郵票般大小的地方”(??思{語)。而人對于世界而言,所占的空間就更小了,不過一個身位罷了。比如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鄉村古鎮陵陽,對我而言就是“世界”。我可以感知的世界也就這么大,但現在,那個世界留給我的,只是生命年輪中的某些刻痕而已,以及一些氣味,比如干草的氣味、樹叢的氣味,老祠堂與夏天河溝的氣味?!皩τ诓荒茉倩貋淼臇|西,只有其氣味可以重新回到我身旁”(巴特語)。記得那年我和女知青崔某去陳村水庫踏青,一路上澗溪清澈見底,白鷺漸起,浮升著一種水巖味、青苔味的潮濕氣息。山坡上映山紅開得好不爛漫,采折它便有一股青青的澀味和野馨氣。后來崔招工回城,誰知沒幾年竟得病而死。再后來陳村水庫被更名為“太平湖”,它成了另一個湖了。
也是那一年,一次去陵陽鎮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傍晚下點小雨,很細的牛毛雨。記得走在路上時,我的軀體內部發生了一件事:下身突然變得精濕,冷風一吹,渾身打起抖來。我走在路上很難受,問題是我搞不懂自己的內部出了什么亂子,只是感到莫名的恐懼和慌亂。一筐筐的革命大道理我都懂,但對于自己的軀體,對于混沌的靈魂寄寓的這個軀殼,我所知確乎可憐,跟白癡差不多。它是發生在軀體深處的一場小小騷亂。外部發生的事你可以不管,但內部發生了異常事件,你可躲不掉。那時候,有關人的軀體的一切同樣“骨瘦如柴”。只是當時你無法顧及這個了。
在電影散場返回的路上,軀體內部發生的那個事件還是干涉我,準確地說是在擾亂我。它很具體,也很混沌,還帶點兒尖銳。個體的生命發生變化了,爆發了一場小小的騷亂。與此相對的是,《賣花姑娘》轟動一時,賺了中國人多少噸淚水多少噸鼻涕哪。一場小小的騷亂因此變得不值一提。但對我而言,那首傳唱一時的《賣花謠》何以烙得如此之深,肯定與這道年輪有關。沒有哪個生命到了某個階段不發生一點事的。這是關于我們軀體內部的故事,是它的歷險,它的波瀾,以及它的葉子和花朵。它只在軀體的內部流傳著,進而在軀體和軀體之間,在世界軀體和個類軀體之間流傳著。
巴特說“只有童年才有家鄉”,無疑是深刻的。對童年而言,世界的軀體可以是幾只肅立在漁舟竹篙上的黑鸕鶿,也可是溪溝里清艷的月亮上漂浮的黑糊糊的蝌蚪,或者一棵楮樹被砍倒時鳥巢里迸散的凄厲尖叫。漠視和遺忘小東西,是自大的人類與生俱來的劣根性。其實我們的思想,不一定比山崗和楓樹思考得更高明。不妨說,世界軀體既包含太平洋那樣的大事物,也深蘊著地米菜或小鷺鷥那樣的小事物。加里·斯奈德在《大地家族》中說過這樣的話:“最受無情剝削的階級是:動物,樹木,花草,水,空氣?!庇浀媚且荒暄紫拇蠛担觋栔袑W干涸的河邊那高大蓊郁的樹木上,眾多的鷺巢里不斷有小鷺鷥掉下來。它們大約都餓得不行,便自己亂撲下來找食吃。事實上,即便它們會飛,也不可能找到魚蝦或可食之物。那是一個至今想來仍非常悲慘的景象!我逮了兩只小鷺鷥回家養。當時省編語文課本里有一首古詩,老師叫我們背得滾瓜爛熟,我記得前兩句是:“奪泥燕口,鷺鷥腿上刮精肉”。因此對唾手可得的鷺鷥,本來就充滿了好奇,當然也摻雜著少許同情心。小鷺鷥其實很好養,它在古老天井下邁動著優雅細長的腿,白中帶褐的羽毛使幽深古宅透出輕靈氣。但它的腥味和綠糞引起家人的強烈異議,尤其喜食野味的父親已打定了主意。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小鷺鷥已成了父親盤中的下酒菜!
在中國,父親就意味著無所不在的權力。盡管我的父親也是更大更高的“父親”壓制的對象,但在家中父親便是權力的化身。想想看,在政治擠扁軀體的年代,《賣花姑娘》里的花兒為何竟沒了香氣,沒了色彩?北緯三八線成了敵我對峙的分界線,自然也成了黑與白、香與臭、甜與苦的分界線。問題是,我們自身是否也被這樣的“三八線”分割著,比如分割成精神和物質、靈和肉、頭和尾巴、形上和形下等兩大對峙的部分?這正像那個“割尾巴”時代,每逢梔子花開的季節,鄉村女子只能偷偷提著小籃兒,走村過鎮地小聲吆喝:“梔子花喲,梔子花喲”。梔子花的清馨是具體的,沁人心脾的,那些極左的鼻子聞到它也是香的,甚至他的鼻翼翕動得更加貪婪??磥恚澜畿|體和個人軀體的深處潛存的東西,總要比政治大一點,深一點。
可是到了成年,我們被各種各樣的異化之物所充塞,扭曲,以至于忘記了自身得以存在的原點和支點。盡管我們夢想春天,但眼睛總是往上看,當然無法看見地米菜這樣的小東西。以至于虛構文本也只能有“頭”而無“體”。如果沒有了“世界軀體”,我們該如何保證“文本具有一種人性的面貌”?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