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彥周

編者按：魯彥周先生是中國文壇著名作家。50多年來，他創作了大量的小說、影視、戲劇作品。其代表作《天云山傳奇》享譽海內外，是新時期以來中國最優秀的代表性作品之一。此外，他還創作了《彩虹坪》、《古塔上的風鈴》、《陰陽關的陰陽夢》、《雙鳳樓》等多部長篇小說，產生了廣泛的影響。2006年11月 26日魯彥周先生因病仙逝。為了紀念魯彥周先生，值此先生去世一周年之際，本刊特辟專欄，謹表懷念。

2006年11月26日，是個不祥的日子。幾天之前，我還去醫院探望了彥周。聽書妮說，那一段日子，他總是在念叨我。問我是不是出差了?在忙什么?為什么有一陣子沒見到我了?語氣中總透露出關切和思念。

去醫院那天，路上又遇見了彥周夫人張嘉。她也說：“老魯老想你去，他一直在問你呢。”其實，我也惦念他，只是我感冒了又有氣管感染。我哪敢去看他呢?我知道他幾次發生肺心衰竭，輾轉病榻，連下地都很艱難。倘因我感冒再感染他，豈不是罪過嗎?

我去的那天，病房里只有書妮在。我輕輕推開門，彥周一眼就看到我，臉上紅紅的，滿是微笑。他把手從雪白的被褥下緩緩伸出來說：“先握握手，先握握手。”

我也高興地對他說：“老魯，你比我上次見到你時好。精神不錯，臉上也比以前光潤些。”

他還問我：“可是啊?”

我告訴他：“真的。我不騙你!”

那一天，我們談了好久。他說，全國七次作代會開過了，會開得怎么樣。也沒一個人來和他談談。書妮說，她把《文藝報》都帶來了，只是他已無力翻動報紙。彥周說：“也好，眼不見心不煩。”我想也是。如果真讓他看到那篇所謂“皖軍的足跡”的文章，居然連他的名字都沒有提，他會難受的。要知道，正是去年冬天，他吸著氧氣，在醫護人員的保護下，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出席了75萬字的長篇小說《梨花似雪》的首發式。怎么不到一年，他還活著，還在和病魔作著殊死的抗爭中，就把享譽文壇的彥周遺忘了呢?這是疏忽嗎?當然不是。那篇“足跡”中，連3年前才去世的公劉也未說到。公劉可是臨終前還在ICU病房書寫最后詩作的大詩人啊!

這些情況，彥周至死都不知道。誰又忍心去傷一位老人的心呢!然而，彥周雖已病危，卻仍在關心安徽作家的生存狀況，尤其是青年作者的狀況。他談到18年都不換屆的作家協會，我告訴他，我們幾個年紀老一點的人，已給省委負責同志和中央宣傳部領導寫了信，希望結束這個令安徽文學界蒙羞的無序狀態。他聽了，又一次把瘦弱的右手從被褥下伸出來，翹著拇指說：“應該!應該!總要有人講話啊!”

對彥周病情之憂，我一直有之。去年春天我還和躍淵、志友私下說到：“今年是老魯的一個坎，如果能闖過去，或許能有大起色，再多活幾年。”因為，彥周的父母都是高壽。彥周本人對生命也是充滿熱望的。但誰料想，他竟說走就走了呢。

近若干年來，我總是勸他不要再寫大部頭作品了。我還說過，玉模就是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把他累死的。我也勸過彥周使用輪椅，那時他已動輒喘息不止。我還甚而言之對他說過：“你已成果累累，幾近著作等身了。對你來說，腳底下再添一兩塊‘磚頭’，都無所謂了。”但彥周是閑不住的，他的心里總是有人物和故事在活動。誠如彥周去世后，張嘉和我說的，“老魯心里裝著許多人物。只要這些人物還在活動，他的心就靜不下來。”他是為文學耗干最后心血的!

彥周出生于巢湖北岸農家，他是長子，自幼牧牛種田，他讀過幾年私塾，后來又到外地讀過幾年中學。他為人寬厚，但卻有著質樸而堅忍的性格。他特別關注農民和農村的生存狀況。他的最后的小說《梨花似雪》可以說，是獻給生他養他的故土故園的深沉驪歌。他之所以采取小說和散文穿插交織的形式來寫，我想他一定有深意存焉。他并不希望人們僅僅把它當作小說來讀。穿插書中的許多散文篇章，都是他的日暮鄉關之思!

他在病中曾問過我：“看了沒有?”可惜當時我只讀了前十章，無法和他細談，也不想和他細談，生怕又惹動他的心緒。現在想來，君住巢湖北，我住巢湖南，三河連著柘皋河，風土人情極為相似，我們應該是可以深聊的。

彥周并不是那種寫作隨便的人。文革十年，他封筆十年。由此可見他在創作上是有人格堅持的。我特別看重他的《歸來》、《天云山傳奇》、《陰陽關的陰陽夢》和《梨花似雪》。《歸來》是他的開山之作；《天云山傳奇》是他沖破思想束縛的飛躍之作；《陰陽關的陰陽夢》是他追求表現手法突破的探索之作；《梨花似雪》則是他臨終的封筆之作。我很敬佩他在中國文學教條主義層層禁錮的困境中，尚能如此不能為而為之，這是需要信念和勇氣的。

我和彥周有過多次一道深入生活的機會。“文革”剛結束不久，彥周就邀約劉克、江深和我，從霍邱起步，走完淮河全程。在霍邱，我們每天都在翻閱古舊縣志。彥周曾一再指著志書對我說，你看這里有過多少次水災，有過多少次人相食的記錄。我們三年困難時期，餓死那么多人，也有過人相食的情況，可我們為什么不敢記載呢?他搖搖頭，一聲嘆息。

那次淮委特地給我們派了一條小輪。船抵正陽關，我們住在小旅店。劉克兄當時管我們伙食。那時的正陽關，還是河面壯闊，夾岸垂柳，滿街都賣回王魚的繁華之地。素有“七十二道歸正陽”之說。彥周常和我們談起他年輕時到治淮工地深入生活的情景。

那時生活便宜，我們在鎮政府搭伙，每天按規定交一塊錢，頓頓有回王魚吃。劉克怕鎮里為我們貼錢，就和接待我們的余秘書說：“我們的伙食標準一天一塊錢。”余秘書連說：“我知道!我知道!”結果，又加了菜不說，回王魚也從小臉盆換成了大臉盆。我們知道余秘書誤會了，正好采訪結束，第二天我們就離開了。如今30年過去，淮河的水患越來越頻繁，由于全流域的嚴重污染，淮河不要說再沒有回王魚的影子，連沿淮百姓的日常飲水都成了大問題。

那次沿淮之行，可以說是我們對淮河考察最深最細的一次。在江蘇泗洪雙溝，我們住在小鎮一個破敗低矮的客棧里。墻是秫秸抹泥的墻，門是秫秸編織的門，睡的是麥秸草鋪就的繩床，但我們一路有著說不完的愉快。就是在那次沿淮之行，彥周和江深合作，寫出了電影腳本《巨瀾》和話劇《大河春秋》。

1981年秋，彥周又邀我去肥西訪問，了解山南區農村包產到戶的情況。我和彥周住在區政府后面的客房里。一天，我們去訪問一戶農民，他正在家里燒鵝。我們就和他一起坐在火爐邊談著。隊里也就把我們的午飯安排在他家里。傍晚，回到區政府，彥周突然問我：“你看我有什么變化?”我瞅瞅他，說：“沒有啊。”他笑著，把嘴張開來。我“喲”了一聲：“什么時候門牙掉了?”彥周說：“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問：“流血了嗎?你怎么沒說呢?”他說：“這有什么好說的。”“門牙呢?”彥周淡淡地說：“我丟到飯桌下面去了。”我有些歉疚，覺得對他照顧不周，但旋即又開玩笑說：“老魯，你的牙齒已留在這片包產到戶的土地上了。”他笑笑：“那也很好嘛!”

今年5月21日，建在肥西山南的“中國農村包產到戶紀念館”舉行萬里同志銅像揭幕儀式。我沒有去參加。想起已經作古的彥周，為了創作農村改革的長篇小說《彩虹坪》，在這里第一次折齒的往事，多少有些黯然神傷。

1991年夏天，合肥連日大雨。彥周又邀我和躍淵一起去肥西。縣里到處是人，連縣委大禮堂的長椅上也睡滿了從圩區疏散出來的人群。縣委書記的眼睛都紅了，手中的對講機不時發出緊急的呼叫聲。周書記對我說：“你的家鄉三河已危在旦夕。”彥周決定立即趕赴那里。可是，車剛過金崗頭，就被沖心洶涌的洪水擋了回來。待我們再見到周書記時，洪水已在幾十里外，撕開圩堤，向三河鎮撲去。轉眼之間，我的故鄉就被吞沒了。

幾天之后，彥周又約我和志友再赴霍邱。那里的城東城西兩湖已經破堤引洪。這里就是毛澤東當年下達“五七”指示，命令南京軍區廣大將士移師圍墾的地方。我們和司機一起兼程而進，途中險遭車禍。

霍邱城里的招待所，都被為防汛而來的人住滿了。我們白天就活動在城東湖、城西湖的大堤上。蒼蠅多得無法形容，直朝我們臉上撞來撞去。老百姓的飯桌上，除了一碗被風吹干的黑醬，看不到蔬菜。大家吃的都是陳年的大米。干透的醬碗邊緣，被筷子劃出了一道一道的白印。

兩天后，我們又去了金寨、霍山，許多道路都遭山洪沖毀。在霍山，彥周還打算經漫水河轉道再去岳西，那一帶都是他當年寫《風雪大別山》時生活過的地方，但是因為大塌方，只好折返。

今夜，我寫下這些，固然是對彥周兄和我多年交往與友誼的追念，也是對他一生對生活的深沉熱愛，對文字的執著追求的欽敬。

至此，我突然想起弘一法師的《臨滅遺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彥周，愿您在往生的世界里得大自在。

責任編輯蘇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