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要晴,谷雨要淋”。這句古老的農諺,悄悄打開了從冬天進入春天的通道,讓閑適了一冬的莊稼漢們開始了新的一輪亢奮。
那擦黑進門的二叔,一手握著牛鞭桿,一手提著旱煙袋,老遠就把今年的農事提到飯桌上來。一盅老酒,一碟醬瓜,基本上便把第二天農活安排得順順當當。不知二嬸在灶間咕嚕了幾句什么,二叔順從地脫下草鞋,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泡腳。二叔兩眼還未來得及完全閉上,鼾聲早已鉆進了二嬸鋪好的被窩。
有道是季節不等人,該抓緊做什么就得抓緊去做,到時,新谷的清香將孕育著家家戶戶飽滿的炊煙。
(二)
二嬸終于習慣了二叔如雷的鼾聲,如同聞慣了二叔身上嗆人的煙草味,習慣了他一年四季的莊稼活一樣。
多不容易啊,這整整磨合了一生光陰的習慣。
春來了,二叔的鼾聲依舊如雷,這是連接春雷最初的萌動,這是驚蟄之后蟲獸剛醒過來的騷動。
隨著陣陣春雷急促的鼓點,那貴如油的春雨,便嘩嘩地四處流淌。二叔心疼那白花花的春水到處亂竄,一個翻身,撂下鼾聲,抓把大鍬直奔田頭。二叔挽起褲管,赤腳踏著泥濘,將雨水一一引入塘塘壩壩,把缺口堵了個嚴嚴實實。
那金貴的雨水,是莊稼漢們伏天脊梁上汩汩滲出的汗水啊……
二叔面對塘壩里碎銀般的春水,順著坡坎就勢坐在鍬把上小憩,從旱煙袋里飄出的一縷縷煙草味,融進了蔥蘢的春意,揉入了禾苗的清香。
二嬸夜夜枕著二叔的鼾聲,二叔夢中枕著滿塘滿壩的春水聲。
(三)
“三月三,瓠子南瓜上高山”。這里是高高低低的丘崗,哪里來的高山?那白色的瓠子花,那黃色的南瓜花,不是爭著要上什么高山,而是各自占據一方,紛紛爬上了二叔扎起的籬笆墻。
蜜蜂從這一朵白花,嗡嗡地飛到那一朵白花;又從這一朵黃花,嗡嗡地飛到那一朵黃花。熱烈地將情愛的信息傳遍整個菜園。二嬸在瓜葉之間輕輕撥弄著,看見有一朵黃花下面沒有坐果,不悅的神色立馬上了緊鎖的眉梢。
一只小花狗悄悄尾隨二嬸后面,搖尾乞憐,汪汪吠了兩聲,不見主人理睬,追著一只花蝴蝶,自討沒趣地躥出了菜園子。只有幾枚嫩嫩的瓠子和圓圓的南瓜紐兒在竊竊私語,讓我們使勁快快長大吧,讓二嬸的臉色趕快陰轉晴。
二嬸隨手拔起瓜秧下的幾根雜草,捉住爬在葉上的幾只小蟲子。她想,我才沒有工夫生那個閑氣呢,早睡早起,明日好插秧。
(四)
窗外堆滿了厚厚的陽光,一腳踩下去,硌得人腳底板生疼生疼,不由得趕緊抽回另一只腳。二叔想,是時候了,夏至過了,暑天該來了。
隨之而來的是猝不及防的夏日的雷暴,還有頭頂上的豪雨,一股腦兒砸下來,砸得干燥的土地直冒煙,砸得打谷場上坑坑洼洼。
一陣熱風吹過稻子又黃了一成,二叔的心也跟著緊縮了一陣。黃澄澄的稻穗與二叔的心思,終于想到了一塊。
二叔扛把鐵鍬在稻田中穿行,把田缺口一一打開,抓緊時間把田里的余水逼干。稻谷成熟的氣息順著鍬把,一直爬到二叔的手心,直撓得二叔心里頭癢酥酥的。二叔急得直搓手,大步流星趕回家,喊出家人把谷場整治停當,迎接將要如期登場的新糧。
(五)
“不要摸到籃子里就是菜”。二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上,一直掛到小女兒的耳根。嘮叨數多了,女兒自然不把這句話當真。
起五更,睡半夜,這是二嬸的常事。
這時候,田里的農活都出來了,一齊等著二嬸一一去疊排。二嬸心里裝的是“稻薅三交米無糠,棉鋤九交白玉霜”的農事。小女兒心里只管惦記著上次登門來相親的小伙子,目光一直追蹤到山外邊那個熱鬧的小集鎮。二嬸看她干活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仿佛看透了女兒的心事。
中午,二嬸從田里回到家,丟下鋤子,從衣柜里摸出幾張新票子,塞到女兒手心里,讓她午飯后去鎮上商店扯身新衣服。熱天到了,厚衣裳穿不住了;丫頭大了,娘也管不住了?!疤锢锏幕钜ゾo做,莊稼不會虧待人哩。”二嬸催著女兒快去快回哦。
傍晚,倚著門楣的女兒,聽見山路上突突響起的摩托車聲,臉上飛起片片紅霞。
(六)
大公雞把黎明叫醒,又去睡它的回籠覺,竟是那樣心安理得。
被大公雞同時叫醒的二嬸,再也睡不著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的時候,招來二叔的嗔怪聲,自己不好好睡,攪得別人也睡不成。
二嬸索性披衣起床,推窗一望,滿天星斗,樹梢上的新月仿佛輕輕一晃就會掉下來。
一陣晨風掠過,二嬸 不覺打了一個寒噤,似乎月光跟著也哆嗦了一下。
二嬸知道兒子今天要去趕考,躡手躡腳走進灶間,輕輕拉起風箱,三把兩把炒好一碟腌菜苔和滿滿一大碗米飯。頓時,香噴噴的飯菜彌漫了一屋子。
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讓二嬸鼻子發酸;二嬸瞅見兒子胳膊肘上一塊補丁,在燈光下那么刺眼,像許多根麥芒扎在心上。二嬸端坐在桌旁喃喃自語:是媽沒本事,讓伢受苦了。
“媽,衣服破一點不要緊……”
兒子在母親的呵護中走出了家門,村莊又水一樣恢復了平靜。
(七)
在時光的陰影里,擁擠著許多無法忘懷的往事,堆滿了令人牽腸掛肚的思念。
禾場上堆著一座座稻草垛,密密匝匝的稻草間,透不出一絲空隙。那夏日的晨露,秋天的晚霜,和著稻草的清香。依然彌漫在往日的時光里,將陳芝麻爛谷子不舒心的舊事,擠到禾場外的旮旯里。
二嬸迎著對面蹣跚而來的婆婆。時光在婆婆手上結滿了厚厚的老繭,老年斑走進了她的風燭殘年。在她顫巍巍身后的背影里,有一長串過世的人名,一一排列在她的記憶里,一直揮之不去。
時光的影子將他們籠罩在一片親情中。二嬸記得那是她的表叔、舅爺、七姑、八姨……
穿過歲月的垛口,二嬸望著婆婆臉上滄桑的歲月,時光的陰影落滿了厚厚一層。
責任編輯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