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會在不經意間在城市某個偏僻角落碰見幾把流浪的扁擔。這座城市的年紀很大,但近幾年來發展很快,原先長莊稼的城郊農田被鯨吞,現在紛紛長出鋼筋水泥的叢林。城市的燈紅瓷白和震耳的轟鳴,讓單調而寧靜的農田自慚形穢,縮在越來越遠的地方。
這是一座嶄新的城市,穿上西裝扎緊領帶卻不自覺露出腳上蹬的那雙解放鞋,仿佛我看見的某一位手持扁擔站立街角的農人。這里的商店有很洋氣的名字,出入的女人抹上口紅涂上眼影,但這地盤很尷尬保留原先作農田時的名字,比如“八十畝”,比如“溝頭”等。仿佛這個逐漸忘本的城市要保留一個乳名,給這些流浪的扁擔最后的一點親切和慰藉。
這是一些失去土地和根基的扁擔。但現在扁擔們豎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飛馳的車輛和風馳電掣般的變化使他們手足無措,慌亂的眼神從攢動的人群掃過,如無處落腳的候鳥。他們低著頭,手絞著衣角,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盡管他們也不懂錯在哪里。
零星的,有人在扁擔們面前站定,寥寥數語,然后伸出幾個指頭,就有一把或數把扁擔尾隨他們消失在高樓間,若即若離的。其他的扁擔用羨慕的表情目送著,也極少說話。扁擔是木訥的,他們只知道埋頭干活。
扁擔的身份也是尷尬的。扎根鄉村的時候是農民,進入城市,就什么也不是了。什么活都可以找他們干,扛水泥、運行李、搬家具,粗活重活,城里人細皮嫩肉干不了的,都找扁擔。扁擔的身份是臨時的,因事而定,按力氣取酬。唯一不變的是,汗水砸在地上,也是摔成八瓣。
扁擔的身份與汗臭味、煙草味連在一起,但你看到某個嬌貴的城里人捂住同樣嬌貴的鼻子,往往就是一把扁擔走過來了。
扁擔現身最集中的地方是城市的建筑工地,那里活多,挑磚頭挑水泥挑他們也叫不出名字的裝潢材料,挑起太陽挑落月亮,讓城市明亮的霓虹燈將他們黝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孤單,像另一把瘦硬的扁擔。
更多的扁擔沒有這樣的幸運。他們必須孤零零或旁逸斜出地站在街頭,等活干。這些扁擔過著不知飽暖的日子。渴了,到水龍頭接一點冷水;餓了,往肚里填一些發硬的饅頭;冷了,將發紅的雙手往袖管一攏,跺一跺腳,將寒氣踩跑。熱,是扁擔們最不怯的,看他們古銅色的皮膚,黧黑的臉色,炎熱的太陽也怯幾分。
扁擔舍得下力氣,干的活主人滿意。但城市總是很吝嗇,給他們很少的工錢,不給很多的活干。沒活干的扁擔必須四處流浪,或者往某個角落一撮,抬頭看被城市切割得越來越細碎的天空。天空里偶爾落下幾只燕子,在電線桿上。城市的樓越來越高檔,鄉下常見的麻雀來不了,只有那幾只燕子替他們排解等待時的煩悶。
天氣熱時或活干得太猛后,睡意會悄悄從心底爬出來,漫向他們的四肢,頭一擺,手腳一耷拉,酣暢的鼾聲就從他們翕張的鼻孔吐出,拍擊滿街的喧囂音樂了。
這絕對是奇特的人群。拿起扁擔能扛最重的活,扁擔一橫,他們龐大的身軀就能倚著扁擔酣睡。窄窄的扁擔高高低低的搭在水泥花圃上,挑起一陣陣高高低低的鼾聲。此刻城市離他們很遠,灼熱的陽光在他們額頭擰出汗,他們渾然不覺,還在睡夢中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也許他們夢見了自己的莊稼?
原先給他們遮陽的樹漸漸將陰影拉遠,鍍亮了他們皺巴的衣服和身邊安靜躺臥著的鐵鎬鐵鍬麻繩。
扁擔們睡覺的時候耳朵關閉,心靈卻是敞開的。一俟雇工的主人走近,他們一激靈就醒轉了,抹一下嘴角溜出來的調皮唾沫,精神抖擻地跟隨主人的手勢消隱在高樓間。
深夜扁擔還在城市流浪。城市安靜下來的時候,扁擔拖著自己的影子踩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的家在城市的腳跟,他們的房屋一例的矮小。扁擔吃一碗妻子留下的冷飯后倒頭便睡,睡前還記得給鬧鐘上緊發條。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得先喚醒在城里念書的孩子。
(選自《散文百家》)
本文傷心點
生活在城里,我們隨處可見那些“流浪的扁擔”。在鄉村的時候,他們也貧窮,也辛苦,但他們是土地的主人,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心中能擁有一份坦然。可是,一旦寄身于城市,他們“就什么也不是了”,讀來傷心。他們干城里人干不了的一切粗活重活,舍得下力氣,“但城市總是很吝嗇,給他們很少的工錢”,他們孤單地過著不知飽暖的日子”。深夜里,扁擔們還在城市流浪,為了多掙一點可憐的工錢,白天里,過度勞累的他們,扁擔一橫,就能倚著酣睡,他們在城里的生存狀態也讓人傷心。可也就是這些“扁擔”,挑起了整個家庭的重擔,成為妻子兒女的全部依靠,在城里他們的身份與地位只是“扁擔”,真的讓人傷心不已。
——黃 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