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來了。
不知不覺間,秋天全面地到來了。
最初的信息還在玉簪花。那一點潔白的顏色仿佛把厚重的暑熱戳了一個洞,涼意透了過來。漸漸地,鼓鼓的小棒槌花苞綻開了,愈開愈多,滿院中彌漫著淡淡的香氣。人走進屋內有時會問一句,怎么會這樣香,是熏香還是什么?我們也答說,熏香哪有這樣氣味,只是花香侵了進來罷了。花香晚間更覺分明,帶著涼意。
一個夏天由著知了聒噪,吵得人恨不得大喝一聲“別吵了!”也只能想想而已,誰和知了一般見識?隨著玉簪的色與香,夜間忽然有了清亮無比的鳴聲,那是蟋蟀!叫叫停停,顯得夜愈發的靜,又是一年一度蟲鳴音樂換演員的時候了。知了的吶喊漸漸衰微,終于沉默。蟋蟀叫聲愈來愈多,愈來愈亮。清晨在松下小立,竹叢里,地錦間都有不止一支小樂隊,后來中午也能聽到了。最傳神,最有秋之意韻的鳴聲是在晚間,似比白天的鳴聲高了八度,很是飽滿。狄更斯在《爐邊蟋蟀》這篇小說里形容蟋蟀的叫聲“像一顆星星在屋外的黑暗中閃爍。歌聲到最高昂時,音調里便會出現微弱的,難以描述的震顫”。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都喜歡這小東西,說爐邊能有一只蟋蟀,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事。
我們的小歌者中最優秀的一位也是在廚房里。它在門邊,爐邊,碗柜邊,水池邊轉著圈嗚叫,像要叫醒黑沉沉的夜,叫得真歡!叫到最高昂處似乎星光也要顫一顫。我們怕它餓了,撕幾片白菜葉子扔在當地,它總是不屑一顧。
養蟋蟀有許多講究,可以寫幾本書。我可無意此道,幾十年前親戚送的古雅的蛐蛐罐,早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喜歡在自然環境中蟋蟀的歌聲,那是一種天籟,是秋的號角,充滿了秋天收獲的喜悅。
家人閑話時,常常說到家中的兩個淘氣包——兩只貓;說到一只小壁虎,它每天黃昏爬上紗窗捉蚊子,恪盡職守;說到在雜物棚里呼呼大睡的小刺猬,肚皮有節奏地一凸一凹,煞是好看。也說到蟋蟀,這小家伙,為整個秋天振翅長鳴,不惜用盡丹田之氣。它的歌聲使人燥熱的夢涼爽了,使人凄清的夢溫暖了。我們還討論了它的各種名字。蟋蟀,俗名蛐蛐,一名蛩,一名促織。
促織這兩個字很美,據說是模仿蟲嗚聲,聲音似不大像,卻給人許多聯想。促織,可以想到催促紡織,催促勞動,提醒人一年過去了大半,勞動成果已在手邊,還得再接再厲。
《聊齋志異》中有《促織》一篇,寫官府逼人上交蟋蟀,九歲孩童為了父母身家性命,魂投蟋蟀之身。以人的智慧對付蟲,當然所向披靡。這篇故事不止寫出以皇帝為首的統治者的暴虐荒唐,更寫出了人的精神力量,生不可為之事,死以魂魄為之!這是一種執著,奮斗,無畏無懼,山河為動,金石為開的力量。
近來,我非常不合潮流地厭惡“瀟灑”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已被用得極不瀟灑了,幾乎成了不負責任的代名詞。瀟灑得有堅實的根底,是有源有本,是自然而然的一種人格體現,不是憑空追求能得到的。晉人風流的底是真情,晚明小品空靈閑適的底是妙賞。沒有底,只是哼哼唧唧自哀自憐,或刻意作瀟灑狀,徒然令人生厭。
聽得一位教師說,她班上有一個學生既聰明,又勤奮,決不浪費時間。她向別的同學推廣,有些人竟嗤之以鼻,說“太牲了!”經過解釋,才知道牲者畜牲也,意思是太不像人了。
究竟怎樣才像人?才是人?才能做與“天地參”的人?只是瀟灑么?只是好玩么?
聽聽那小蟋蟀!它還在奮力認真地唱出自己的歌!
促織,促——織——
——選自《宗璞·文集》